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儿时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连接黄海与渤海的胶莱河——故乡母亲河。

距今7200年前,胶东半岛还是一个独立的海岛,伴随着海水的慢慢退去和洪水对陆地的侵蚀冲积,“胶东岛”才逐渐和山东大陆连接起来,形成了今天的胶东半岛,胶莱河就是两者连接留下的一道历史遗痕。

我的故乡在胶莱河的西岸上,老宅距岸边不足10米。学前虽是在姥姥家度过,却也时常念及母亲河。听爸爸讲,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是“水的世界”,到处是水,夏秋甚至洪水泛滥,大堤决口,农田颗粒无收。每遇大水,爸爸就在胡同两头纳上泥堰,因而老宅从来没有被淹过。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回到了故乡,真正地来到了母亲河的身边,从此朝夕相处,度过了难以忘怀的少年时光。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大地卸下了厚重的银装,裹上了浅绿的春衣,那是初醒的小草和春姑娘赛跑;垂柳羞涩地摆弄着秀发,一场模特秀正在上演,那是它和春姑娘试比妩媚。远远望去,沐浴着春风的母亲河宛若三维的画廊:成群的鹅鸭在河面上浮游不止,仿佛白云在蓝天上涌动,那是它们的队列操表演;水中野鸭突然扑仍仍窜起,犹如潜射一般,那是它们机灵的写真;空中鱼鹰不时一个俯冲,从水面掠过,那是献给春姑娘的贺礼。

近看河水清澈涟漪,杨柳枝下,卵石之旁,小鱼匆匆游过,那是勤奋的少年鱼在晨练①;滑向河床深处的道道踪迹,那是多艺的河蚌谱下的《月光小夜曲》②;.......

清晨,迎着万道霞光,绕过桃李小蹊③,驻足母亲河边,掬饮甜美河水,呼吸富氧空气,品味鲜嫩古蒂④,赏满堤绿茵层现,闻林间百鸟争鸣,真是沁人心肺。

春天短现而逝,伴随着一场夏雨袭过,河流一改过去眉清目秀的风韵、羞羞答答的温顺,仿佛一夜之间突然浮躁起来,浑浊的河水窜涨到大堤脚下。几场暴雨的接连光顾,母亲河变成了一条无拘无束的狂龙,欲跃堤外,滚动着、咆哮着,携带着从上游掳掠的泥沙、浮柴,横冲直撞,所向无敌。或撕开大堤,游离河道,堙埋农田,吞没村庄。沿途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每当河水淹没堤腰向上吞噬,沿河青壮年劳力便扔下手中的一切营生,奔赴到河堤的危险地段,日夜死守。男子割树打桩、装土入袋,巩固堤防;妇女看护儿童、备饭抗洪,或烧香叩拜,祈求河神保佑一方百姓平安。

河堤,成为攸关百姓生死存亡之堤。据说有一年,邻村偷拉了我们村南堤口的堤土,形成安全隐患。于是,我们村提起诉讼,有理却败诉。后经本村明人指点,只是将“私扒堤口”改为“私扒古堤”,便赢了官司。

直到上世纪70年代,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昌邑、平度、高密3县人民,不畏天寒地冻,在“曲流弯弯通海洋”的母亲河工地上,靠着肩挑、车推,经过几个农闲季节的艰苦奋战,完成了对母亲河道的加宽、加深和取直,并在河口处建起了跨河大闸,做到了涝时泄洪排险,旱时阻挡海水内侵。昔日桀骜不驯的洪水终于痛改肆虐乡里、为害百姓的恶习,按照百姓的意愿,自流入海。

母亲河以崭新的姿态,张开博大的胸怀,走进了百姓的日常生活。

水势平缓的季节,百姓在河道里搞起了规模化网箱养殖,采集野生榨菜⑤做成饲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遭遇春旱,百姓开闸引水,灌溉埠岭农田,母亲河成为百姓发家致富的财神和庄稼人的救命河。大雨瓢泼的季节,她广揽来自上苍恩赐的“天水”,成为补充地下淡水和北部沿海开发区工农业用水的主要源泉之一。

