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平凡的加拉帕戈斯清晨。在伊莎贝拉岛东北干燥的海岸边,一只差不多人类手掌大的灰黑色小鸟,正在布满草和地衣的岩石上,跳来跳去地寻找它一天的食物。

你瞅啥?图片:pbase.com

大嘴地雀和它的表亲们

大嘴地雀的样子是有些奇怪的萌感。它有着圆鼓鼓的身子,灰黑色的羽毛,不足半个乒乓球大小的头上,有着最引人注目的、大大的、“粗壮”的喙。

大嘴地雀主要在地上活动觅食(当然也会在树上活动以及飞啦,筑巢的地方也一般在一米高左右的仙人掌上),有着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大嘴。学名Geospiza magnirostris,属名“Geo-”是拉丁语里“地”的词根(比如地理Geography),而词根“magni-”则是“大”的意思(比如magnify,放大之意)。

“大嘴鸟”。图片:Peter Wilton / flickr

那我们就好奇了,既然它“大”,还有别的“小”亲戚吗?

还真有。而且,每次我们提到大嘴地雀的时候,就不得不提到它的亲戚们。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和邻近的可可斯岛上,一共分布有15种这样的鸟,体型相似(虽然大小有些微差别),它们共属一科,分三属,有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地雀(分别叫大仙人掌、尖嘴、中、小、大嘴、仙人掌地雀),有在树上活动的树雀(大、中、小、䴕形、红树林树雀),还有属于莺雀的绿莺雀、灰莺雀和单为一属的植食树雀和可可斯雀。

这么多鸟,乍看下来和报菜名没太大区别,但是它们之间的差异却十分有趣。这十几种鸟,最大的区别其实是它们的喙——有小而尖的,有大而圆的,有的带勾,有的粗短……

是的,它们区别最大的地方,在嘴。图片:ufl.edu

这跟它们生活的环境十分有关。大嘴地雀结实的大嘴,能帮它们敲碎坚硬的坚果壳。它们活动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中相对干旱的地方,食物相对缺乏,能吃别人不能下嘴的东西,毫无疑问是一个大优势。

它的表亲们,比如大仙人掌地雀,则栖息在有仙人掌的地方。大仙人掌地雀的喙较小一些,也能吃坚果,不过仙人掌的花和果更受它的青睐。而小地雀则在较为湿润的灌木和树丛地带生活,吃小种子和昆虫,喙也要小得多。它还帮加拉帕戈斯的鬣蜥清理皮肤碎屑,小巧的喙像小梳子一样灵活。

小地雀的喙,就完全是另外一种画风。图片:Charles J Sharp

不同的环境,不同的食物源,造就了它们不同的特色,然后占据住环境中不同的生态位。有的岛上,有既吃坚果也吃虫子的鸟,一个生态位里的竞争——比如都吃坚果的话——有优势的大嘴就会胜出,所谓的“自然选择”。这个在我们现在看来十分平常的现象,在它们被发现的时候,却是一件挑战人们常理的事情。

这也是为什么,大嘴地雀在内的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小鸟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达尔文雀(Darwin’s finches)。

达尔文和演化论的渊源,要从他搭上远征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小猎犬号”(HMS Beagle)开始。

孕育演化论的地方

在赤道附近、南美洲厄瓜多尔以西1000多公里的太平洋上,星罗棋布地缀着一片由火山喷发造就的小岛。热带的阳光在这里炙烤,地热火山在这里活跃,来自高纬度地区的秘鲁寒流在这里拐了弯,冷热交汇的地带,孕育出了极为奇妙、又十分多变的地理环境。

在加拉帕戈斯群岛上,你可以发现以此地命名的企鹅(也是唯一生活在热带的企鹅),近海大量的鱼类引来了数量众多的海鸟,还有追逐鬣蜥的蛇和巨大的象龟……这里极少有人烟,直到1532年才有人的足迹踏入,可谓是生物的天堂。

加拉帕戈斯一角。图片:Diego Delso / wikimedia

当“小猎犬号”载着达尔文一行人登陆的时候,达尔文最初关注的是地质学。回到英国后,著名鸟类学家约翰·古尔德的鉴定,让他意识到这里的物种多样性。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赞叹主的造物之神奇,而是发问——为什么?

这个常年与大陆隔绝的火山岛,拥有与大陆物种相联系但又迥然不同的物种。不同的岛屿之间、不同的地理环境,使每个岛屿之间的动植物品种也各不相同。

“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生物分布,如果是一个岛上有一个属而另一个岛上是别的很不同的属,那就不足为奇了……而正是目前这种状况:数个岛屿各有自己特殊的陆龟、鸫鸟、金翅雀与无数的植物,这些不同的动物或植物都有共同的生活属性,有类似的生活环境,这才使我震惊。”在《乘小猎犬号环球航行》再版时,达尔文这样写道。

达尔文当然也发现了这种毫不怕人的小鸟:“有时,我拿帽子就能罩住它们。”

中地雀,喙的大小介于大嘴地雀和小嘴地雀之间。图片:smugmug.com

不知从大陆何处偶然飞来的达尔文雀们在这里繁衍生息,恰好在不同的位置,得到合适的食物?不,没有这么简单。隔离,意味着不同,而为什么隔离造成了不同呢?

