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是突然蹿出来的,把许正旗吓了一大跳。小狗看上去有点丑,也不叫唤,只摇了摇尾巴,然后就趴在许正旗的裤腿边一个劲地嗅。

许正旗抬脚就要踹它,一个女孩紧跟着跳出来,仓皇地喝了一声,“喂!”

许正旗的脚便停在了半空。

女孩留着微卷的长头发,面孔还有婴儿肥,许正旗有些好奇,学校里应该不许留卷发,这女孩不仅留了,还留的这么长,风微微一吹,就飞起来。

“它是在向你表示友好呢!”女孩把小狗抱起来。

许正旗轻轻哼了一声,“我讨厌狗狗。再说了,它长得这么丑。”

女孩有点生气,“它不丑!”有些愤怒地瞪了许正旗一眼,“它一点也不丑!”

许正旗咳嗽一声,“那个,你知道F幢怎么走吗?”

女孩侧侧脑袋,“F幢几号?”

“一单元2号。”

女孩弯起眼角笑了,“我知道了,你是许正旗!”她伸出手来,活泼地眨了眨眼睛,“你好,小许老师,我是宁小朵。您的学生宁小朵。”她故意把“你”换成了您,表示了一下一位学生对老师的有限的尊重。

这是N大的校园,许正旗很早之前就有听说过,N大素有最美校园之佳誉,但没有想到,这美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仅仅走在绿荫如盖的小径上,就让人沉醉。

而走在前方的女孩,哼着小小声的歌,运动鞋不安分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被她搂在怀里的小狗突然间趴上她肩头,冲着许正旗叫了两声。

许正旗吓了一跳,这小东西,短短时间里已经让他受了两次惊吓了,于是他小声喝斥了一下,“臭狗狗!”

女孩回过头来,风将她的长发吹拂至面额上,她认真地纠正他,“它不是臭狗狗!它有名字!它叫阿叮!”

噢,阿叮。

他看了它一眼,阿叮也看了他一眼。他冲阿叮笑了一下,阿叮似乎有点羞赧,立刻把头埋到了主人的怀里。

“它是我最好的朋友。”女孩又说。

她将小许老师带到家里,楼上楼下参观了一遍,最后来到了她最喜欢的阳光房。

“我们在这里上课,小许老师,你觉得好吗?”

太漂亮的房子,太漂亮的阳光房,许正旗觉得自己一生中都不会再看到比这更漂亮的房子了。

他想起自己的家,因为没有父亲,他和母亲过得很窘迫,屋子小且破,出门就是杂乱的菜市场,母亲在路口支一个锅子,揉搓一点面,包裹上红薯片或者是豆沙馅,放到油里煎炸——那些就是他和母亲所有生活的来源和支撑。

因此当老师问他,“有一位老师要给她女儿请一位教画画的家教,我推荐了你,你愿意吗?”

当然。

他只是没想到,他的学生和他一样,这一年,十六岁。

宁小朵最喜欢的是夏天,因为天足够蓝,阳光足够明媚。她最爱趴在阳光房的玻璃上向外头张望,看到盛开的无名花,也惊喜老半天。

她不爱学习,常常逃课。父母亲对她很是纵容,从来不计较她的任性与不听话。

许正旗羡慕得要死,但他知道这是身家良好的孩子的特权。他不行,他必须加倍更加倍地努力。

“你哪一科学得最好?”宁小朵好奇地问他。

“我每一科都学得很好。”许正旗气定神闲地答道。

宁小朵倒吸口冷气。

“我不能想像,一个物理考第一的人竟然会画画!”宁小朵又道。

她总是这样,上课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她对许正旗的生活充满好奇,总是在不停地发问。

“你每天早上都跑步吗?冬天的早上也跑吗?如果下雪的话,也还是会跑吗?”

“炸红薯片是不是很好吃?很香吗?甜的还是咸的?”

许正旗真想敲敲她的脑袋,“你能问点画画的事情吗?”

宁小朵果然就问了,笑容很狡黠,“小许老师,你喜欢画男人还是喜欢画女人?是长相漂亮的女人还是身材火爆的女人?”

