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蓝

起锚激起那一片洁白的浪花,这是他第一次远航,盼望着出发。

抛锚发出那一阵铁链的喧嚣,这是他最后一次远航,盼望着到达。

他挥动着磨得锃亮的除锈锤,紧握的锤柄,不留情地在他稚嫩的双手上画出绯印;他挽起一圈圈缆绳,像记忆中的一道道年轮,将自己的青春封存;他铲起堆着小山一样的残货,单薄的身躯像压弯的杠杆,仿佛多一块石子的重量就会把这平衡打破;他在蜂窝一样的污水井里,佝偻着身子,泥水从头顶淌下,在脸上勾勒出彩色的黑线条;他顺着单调的绳索,去修补那船壳上的斑驳,往下,是更深的海,往上,是更远的未来。

他守着高倨的驾驶台,目光如炬,舵轮在他布满皱纹的双手上留下深深的茧印。他把船头指向太阳,朝春光更远处前进;他把桨叶推向深水,向蔚蓝更深处漫溯。无论沿岸的星罗棋布,无论狭道的曲折婉转,无论汪洋的风流涌浪,他始终如磐石一样伫立在罗盘前,一动一言语,一字一铿锵。他注视着甲板上的他,像犁耕的老牛,把头深深地埋进土地。他嘴角微微上扬,这像极了当年的他,吃苦耐劳,一路的风雨,一路的成长。他挺了挺宽厚的胸膛,似乎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他对一切充满了好奇,他无数次想象浪遏飞舟的浪漫,百舸争流的非凡。他享受浪拍首楼洒下的水幕,他迷恋涛涌侧舷激起的水花。他愿意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愿意青鸟飞鱼相伴,诗与远方相望;他愿意风过孤独,雨过思念,凭栏望春秋,倚水叹江河。也许,那时的他,会叼着大烟斗,戴着大盖帽,像影视剧中的船长那样,气定神闲地指挥,带着自己的兄弟们乘风破浪,接受着大自然的洗礼。然而,左右轻微的横摇,前后微许的颠簸,他胸中早已是打翻了五味。

他看着他稚嫩的脸上泛着苍白,难免不忍。他家里的那小子,差不多也该和他一般的光景吧,多月不见,不知又长高了没有。他手掌轻拍他的后背,慈祥的目光中闪烁着坚毅,因为这,就是成长。到了他现在这个年纪,他早已不愿去面对这疾风骤雨的挑战,他更向往沧海平波的宁静,风轻云淡的安详。他也曾和他一样,想去征服这茫茫的大海,一路走来却越发的敬畏。他是这里的灵魂,他眼下是兄弟的身家性命,他身后是一个家庭的脊梁。他不再像年轻时那么浪漫,风起的日子,他担心绑扎的牢固;雨来的时候,他担心门窗的水密;浪打的瞬间,他担心船身的结构;就连晴空万里,他也会担心他的安全,他的喜怒哀乐。

他想起了她。想念一个人的滋味,有望眼欲穿的盼望,有怦然心动的欢喜,有千回百转的惆怅,有心心相印的回味,一切都洋溢着幸福,如三月暖阳于心。他似乎没有那么难受了,从枕下端出她的模样,她像是从江南烟雨中走出的姑娘,那是一场不曾邀约的遇见,她的目光装饰他的梦,他的牵念触动她的眉。他许她,愿做一张帆,任风吹雨淋,只为洒下一片荫凉,指引方向;她诺他,愿做一叶桨,不为刹那激起的水花,只为将最美容颜展现。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海平静了下来,他昏沉的睡去,左手牵她,右手未来,像是在编织一个美丽的梦。

他静坐在舷窗前,房间温存的茶香沁人心脾。他望着远方深邃的海,月是故乡明。他想起自己结发的妻子,早已过了当年的你侬我侬,却历久弥坚,成了一种执手相看不厌,天各一方不忘的默契。隔着山高水长的距离,不言相聚,只道不离,不弃,他们很简单,只是一直都在。流星划落,转山转水转佛塔,冉冉檀香;隔江隔海隔阴阳,无限哀思。他双手合十,为远方星上的母亲虔诚祈福。他当然更想念家里的那个小子,他缺席了太多,他不知牙牙学语时的枯燥,他不知蹒蹒学步时的坚持,他不知的太多,他想知的更多。他倚在沙发上,眼眶有些湿润,即使是轻微的打盹,也有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像一尊古铜的雕像,气氛凝固,却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他睁开惺忪的眼,朝阳在海面跳动,他擦擦嘴角的水印,像是走过一场琉璃般的梦。大海没有昨天的狂躁,今天温顺的像一个未出嫁姑娘,绸缎似的水幔让人不忍划破,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他换上昨天洗的锃亮的工作服,把自己的大头皮鞋刷上五彩的油漆,帽子上画个闪着荧光的小人儿,哼着歌儿,砰砰地跑下楼去。他像只不知疲倦的精灵,给这枯燥的生活施着魔法。他捏捏老厨子的肩,拍拍老木匠的背,就连外面的信鸽儿他都忍不住问一声好,他是所有人的宝,一句疼爱的嗔骂,都是对这个小小接班人莫大的宠溺。他在船尾托起那面鲜红,五星旗在风中飘扬,无论到哪里,这方小天地在他心中永远都是流动的国土。

他正了正帽檐上的船锚,深情地望着那船尾的一抹鲜红,心潮翻涌。他见过欧亚大陆桥下伊斯坦布尔的旖旎;他路过巴拿马运河人类工程的奇迹;他穿过南非山麓最咆哮的西风;他在闻过中美洲最氤氲的玫瑰;他爱那富士山下浪漫的樱花;他爱那大堡礁中穿梭的海豚;他爱那金字塔下古老的传说,他爱那所罗门巫女手中神秘的水晶球。他曾想跨过山和大海,去领略世界的风情;他曾想穿过人山人海,去追寻放浪的不羁。时间是伟大的作家,而今的他,走遍世界几乎所有的角落,盼望的彼岸确是回家的路。落花成泥,落叶归根,家国故土,无论走得多远,这才是他最终的归宿,在祖国的柔波里,他是不系之舟。

他的脸被海风塑造出男人的轮廓,他的双手磨出深深的茧子,他的肩膀变得厚实,他的眼神变得坚毅,他熟练地撇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在接任前完成一次彩排已久的靠泊。

他的头上又多了一丝花白,他的望远镜需要更多的焦距,他要侧耳去倾听远处的声音,他的眼神却依旧坚毅,他果断地发出抛锚的命令,在退休前完成最后一次谢幕的演出。

渴望出发的他,开始盼望到达时的团聚;渴望到达的他,却盼望出发时的那句:“甲板部前后准备。”

职业的两头,是青蓝的交替,是新生的轮回,纵有万般不舍,却传承不断。他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热泪盈眶,那是航海人开始时的壮志;老泪纵横,那是航海人离开时的留恋。

中远海运集团青岛分公司孙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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