一只地雀的祖先偶然飞到了这个火山岛上。然后会发生什么?它的基因会偶尔产生变异,让它的喙变大或变小。然后,这里的自然环境又选择了那些能够得到足够食物的,或者能够找到别人不吃的食物的鸟。在干旱的岛上,大嘴的那一只吃到了坚果,活了下来,找到了它的伴侣,把基因复制给后代。

然后呢?然后,就是岛屿。岛屿太重要了,如果没有岛屿,就没有加拉帕戈斯群岛如此丰富的物种多样性。不同岛屿上的鸟,被海隔开了,它们得以将自己适应环境的、对生存有利的差异通过遗传积累下来。大嘴地雀的嘴变得更大、更显著,在贫瘠的岩地上也能愉快地生存。

图片:imgur

加拉帕戈斯群岛才是研究演化的天堂。所以达尔文才会发现:“由外边引进了一个物种,然后这个物种为了各种不同的目的,发生了变异。”这是解开演化的钥匙。

眼皮底下的演化

其实,一开始达尔文对这些小鸟不太重视。在五周的停留时间里,他和同伴游历了伊莎贝拉岛、圣萨尔瓦多岛、圣克里斯托巴尔岛和圣玛丽亚岛,其间共采集了近70号达尔文雀标本。他采集的这些标本随后被送到了鸟类学家约翰·古尔德(John Gould)手中。古尔德很快便得出结论,加拉帕戈斯群岛采集到的雀类标本实际上分属13个新种,尽管喙的形状差别很大,但这些鸟彼此之间具有很近的亲缘关系。

实际上,确定这些鸟儿“达尔文”之名的,是另外一个鸟类学家——大卫·拉克(David Lack)。拉克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呆了五个月之久,研究不同种达尔文雀的繁殖和觅食行为;后来又跑遍了世界上各地的博物馆和大学,找到了六千多个达尔文雀的标本,测量它们的喙和身形。

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里收藏的达尔文雀标本,标签上写着“采集者:C.达尔文”。图片:nhm.ac.uk

1947年,拉克的书《达尔文雀》面世。这本书清晰地解释了当时已知的14个种是怎么演化出形式各异的喙的。以地雀为例,在同时有大、中、小地雀的岛上,3种鸟喙的大小都不重叠,对应着取食大小不同的种子;而只有中地雀和小地雀的岛上,它们喙的大小,却介于两种的正常值之间,这是因为这些地方只有一种食种子的地雀,在缺乏竞争者时,物种会拓展实际的生态位。拉克之后,“地理隔离”和“生态位分化”成为了演化的常识。

关于达尔文雀的研究,并没有就此停止。演化的力量有时候是十分惊人的,甚至可以在你的眼皮子下发生。

1977年,一场始料未及的严重干旱降临到大达夫尼岛,由于食物匮乏,1976年研究人员标记的388只中地雀幼鸟里,竟然仅有1只活到了1978年的繁殖季。然而,这一切都被在岛上进行演化研究的格兰特夫妇(Grant)看在眼里。当干旱造成食物短缺时,较小也较软的种子最先被消耗光,导致那些没法取食较大较硬种子的个体被饿死。由于喙型是可遗传的,幸存下来的地雀就会将帮助它们熬过干旱的特征传给下一代。测量数据表明,到了1979年中,地雀喙的厚度确实增加了!另一次发生在2003-04年的干旱,更是让研究者见证了一个新种的诞生。

这只雄性中地雀腿上的环志,是鸟类学家标记个体的常用手段。图片:princeton.edu

基因时代的研究,则将一切揭示得更加清楚了。研究人员比对了不同鸟类种群中大嘴与小嘴鸟的基因组,发现有一个基因组的位点一致地显示出极强的信号——HMGA2基因。它和人类的颅部发育、牙齿萌出有关,也很可能是引起鸟喙大小发生改变的基因。而地雀们,正是依靠其种群内在这个基因上大量的自然变异,才能够应对不同的环境变化。

“生命以此观之,何其壮哉,最初生命的几丝力量被吹入了几种(或一种)生命的形态之中;同时这颗行星依照固有的万有引力运转不停,从这样一个简单的开端,演化出了无穷无尽的,最美丽和最奇异的生命形式,并且这一过程仍在继续。”

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这么说。

在那遥远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上,一群小小鸟儿的可爱大嘴上,藏着自然的奥秘。它如此引人入胜,又让人赞叹生命的奇妙。这是一个永恒的事业。我们还有多少事情不知道,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真正明白这个自然的奥秘呢?

本文来自物种日历作者@李子。

演化的故事

本文来自果壳,欢迎转发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