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应该害怕自己,因为‘不幸的事实是,犯下大多数罪恶的,正是那些没有决定到底要行善还是作恶的人’。”

“科技存在于我们的本性。我们利用工具描绘梦想,实现梦想。科技并不能像作家或学者描述的那样让我们‘后人类化’或‘超人化’。科技让我们成为人。”

“反思所有这些思想,所有这些知识,所有这些对历史未来的命题;虽然从未经历过,但我知道这些可能出现崩溃的时刻。一个接一个的演讲,结尾都是推动人类改变思维的不正当动机。一个接一个的演讲预言了结局,警告人类终有一天不再能看到星星。”

“地球和所有母亲一样,都会向她的孩子们告别。”

这些都是从一个与真人几乎无异的机器人嘴里说出来的,它被安置在上海一栋百年老宅里,在房间的一面墙前侃侃而谈。它背诵着从众多重要演讲中摘录的独白,声称自己是人类演讲的存储库。

这是目前在 Prada 荣宅里的展览《我曾为何物?》(Who Was I?)的一件展品,名字叫做《致吃掉书卷之人子》。“人子”机器人滔滔不绝地在观众面前演讲,跟随着演讲的内容,它的眼神会变,眼珠会转,还会眨眼。它演讲的节奏也把握地非常好,手部动作会随之不停变换,甚至偶尔可能还会与你眼神交汇。

如果不是因为底座的箱子和电线,你可能意识不到这是一个机器人。在它长达 7 页的演讲稿中的最后一句也是本次展览的主题:“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想我一样的生命……我曾为何物?”这句话出自玛丽·雪莱 1818 年的小说《弗兰肯斯坦》中科学怪人的独白 。

Prada荣宅 GOSHKA MACUGA “我曾为何物?”展览现场; 摄影:Alessandro Wang

Installation view of Prada Rong Zhai GOSHKA MACUGA “What Was I?” ; Photography: Alessandro Wang

荣宅是上海的一栋花园洋房,一百年前由“面粉大王”荣宗敬买下。2011 年, Prada 租下了这座旧宅,“修旧如旧”改造后为展览所用。《我曾为何物?》依旧延续了荣宅和展览的特殊结合,有时候这种结合可以让油画成为建筑的一部分,有时候它会带来一些冲突感,比如这次的展览。

但这并不是一个机器人展,策展人 Goshka Macuga 女士也是参展艺术家之一。这是她常用的表达方式,即通过不同的作品,将其变为自己的叙事。

1999 年, 还是青年艺术家的 Macuga 就创作了名为 Cave的展览作品,她使用了 30 多名同行的作品,布置在一个类似地下的环境中,用皱巴巴的棕色纸创作了一个史前洞穴。她曾表示:“我为其他人的作品提供了一个整体的、统一的展示环境,他们的作品成为我的作品,我的作品也成为他们的。”

机器人就是她的作品,由 Macuga 设计、并由 A Lab 公司在日本制作。

如果拿掉机器人,这可能就是一个在老洋房里的抽象艺术展。除了机器人之外的 30 件展品来自于 Prada 基金会的藏品,包括 1958 年至 1993 年间的意大利雕塑、画像和装置艺术,以及 Macuga 近期的三件“离散模型”系列拼贴作品。

这其中的多数展品来自于上世纪 50-70 年代,它们都不太好理解。观众走进荣宅的时候会获得一本 67 页的导览手册,里面一一介绍了作品、创作者以及它们在当时社会环境下的突破意义。

Prada荣宅 GOSHKA MACUGA “我曾为何物?”展览现场; 摄影:Alessandro Wang

Installation view of Prada Rong Zhai GOSHKA MACUGA “What Was I?” ; Photography: Alessandro Wang

比如,展览中就囊括了三件空间主义艺术运动创始人卢齐欧·封塔纳(Lucio Fontana)的作品,它们被分别布置在三个房间内。封塔纳在 1946 年发表了《白宣言》,声称:“运动中的物质、颜色和声音,诸种现象,其同时的发展成就出新艺术”。在宣言中,他将“空间主义”进行详尽地定义,并试图推行一种新的艺术表达。