母亲河是百姓三伏纳凉避暑、嬉戏游玩的天然场所和浴吧:老人在树阴下摇动着蒲扇,品赏着国剧,喜上眉梢,颐养天年;年轻妈妈呵护下的少儿,在浅滩中打着“嘭嘭浮”⑥,练习游泳入门;恋人则双双成对,或在五彩斑斓的沙滩中享受着日光浴,或潜入深水嬉戏。

游泳能手的我们不甘示弱,哪里人多,哪里就有我们出没穿梭的身影。我们光着屁股,从深水中挖来河底黑色的淤泥,涂抹在整着身体上,从头发、脸部、身部,直至脚丫,即使男孩子的隐私部位也不放过。抹好了,一条条赤裸地躺在河边的沙滩上,一动不动,任太阳暴晒,黑中泛亮。只有两只眼睛的眨动,能证明我们还是一个“活物”,这也许是最原始的SPA. 晒得黑似泥鳅的我们,学着鱼鹰(鸬鹚)的样子,用榨菜系在脖子上,潜入水底,双手伸入石缝、水草间摸鱼,还真的摸上了狗光、鲫鱼……一次我摸到了嘎吖(黄刺鱼),竟被刺的鲜血直流!

玩腻了,一些人拿起架筐,在河中摸起了嘎啦⑦。嘎啦有利翅、鸭子嘴、疥度等,要说最好吃的嘎啦,是生长在河沙中的 “钟嘎啦”,钟嘎啦是圆圆的,有指头顶那么大,煮出的嘎啦水青、味酽。把嘎啦肉拌上细面,用油煎成带嘎查⑧的“煎嘎啦”,外脆里嫩,鲜美可口,成为昌邑的一道名吃。

雨过水去,母亲河恢复了往日的平和。眺望两岸,绿洲无涯,山水掩映,木筏侧过,雁群翔迁,锦上添花;吸吮着“母乳”的芦苇根深叶茂,郁郁青青。阵风袭来,苇穗摇曳,花扬数里,芬芳醉人。水里蛙声、树上蝉鸣与堤外牧曲交响,不绝于耳。

苇湾深处,茂密遮日,人迹罕至,鸟语花香,是水鸡、苇喳、蟋蟀等虫鸟无忧无虑地生活和繁衍的乐园,偶尔受到我们这些顽童的“骚扰”:我们喜欢把最粗壮的苇子撕掉下部叶子,仅把顶端两片叶子交叉折叠做成类似红缨枪的玩具,拨开芦苇,迂回穿梭,寻觅着鸟窝里的小雏和浅湾中的鱼虾。

一次雨后,在苇湾旁玩耍的我们见到了一只淋湿了的母鸡,便以为是野鸡,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捉住,扔到河中,它又凫上来,再扔下去,它又凫上来,……直到第4次,母鸡奄奄一息地沉入了水中……第二天,本村的一位老爷爷打鱼时把它打了上来,回家美美地犒劳了一顿。儿时的想法往往非常简单、幼稚,简单背后是如此一群什么都敢“作”的孩子。

河边绿树丛旁,百花怒放,争奇斗艳。惟有一种看似普普通通名叫“酸里疙瘩”的水草果实,至今让我回味无穷。它粒粒相连的酸里疙瘩结在根下,拔出来用河水一冲,黑黑的,放到嘴里用力一咬,硬里带脆、酸酸的、甜甜的。这是真正的绿色食品,小伙伴们都喜欢,每次到河边,都是必食的。酸里疙瘩苗株直顶平,还是我们的天然“晾衣架”,下河前把短裤、背心洗过,水平晾在酸里疙瘩苗上,等游泳结束上岸时,太阳公公早已给晒干了。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这时最美莫过于跟着爸爸打鱼了。

