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蒙离开安西城踏入战场的时候,全身上下只带了一方匣子。那个匣子里面是苏恒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她做的皮影。

那座早已被欲望和贪念蛀空的城吞噬了她所有的爱恋和期望,她恨这座城,也恨这昏暗无救的世道。

只是这座城,曾有过苏恒的痕迹。

苏恒是安西城的一名皮影匠,人生得俊美斯文,手艺也是精湛绝伦。只是他为人低调异常,住在城郊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不甚与周围邻里往来。

江蒙前些日子被困在山里,恰好遇见在山中狩猎选料得苏恒才因此得救,自此江蒙便以报恩的借口接近苏恒。苏恒性子温润纯良,不懂得江蒙是什么心思,一来二去便也习惯了江蒙的骚扰,默许她常在自己身边走动。

前些日子安西城洋行家的贾老板离奇去世,死因不明,也无可疑嫌疑人。弄得城里人心惶惶,江蒙的父母怕家人遇害便禁止江蒙出门。直到过了些时日风头过了,江蒙才被允许外出。

这不今天禁足令一过她立刻跑到苏恒家里,此时坐在院子的苏恒正在为已经镂刻完的皮影敷彩。

苏恒的身边立着一个灯架,灯架下燃着酒精灯。将先前调制好的纯色化入灯架上的酒盅里,随后再撇下几块皮胶。等待片刻后趁热敷在影人上。

苏恒手指纤细灵活,江蒙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影人,享受一番苏恒的温柔呵护。

只是江蒙总是觉得敷彩时的苏恒,目光空远,像是在透过影人看着什么人。

苏恒察觉有人在看他,往门外一瞅,果然看见墙头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

苏恒冲着她抿嘴一笑,“还不快进来,在外面傻站着看什么?”

江蒙也不从正门进来,一个翻身便从墙头翻了进来。“在看苏大美人啊!不然这院子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看的。”

苏恒宠溺地摇了摇头,将放在一旁得帕子递给江蒙,示意她擦擦沾满尘土的手。江蒙有些不情愿地瘪了瘪嘴,但还是顺从地接了过来。

“我哪是什么美人。那苏眉苏小姐,才是真正的美人。”

“她一个跟了日本人的戏子,提她作甚?”江蒙不经意间骂了苏眉两句,没注意到苏恒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下,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看着满地的碎皮料子,江蒙问道:“前些日子不是给戏班子赶了一批影人么,怎么又做了这些?”

“前些日子做得影人不合班主的胃口,让我返回来重做。”苏恒话语中没有丝毫抱怨,江蒙却替苏恒不值起来。

“你连着做了三天三夜没合眼,一句不合胃口就把你打发了?我看就是那班主纯心找茬!“

“不是……“还未等苏恒跟江蒙解释完,江蒙便一溜烟跑没影了。

风里只剩下江蒙撇给苏恒的一句话,“我去给你讨个说法!”

苏恒的头有点疼。

等到了苏恒供货的戏班,江蒙便在门口大声喊道:“班主你给我出来!”

守门的人看来者不善急忙向里面通报了一声,班主这才露了面。江蒙看清来人的模样之后,顿时火冒三丈。

“我当是哪个大人物欺负我家苏恒,原来是你这个通敌叛国的戏子啊!“

来人正是苏恒原先口中的美人苏眉,苏眉见叫门的是个小丫头,并没有打算跟她一般见识。苏眉只是好奇她跟苏恒是什么关系。

“小姑娘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么?苏恒是你什么人?“

江蒙见来人并没有与自己争执起来,反而对自己甚是和煦,不由得心虚起来。“苏恒是我什么人关你什么事!现在说得是你仗着他老实欺负他的事!“

“哦?他是这么跟你说的?”苏眉唇齿间沾满笑意,眼睛却深不见底。

江蒙正打算开口问她有什么好笑的时候,苏恒正好追了上来,一把将江蒙藏在了身后。

苏恒跑得略微有些气喘,看着穿着素色旗袍的苏眉神色复杂。“眉……苏班主,这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若是又什么得罪之处还望您海涵。”

守门人待不住了,“你身后这孩子上来就骂我家姑娘是卖国贼!年纪小就可以随便乱说了么?“

苏眉拦了守门人一把,风轻云淡地冲苏恒说道。“无事,小孩子生性如此,我不会放在心上的。苏先生若是不打算接这单生意了,还望苏先生与苏眉说一声。”