他最为人知的艺术贡献在于其一系列“割破的”画布。1949-1950 年间,封塔纳开始刺穿其画布。“弄出一个洞来”,他评价道,“打破了画布的空间,好像在说:自此我们可以自由地做我们喜欢的了。”他视其空间观念为一种乌托邦形式,游弋于绘画或雕塑的物质限制之外。

展览展出了封塔纳在布面、赤陶土块和青铜上完成的切割艺术,分别为他《空间概念》系列之“期望”和“自然”。

图片左偏墙上的作品为卢齐欧·封塔纳(Lucio Fontana)的《空间概念,期望》,1959,布面水性涂料。

Prada荣宅 GOSHKA MACUGA “我曾为何物?”展览现场; 摄影:Alessandro Wang

Installation view of Prada Rong Zhai GOSHKA MACUGA “What Was I?” ; Photography: Alessandro Wang

图片右边的青铜雕塑为卢齐欧·封塔纳(Lucio Fontana)的《空间概念,自然》。

Prada荣宅 GOSHKA MACUGA “我曾为何物?”展览现场; 摄影:Alessandro Wang

Installation view of Prada Rong Zhai GOSHKA MACUGA “What Was I?” ; Photography: Alessandro Wang

而在三楼的一个房间木质地板上撑着一把伞,亮着的霓虹灯管横穿了雨伞,这件装置作品名为《伞》,来自于贫穷艺术的代表性人物之一马里奥·梅尔兹(Mario Merz)。

贫穷艺术(Arte Povera)运动发生于 20 世纪 60 年代末至 70 年代初,遍及意大利各大城市。在 1960 年代末的意大利动荡时期,艺术家们采取了激进的立场,开始攻击政府、工业和文化机构的既定价值观。实际上,该艺术流派并非真的以“贫穷”自居,而是以捡拾废旧品和日常材料作为表现媒介,旨在摆脱和冲破传统的“高雅”艺术束缚,并重新界定艺术的语言和观念。

Mario Merz的《伞》,1967,伞、霓虹灯管、喷漆。Prada荣宅 GOSHKA MACUGA “我曾为何物?”展览现场; 摄影:Alessandro Wang

Installation view of Prada Rong Zhai GOSHKA MACUGA “What Was I?” ; Photography: Alessandro Wang

类似这样的展品被布置在荣宅的多个房间内。而看展似乎似乎也像一场寻宝游戏,观众突然走进一间房间,看到一件物品,看看边上的数字,对应着才能翻到导览册上的内容。即便是核心展品《致吃掉书卷之人子》也在一间并不好找的房间的最里面。

策展人艺术家 Macuga 对《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表示:“我没有想把机器人放在很显眼的位置,让你一下就看到。所以,你会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然后你某个时刻找到了它,而不是走进去就看到了它。我想让观展变成变成一个旅程式的,你自己探索,从一个房间到另外一个房间。”同时,她认为,机器人并不是最重要的一件展品,只是其中之一。

百年老宅、机器人、几十年前的开拓性作品,这些彼此冲突又带有关联的作品被 Macuga 摆在了一起。“通过这些作品,我可以拓展到机器人演讲的视觉信息上。”

而如果观众选择忽视小册子,也完全可以获得自己的想象和理解。“这种方法能让人们把自己的意思投射到上面,即便没有解释,或者不需要读(导览小册子)。视觉性的信息,作品在房子中的位置,你如何通过自己的视角投射这些叙事,当这些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一个更有趣的经历。”Macuga 对《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表示。

或许也可以这么理解:在未来风格的场景中,机器人成为荣宅的唯一居住者,也是住宅中的独立存在。与此同时,这些作品塑造了一种家庭环境和私密住所,机器人得以在此创造自己未来的“存在”。

Macuga 在此想要表达的东西,或许从机器人的英文演讲中得到一些解读。这些内容来自于 Macuga 历时 3 个月的研究,其中引用了戈尔巴乔夫、马丁·路德·金、爱因斯坦、《哈利波特与理性之道》、尼采、《哈姆雷特》、丘吉尔、柏拉图等人的言语,“所有这些零碎的话语变成了机器人的全部独白”。

Macuga 表示:“但我认为我想做的是,我想试图处理这些与文明有关的问题。我们都在与这样一种想法作斗争——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就没有能力通过简单的方式生存下去。”这与展览最后出口处的霓虹灯作品《 Who Was I?》,以及《弗兰肯斯坦》里想要探讨的存在困境如出一辙。