选个风和日丽的秋日,我们带上母亲备好的粗面饼、辣椒酱⑨,还有我好吃的潘家套地瓜⑩,一早就往河边赶。爸爸一边走一边告诉我们,我爷爷打了一辈子的鱼,日本鬼子侵华年间,为了安全,爷爷就在潘家套对岸的崖头下挖了一个土洞,里面铺上秫秸和干草,让爸爸和大伯白天躲在里面,洞口再堵上大块的土坷垃,从潘家套透过一片汪洋的河套也难发现。爸爸和大伯吃着爷爷渡着筏子送来的水煮鱼,躲过了战争的侵扰,度过了备受饥饿和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幼小的心灵从小播下了爱与恨的种子,后来他们二人从教,念念不忘教育学生勿忘国耻家恨!

爸爸用的是旋网,他总是慢慢地往上拖,生怕有一个漏网之鱼。拖到岸上,爸爸开始择网,将干钩和水草等杂物扔在一边,而腥味十足的鱼他择一个丢在我眼前一个,我再去捕捉那活蹦乱跳的鱼往桶里投。“1个、2个、3个......” 我不由自主地数着。一网打这么多,有鲫鱼、鲢鱼、草虾、河蟹……没有环境污染、没有过度捕捞的年代,往往打个桶满盆满。偶尔还会打上“龙骨”来,龙骨就是恐龙化石,它具有治愈伤口等功效。现在想来,爸爸本来可以直接把鱼扔到桶里的,这样是为了逗我玩儿。

爸爸正要撒网,忽然,一只马蜻蜓飞来,我一指,爸爸心领神会,“嗖”地把网撒了过去,马蜻蜓乖乖地成了我们的囊中之物,在旁边捉蝴蝶的妹妹也趁机要爸爸再网几只。马蜻蜓都是沿河而飞,飞累了,就栖落在水草尖上休息,从不上岸。故宋代诗人杨万里有诗云:“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而捕捉疾飞如梭的马蜻蜓对小伙伴们来说,常常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

满载而归,是丰收的喜悦,更是我高兴的时刻。我喜欢的是挑选打回来的鱼虾,把那些长得漂亮的养在树下的泥盆里。泥盆里盛有我挖来的河沙,栽上水草,再沉入下河摸来的粘有鱼籽的干钩、石块。这些漂亮的鱼虾逃脱了盘中餐的厄运,在蝌蚪、嘎啦的陪伴下,出没于石块、水草间,俨然河中游,悠哉悠哉,成了我放学后非看不可的“小伙伴”。鱼盆也成了我认识和观察鱼虾生活习性的好场所,我常常把所见所闻写到自己的日记中,让同学们羡慕不已。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小小的我,没有爸爸抡网的力气,便学着钓鱼。那时没有卖鱼竿鱼食的,自己便绞尽脑汁,自制鱼竿。去坡里割来细长的棉槐做鱼竿,“偷来”妈妈的缝衣针在煤油上烧红了弯成鱼钩,用蒜头里的蒜薹做成浮漂,一支纯手工制作的鱼竿就这样做成了。鱼食是从院子里水瓮旁湿土里挖出来的大大小小的蚯蚓,包在向日葵叶子里。放学了,约几个小伙伴来到磨坊抽水井河边处,一字排开,纷纷将鱼竿甩向河中,不打窝子,不管深浅,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还真是,有些“瞎眼”的鲫鱼、鲢子什么的时而上钩,可总有一些因为自制鱼钩没有倒须幸运虎口脱险。小伙伴钓来的鱼也不敢拿回家去,在那个缺油少细面的年代,会受到家长训斥的。每次虽是空手而归,可制作鱼竿、垂钓河鱼从小培养了我们的动脑、动手能力,丰富了自己的课外生活。

