蔡怡 | 作者

卢孟夏 | 编辑

读完泪满衣襟:胡说话,话说胡

◆ ◆ ◆

我猜父亲那被疾病、衰老禁锢的灵魂,正坐着纸飞机,飞出框架,回到华北平原上种满棉花的广大农地,回到他的童年。

父亲刚搬来我家住的那年冬天,我替他庆祝八十六岁生日。

那一天,我用心打扮他,像打扮一个五岁的孩子。

先带他去家附近的美发院理发,洗头。当座椅往后缓缓倒下,要接近水池冲水时,他开始慌乱,似乎忘了几十年来他自己在外面理发的经验。我牵着他的手,陪坐身旁,不停地安抚:“不怕,不怕,有女儿在。”但那口气,像是他的母亲。

理了发、刮了胡子的他显得容光焕发,穿上纯黑三件头西装,打上鲜红的领带,露出憨厚、无杂质的笑容。

上次,他穿戴如此整齐,是他和母亲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那天。

彼时,我还在公司上班,特别央请部门美编,利用下班时间为我制作大幅海报,粉红色壁纸上,用红笔大大标出“五十”字样。成串成串的囍字与花炮,画的是我满心的祝福。

我和外子都向公司请假,好好庆祝父母这重要的日子。

当天,我亲自为爱美的母亲上妆。我在她那打了千褶万褶的脸上涂抹粉底,用眉笔细细描她的眉,她的眼,最后涂胭脂,点唇彩。我轻抚着母亲的脸,觉得静静坐在眼前的她,比印象中柔软许多,也亲近许多,不像过往时时躁动的她,让我害怕又疏离。

我想起母亲身边经常放着从家乡带来的珍贵相簿,银色三角框住五十年前她和父亲结婚的照片。母亲身着白色婚纱,仰着头让她朋友化妆。当年的技术或许有问题,照片都相当模糊。

我和外子买了系有缎带的玫瑰捧花,安排父亲送花给母亲。手上的快门迅速捕捉他俩羞窘、笑场的画面。一辈子,父亲欠母亲的就是“浪漫”二字。

母亲不知她的笑容有多美丽,总用苦脸面对人生。事后,母亲看着外子拍的清晰结婚纪念照,一再地说:“我从来没这样漂亮过。”

这欢乐的时刻才不过七年,母亲闭上眼睛,闭上她荡漾春风的嘴,和我们永别了。也不过才七年,父亲被诊断出阿尔兹海默症,走入我们进不去的时空。

当母亲重病在床,深深望着相知相识快一甲子的“牵手”,喘着气说:“我们……的人生怎么走到了这……步田地啊?”

失智的父亲对母亲如此沉重的悲叹,竟两眼茫然,无言以对。他是没有听懂?无法回应?还是不知如何接招?

他一辈子都学不会如何接应母亲每天丢出来的变化招。

母亲在癌末对父亲所说最私密的一句话,就像漩涡里一个小泡泡,上下沉浮了一会儿,自行默默消失于汪洋大海。坐在旁边的我惘然,不知该为谁,一个将清醒地离开,一个将糊涂地留下,更悲哀?

父亲很高兴自己是庆生宴席的主角。今天我请来的大多是我的中学同学,认识父亲也有几十年了,但父亲却以为他们不是晚辈,是同辈。

父亲一生节俭,以前在家所谓吃馆子,不过就是去街上一家“小洞天”吃韭菜饺子,配大碗胡辣汤,要不就是喝羊肉米粉,暖暖身子。今天面对满桌大菜,他不一定吃得完,但光看着,他就开心,是一种不再为吃不饱发愁的放松吧。

服务生端走“清蒸海上鲜”的瓷盘,甜汤“椰汁西米露”尚未登场,我扯了扯父亲的衣袖,提醒他的表演“颠倒歌”的时刻快到了,父亲兴奋地点头。朋友们满脸错愕:不好吧,怎可让老伯娱乐晚辈?

他们不知父亲因期待今天的表演,让每天饭后的练习活动变得津津有味。我想娱乐的是父亲,不是朋友。

“胡说话,话说胡……”父亲语调高昂地开唱了,“张三吃了李四饱,撑得马五满街跑……”他左顾右盼的神采,生动自然的手势,抑扬顿挫的激情,仿佛是“京戏名角”在锣鼓喧天的舞台上,演绎如“四郎探母”那样的大戏。他陶醉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与掌声中。

他是今天的主角。

我猜父亲那被疾病、衰老禁锢的灵魂,正坐着纸飞机,飞出框架,回到华北平原上种满棉花的广大农地,回到他的童年,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童年。

满桌的老友都沉默下来,用无比沉静的心,欣赏八十六岁老父亲眉飞色舞地表演童谣。他们眼中有深思,有省悟,有笑容,更有泪水。

或许,人生不过是一场“胡说话,话说胡”。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