我们还和 Goshka Macuga 聊了以下这些,或许会对理解这个展览和 Macuga 的想法有所帮助。

Q: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

M:Goshka Macuga,1967 年生于波兰华沙,现居伦敦。她的工作涉及雕塑、装置、摄影、建筑和设计等多个领域。她在艺术实践中经常扮演艺术家、策展人、收藏家、研究员和展览设计师的角色 。

Q:为什么没有给机器人穿上衣服?除了地上的箱子和电线暴露了它的身份之外,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了。

M:这是高科技的一个成果,也是和日本 A Lab 公司 ,和科学家进行的合作。这个机器人看起来像人,但是我们这里提供的机器人是我们合作产品的一个延伸,或者说一个复制。所以我并不想在这个基础之上再做更改和创造,我非常尊重 A Lab 的合作成果。

同时我也想传达一个非常诚实的理念——它事实上并不是人类。我想做一个真诚的展示,它是一个机器。但是当你看入这个机器的眼睛,其实它是表现着情感的(emotional)。然而,我们必须得表示清楚,它是一个机器。在之前的展览,我有给机器人穿过透明的衣服。这次没有。我更想体现它身份的模棱两可性。

Q:在机器人的演讲文本上,是基于什么选择了现在的内容?

M:为了选取这些机器人说的话,我做了长达 3 个月的研究过程。不管是演讲、日记、书籍等(不管什么文体),都是我非常熟悉和喜爱的。我非常喜欢这些文字所传达出的意义。

这个过程相当于对这个作品进行了一个再编辑的过程,使它们产生出一个全新的作品。我把这些放在一起。通过将所有这些不同的东西放在一个新的文本中,这有点像重新编辑了一个叙述。我阅读了很多,选择了其中的一些信息,把这些信息作为一种词汇,重新组装成需要的东西。

这次我所用的文字和我 2016 年米兰展所用的内容有所关联。这是同样的研究(内容),但是内容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米兰展上)一个是机器人,另一个是桌上的书卷、画和物体。另一个是关于雕塑的,我可能会给不同思想家和不同人带不同的“帽子”,他们被共同放进这个雕塑群里。

同时,收集这些文字的灵感来源于一个组织——二战之后的一个组织,组织内的成员包括爱因斯坦和佛洛依德等。不同的思想家和科学家组成了这样一个组织,为其提供建议。爱因斯坦的倡议是与不同的人交流,试图找到一种方法来停止战争,并以一种激发知识分子的方式来做这件事,而不是按照政治家提出的政治议程来做。所以这就像是政治体制的另一种选择,这是这个组织的愿景。

对于我来说,这些人的想法给了我非常多的灵感。这也是我为什么聚集了这些人的想法,我想创造一个像是想象中的群体。

基本上(演讲中的)那些字符或引用,都与这些个体有关,不管他们是哲学家、政治家或艺术家等。连接到机器人的,是我的词藻研究、人工智能、人工记忆等。这就是为什么我想让这些角色做一次演讲。所有这些零碎的话语变成了机器人的全部独白。所以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但这个过程不仅能让我(完成)工作,也让我收集信息、学习一些东西、探索一些东西。你知道,这是我喜欢的工作方式。

Q:展览中的作品,很多都在当时非常有挑战性的作品。加上这个机器人和这栋有百年历史的建筑,你会怎么形容在这个场域内的所有这些?

M:所以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因为我想和你们谈谈所有的个人艺术作品以及它们是如何(出现)在机器人的叙述中。

如果我们把机器人以及展览中的每个作品都讲到的话,每一幅作品背后都代表了 20 世纪中非常重要的艺术流派和运动。而这些艺术流派和运动,最主要都是在试图以某种方式超越某种界限。比如说零运动,还有一些反应人类生活的一些作品,以及反应科技元素的一些作品。通过这些作品,我可以拓展到机器人演讲的视觉信息上。这些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有更多的一些意义或意图,附着在艺术家和艺术家创作的历史时间上。

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方法能让人们把自己的意思投射到上面,即便没有解释,或者不需要读(导览小册子)。当视觉性的信息,作品在房子中的位置,你如何通过自己的视角投射这些叙事,当这些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我认为这是一个更有趣的经历,而非只有一个说明一切的物品。