江蒙发觉苏恒垂在身侧的双手突然攥紧,言语中也不复往日的冷静平和。

“苏某下定决心做的事,没有人可以动摇。苏班主可放心,苏某言出必行。“

说罢苏恒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江蒙也只好跟着苏恒离开。江蒙发现站在门口的苏眉望着着苏恒离去的背影很久很久,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凄婉。

跟随苏恒回家的江蒙心虚不已,坐在埋头苦干的苏恒身边,江蒙总觉得苏恒忍耐着什么。直到苏恒失了手,用镂刻影人的刻刀划了自己一刀。

江蒙紧张地拿了药给苏恒止了血。苏恒没哭,江蒙却哭了。

一滴泪砸在苏恒手指上,苏恒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凉意才发现身边的江蒙哭得万分可怜,先前的怒气也顿时烟消云散。

“傻丫头哭什么?”

江蒙哭得一抽一抽的,“我知道你怨我……可……可你别拿自己出气啊!大不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苏恒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别哭了,我何曾怨过你。我怨的,从来都是我自己。”

苏恒轻飘飘地叹了一口气,江蒙没听明白苏恒是什么意思,依旧在他身边哭得凄惨。苏恒实在是束手无策,忽然看到桌上那个被血染了的影人,出口探问道:

“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影人么?我送你个影人,你就不哭了,成不成?“

江蒙顿时将哭腔压了回去,“那我不要新的,就要这个染血的影人。“

“染了血不吉利。”

“我不管我就要这个!”

最终江蒙那副你不依我我就要继续哭下去的嘴脸让苏恒妥协了,苏恒也将赶制好的影人送到了苏家戏班。

两日后的夜里,西南军阀文大人死了。死状一同洋行的贾老板。

苏家戏班的班主苏眉因与两位死者生前均有过接触,被巡捕房抓了起来,当江蒙将这个消息告诉苏恒的时候,他疯了一样地跑到城中心的警察局。

江蒙追到苏恒的时候,苏恒正好被带进了监狱,苏眉也在同一时刻被放了出来。

江蒙难以置信地抓着巡捕房的警察,歇斯底里道:“你们干什么!苏恒什么也没干你们凭什么捉他!”

警察面对撒泼的江蒙并没有怜香惜玉,一把将她踹到在地。“关你屁事啊!他苏恒自己承认杀的人!老子只负责关他,你再过来我就打死你信不信!”

江蒙死心不改想要将苏恒救回来,她疼得面色惨白依旧死拽着警察不放。“苏恒没杀人……”

警察再没有了耐心,将江蒙毒打了一顿撇在了后院的巷子里。苏眉尾随警察找到已经奄奄一息的江蒙时,江蒙嘴里只反复念着一句话。

“苏恒没杀人。“

苏眉眼神暗了暗,觉得自己嘴唇有千斤重。“好生照顾她,若是她想见苏恒便尽力安排。”

听见吩咐的随从只觉得自己那个如花一样娇艳的班主,在一点点丢失属于自己的水分。

休整过来的江蒙总觉得暗中有人在帮自己,否则为什么自己进监狱探监会这么顺利?但现在她的心思却没法想一些其他的事,因为苏恒的身体正在稻草堆里一点点腐烂,隔着好远江蒙都能闻见黑暗吞噬苏恒身体的味道。

江蒙扶起不成人形的苏恒,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可眼泪正没出息地打在苏恒的脸上,苏恒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眉儿……“听见苏恒喊着苏眉的名字,江蒙怔住了。苏恒难道原本就认得苏眉?

“我是江蒙,苏恒……你醒醒!“

苏恒眯着眼睛努力地看清来人,见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终于绽放出一抹微笑。那微笑晃得江蒙眼睛和心生疼。

就像什么呢?就像庆幸,庆幸身受苦难的人不是她。

“江蒙……你怎么来了?”

“你是不是喜欢苏眉?所以要替她顶罪?“

苏恒解脱般地摇了摇头,“人的确是我杀的,用影人杀的。苏老板只不过是受了我的牵连。”

“苏恒!你跟他们哪来的仇恨!你骗我也要骗得真一点!“江蒙冲着苏恒大喊,她多希望苏恒能否认。可是从他去警察局的那一刻,从他进监狱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回头不是么?