“三九四九冰上走”,冬季的母亲河成了我们的免费溜冰场和渔夫的作业场,她承载着百姓的欢乐与寄托,到处是炙热般的喧闹和忙碌。

我们找来了木板、铁条、木棍做成冰鞋、冰锥,在冰上滑动着,不断变换着花样,竟流连忘返。一年一度的冬季山会,更是周围十里八乡百姓期盼的日子,生产队放工,学校放假,亲朋相聚。集市上人山人海,好戏连台,绵延数里至河冰之上。我们也不甘落后,来到冰上,有的你追我赶,不时做着鬼脸,穿插于大人之间,展示着自己的冰上技艺;有的拿来自制的陀螺,打动着到处翩宣⑾,好与别人一比高低。渔夫在我们少年的好奇围观中,甩动着木锤,在坚如磐石的河冰上“咚--- 咚--- ”地砸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冰窟窿。斜阳辉映下,如玲珑剔透的珍珠链镶嵌在母亲河上。渔夫马不停蹄地把站丝网的一头拴在筏网杆子上,从一个冰窟窿横穿到下一个窟窿,一个个地传递过去,网就下好了,这才呼着热气,穿上厚重的棉衣,喝一口 “串香” ⑿ 暖暖身子,等待着起网时刻的到来。赶上山会,他们更是心花怒放,来个现网现卖,能讨个好价钱。

母亲河还是我们冬季上学的“高速公路”。我们躲过家长,绕开土路,在冰上擦着滑上学,从冰上来,到冰上去,享受着踏冰的乐趣。儿歌曰:“天转转,地裂纹,牛皮响,铁叫浑。” “地裂纹”就是冰裂开。初冬,河冰象牛皮般仅是薄薄的一层,我们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轻足疾走,河冰吱吱作响,炸纹四射。脚过冰陷,人过水漫。亲历“如履薄冰”的感觉,心惊肉跳,危险至极!倘若西班牙斗牛是胆识的较量,此是我们技巧和意志的锤炼。

胶莱河⒀,伴我度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每每想想起胶莱河,都是欢乐相伴的少年时光。那种纯朴的田园生活,至今萦绕在我的脑海。

如今,一个更加雄伟的设想呈现在齐鲁人民面前:加宽加深胶莱河⒁,变胶莱河为胶莱人工大运河,将黄海的水通过胶莱人工大运河输送到渤海,以改善渤海日益污染严重的水体。养育百姓造福一方的家乡母亲河又要为炎黄子孙奉献二次青春了。

故乡母亲河,祝福你!

注:

①晨练:这里指早早的练习。

②《月光小夜曲》:歌名,河蚌“鸭子嘴”多是在有月亮的夜晚到水边觅食。

③桃李小蹊:从成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而来。

④古蒂:茅草春天发芽前抽的穗,嫩的好吃。

⑤榨菜:一种水生植物,有别于可食用的四川榨菜。

⑥嘭嘭浮:一种民间简单游泳方式,也叫“狗刨”。

⑦嘎啦(ga la ):山东半岛方言,即蛤蜊。

⑧嘎查(ga zha):山东半岛方言,这里的意思是煎食物煎到了类似锅巴的程度,色黄味香,外脆里嫩。

⑨辣椒酱:昌邑特产,上好的由渤海咸蟹子、大章大葱、红辣椒腌制而成。

⑩潘家套地瓜:潘家套,农田地名,三面环河,沙质,地势高耸,所产甘薯形圆、质沙、味甜。

⑾ 翩宣:当地方言,到处张扬、炫耀的意思。

⑿ 串香:上世纪70年代前后昌邑出产的一种高度白酒品牌名,酒体幽雅、细腻、丰满、空杯留香,备受人们喜爱。

⒀ 胶莱河:是山东半岛上的一条重要河流,位于胶东半岛昆俞山脉与泰沂山脉之间,干流全长 130千米,总流域面积5478.6平方千米。胶莱河南北分流,分为南胶莱河和北胶莱河,南胶莱河流入胶州湾,北胶莱河流入莱州湾,河名取两湾首字而成。文中所称胶莱河实为昌邑境内的北胶莱河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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