Q:您对人类设定的程序艺术创作持害怕还是乐观的态度?毕竟演讲最后引用的《弗兰肯斯坦》想要说的是:人是有界限的,人不该过度逾越自己的界限。

M:在整个展览当中,我们要关注的是人类所面临的语境,就是我们的过去,及我们的未来。把我们放在这个语境当中,看我们从何而来,而未来又该如何生存、走向何处。

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这与特定的历史背景,与全球生态危机、政治危机带来的问题有关。我也确实意识到了如《弗兰肯斯坦》所说的,在人类当中,是存在有某种限度的。我们必须意识到极限的存在。

当然,玛丽·雪莱写东西的原因也许和我做这个机器人、做这个展览的原因有些许不同。玛丽·雪莱写这个故事是在日内瓦的一次聚会上,在聚会中她遇到很多不同的人,每个人都写了一个故事,所以这有点像一种娱乐运动。

但我认为我想做的是,我想试图处理这些与文明有关的问题。我们都在与这样一种想法作斗争——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们就没有能力通过简单的方式生存下去。

我之前甚至和别人讨论过这个问题,显然是为了改变这种情况。例如,如果 5G 被安装,这意味着所有昆虫都有可能会死亡。没有昆虫,就没有了食物,然后鸟类就会死亡。你知道,就是这种我们一直在忽视的简单的事情。我们试图把自己想象成宇宙的中心,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几乎是在上帝的层面上(思考问题)。

实际上现在证明,我们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极限。

Q:您曾在 1999 年与合作伙伴、艺术家 Matthew Leahy 创作的Cave,用 30 多名同行的作品,在一个类似地下的环境中,用皱巴巴的棕色纸创作了一个洞穴。项目空间是另一位艺术家 Michael Klega 的家。这看起来是一个“史前项目”,而这次的是一个“未来项目”,两个时空的项目是你 20 年里思考不同问题的结果吗?

M:在我自己的历史上,这绝对是一个实验时期。那个展览最初也是在我朋友的房子里完成的。那是一套公寓,一个普通的地方,一个我朋友住的地方。他邀请我是因为他在做系列展览,他也邀请我也做一些事情。所以我决定用纸把他的房子变成一个山洞。然后我还采用了一种策展策略——借用我朋友的很多作品,在这个“洞穴”里展出。

Cave,图片来自 Prada 基金会出版的书Before the beginning and after the end,Goshka Macuga

所以(洞穴)也有不同的层次。

洞穴是第一个发现人类或艺术姿态的地方,从史前时代(就开始有了)。

这也是我们住的房子。我们现在住在公寓里,而不是住在很久以前我们会住的地方。

而且整个展览是对哲学理念的一种回应,就像柏拉图和他的“洞穴之喻”,以及这其中整个的关系。所以我在这里面探索了很多不同的层次。当然,作为一个艺术家策展人,我在所有的结构中探索了我自己的艺术实践。

所以关于作品的主题或展示方式,当时的洞穴与我在这个展览中讨论的有两个潜在的相似问题,只是那次展览的形式和这次不同。

Q:洞穴和这次的展览,在营造的空间氛围上或者其它地方,有什么不同吗?

M:那个洞穴,我甚至不记得是具体哪年做的了。

关于我能做什么,或者我如何工作方面,也稍微不同。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是一个不太出名的艺术家。我没有很多在大型博物馆或机构做展览的机会。

我认为方法是非常相似的,但是思想的实际表现形式是不同的。(洞穴)是一个几乎都是我都自己做的展览。在某种程度上,我创造了所有这些非常复杂的环境。现在我的能力稍有不同,例如,我可以从 Prada 基金会借展品,也有能力在中国办展览。这些都是我作为一个青年艺术家无法做到的。

概括来讲,作为一种氛围,是的,这是一个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品。

因为我对环境氛围很感兴趣,因为我的作品是基于环境语境的。在某种程度上,我想要赞美这栋房子的环境。但我也想反驳这种语境(即冲突感的体现)。

展览信息

展览时间:2019 年 3月 23日至 6月 2日

周二、三、四、日:早 10 点-晚 5 点

周五、六:早 10 点-晚 8 点

周一闭馆

展览地点:上海 Prada 荣宅 (静安区陕西北路 186 号)

展览费用:60 元

题图由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在展览现场拍摄,为《致吃掉书卷之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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