“安西城中原先有个戏班,班主叫做苏衡。”

江蒙呆住了。

五年前安西城有个出名的角,名字叫做苏衡。一次偶然的机会苏衡学得了一门技法,就是可将活物的影子抽离放在影人身上。只要稍加操纵便可按照主人的意愿做任何事。苏衡不愿意再在他人手下讨生活,便自己独立门户成立了戏班,收了几个学徒不仅教他们制作影人的技艺,还教他们唱戏好给不会说话的影人配唱词。

后来不知怎的这个消息就传到了军阀文大人、洋行贾老板耳中,便将苏衡捉了来严刑拷打想要苏衡透露此秘法,作为暗杀手法讨好日本军队。苏衡不从便被活活折磨致死,被抛尸荒郊外的苏衡残存着一口气运用了秘法将自己的影子抽出,附在了在乱葬岗寻吃食的乞丐身上。

重新活过来的苏衡便改头换面,做了一个不知名的皮影匠,下定决心要为自己复仇。

“我本来就是个该死之人,强占了别人身体那么多年,又怎能在临死拖累他人?”

“别说了!别说了!”江蒙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苏恒却捉住她的手使出了最后的力气恳求道:“江蒙,替我转告苏眉一句话。”

“我不听!要说你自己去说!”江蒙想要分离甩开苏恒的手,苏恒不管不顾地说完那句话后,望着监狱狭小窗口透进来的光,笑得比平时还要暖几分。

苏恒死了,死在了江蒙怀里。江蒙带着苏恒最后得遗言,去了苏家戏班。

苏眉那时正在台上给日本人唱戏,江蒙进来就把日本人的茶杯摔碎。日本人拔出刺刀想要捅进江蒙的身体,被苏眉和声细语地拦了下来。

苏眉坐在了原先日本人的位置,直勾勾地看着江蒙。“苏恒叫你来找我的?”

江蒙站在原地不曾动弹,“苏恒死了。”

苏眉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便冷哼了一声。“死了也好,活着也是个祸害。”

江蒙一时没忍住便抽了苏眉一个巴掌,眼睛通红像是在囚笼里挣扎的小兽。“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我怎么就不能说他,他苏恒连累我父亲被杀,连累我委身日本人,我怎么就不能说他!“ 江蒙闭上双眼,敛了敛全身的怒气。江蒙自苏恒死后便将当年的事查了个清清楚楚,苏恒死后文大人和贾老板贼心不死,以为苏恒的师父也会此秘法便将他捉去,不知真相的苏恒师父也被折磨至死。那二人见苏恒的师妹苏眉长得美艳,便囚在了身边当禁脔,然后转手送给了日本人以示讨好。

这些均是苏恒死后发生的,苏恒并不知情。而苏眉则以为是苏恒连累了自己与家人,待苏恒与她相认之后便要求苏恒替自己报仇,苏恒出于愧疚便放弃了自己想要苟且偷生的想法,答应帮苏眉报仇。

“苏恒就算死,也没将你们的关系说出来。他自己承了一切的罪孽。“

“他临死前想要我告诉你,用自己谋生的手段来报仇本就是对职业的玷污。更何况这种行为与那些严刑逼供你们的人有什么两样!收手吧,苏眉。”

苏眉坐着嗤嗤地笑了,江蒙的巴掌印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

“他心疼影人被用来当作杀人工具,而我又跟那被操控的傀儡有什么区别?”

“他有他的坚守,我有我的执念。”

苏眉攥着戏服袖口的布料,眼中点点晶莹。

苏眉于第二日上吊自杀。发现她尸体时日本人的尸体也在屋内,有人说说苏眉重情,情郎一死自己也共赴黄泉;有人说苏眉卧薪尝胆,只等待着报仇雪恨。

只有江蒙看见苏眉怀中露出的影人一角时,她才知道,苏眉心里原来有苏恒。

原先戏台上的生长的一株草和一朵花,就此凋零败谢。整个安西城再无往日的生机。

后来江蒙离开了安西城,有人说曾在军队里见过她拿着一副染了血的影人,在幕布后吱吱呀呀地唱着不成曲调的戏。(小说名:《皮影匠》,作者:左戚染。来自:每天读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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