许正旗简直要吐血。

对了,还有那个阿叮!也是个任性的!不听话的!他们上课的时候,阿叮总会出其不意地蹿进门里来,扑到宁小朵的身上,然后宁小朵就会欢呼一声,跟它玩闹起来。

许正旗试过很多次,把阿叮关在厨房里,要不然就让保姆王阿姨带出门去,但阿叮还是冷不丁地就出现在阳光房外,实在进不来,就趴在外头,十分可怜地低声呜咽。

宁小朵也不敢要求让阿叮进来,她只拿眼睛看着许正旗,她是真的不知道吗?她有一双多漂亮多动人的眼睛啊!她一看着他,他的心就全软下来,恨不得将这世界上最好的最美的她最想要的,都捧来给她。

因此,课堂完全是不伦不类的,大多数时间,似乎是他们俩在陪阿叮嬉戏打闹。许正旗有些惭愧,觉得十分对不起宁老师付的补课费,但宁老师和妻子却十分满意,对许正旗赞赏有加。

许正旗后来终于明白过来,只要宁小朵开心快乐,他们于愿已足。

许正旗觉得,宁小朵真是太幸福了。

许正旗记得,是一个傍晚,下了一点小雨。宁小朵一直在央求他,陪她去看一场电影。

许正旗很犹豫,因为答应了妈妈,傍晚要去替她守一会儿小摊。

宁小朵抱着阿叮,一齐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许正旗狠狠心,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补课临时延长了时间。

宁小朵笑得像朵花似的,她说,“许正旗,你真好!”

他们看了一场喜剧片,许正旗觉得真是一部烂片啊,但宁小朵一直笑得特别开心。

电影散场的时候,小雨还在下。宁小朵坚持不肯打车,要求坐公车,许正旗只好撑开了外套,将她和阿叮遮住。宁小朵有点不太情愿,她说,她想淋一淋雨。

许正旗说,“你会感冒,你爸爸妈妈也许会骂我。”

宁小朵就乖乖地躲在外套下,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被雨淋到。

然后,真是好巧啊,他们碰到了许妈妈。许妈妈也在等公车,她看到了儿子,只静静地扭过头去。

晚上许正旗回家,许妈妈就等在客厅里。许正旗坐到妈妈身边,低声道歉,“对不起,妈妈。”

许妈妈先湿了眼睛,哽咽着道,“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那样的女孩子,不是我们可以高攀的。”

许正旗觉得羞愧。

妈妈说得对,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他需要的,只是努力学习。唯有努力学习,他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命运。

这一晚他没睡好,梦里永远是那一个画面。

他们一起在微雨中小跑着奔向公交站,她在笑,阿叮趴在她肩头,似乎也在笑。

许正旗以学业为重为理由,委婉地向宁老师提出了不再给宁小朵上美术课。

宁老师十分伤感,只说,小朵会难过的。

这话让许正旗很多个夜晚都没睡好,梦里都是宁小朵含泪看他的模样。

不去N大上课的周末变得特别漫长特别无聊,许正旗拼命地做卷背单词,画笔被他扔进了垃圾筒。

突然有一个周末,他才走出校园,就看到宁小朵站在马路对面,笑吟吟地看着他,身边趴着乖乖的阿叮。也许是很长时间不见面,阿叮表现得比宁小朵更为热情,它嗖地穿过马路,扑到了许正旗的怀里。

许正旗嫌弃地看了它一眼,阿叮却亲热地蹭了蹭他的面孔,许正旗小声骂它,“你怎么能带着小朵乱跑?”

他抬起头来,冲着宁小朵大声道,“你别过来!”

他朝她走过去,她笑盈盈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他。

她眼神清澈,许正旗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老气横秋地道,“最近有没有逃学?”

宁小朵眨眨眼睛,很诚实地答道,“有一点。”

许正旗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你要用功一点。不要老是逃学。”

宁小朵笑了,“好啊!不过今天我们先去游乐场吧。”

她期待地看着他,他果然就没能拒绝她。

后来的许多个周末,宁小朵都会带着阿叮在校园外等他。

他们有时候会去附近的小店里喝杯奶茶,有时候会只沿着紫荆花盛开的街道走一圈。阿叮总是很开心,一会儿扑到宁小朵的怀里,一会儿又扑到许正旗的怀里。

同学里渐渐地便传出不太好听的传言来,有同学当着他的面讥讽他,那个女孩是N大宁老师的女儿吧,你以为讨好她就一定能上N大?别做梦了。

许正旗的心被刺痛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

少年的自尊心脆弱得像块玻璃,经不起丝毫的碰撞。

他想了又想,终于狠下心对宁小朵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这样会影响我的学习。”

宁小朵的脸刷地就白了,十分久才喃喃发问,“是吗?”

许正旗坚持着继续说下去,“是的。妈妈对我期望很高,小朵,我不像你,不用努力学习也可以过着富足自在的生活。”

宁小朵的泪滚落下来,“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她轻声道。

阿叮不明白自己的小主人为什么哭了,它呜呜地低叫两声,安慰地舔舔宁小朵的面孔。

如果可以,许正旗也想帮她将眼泪擦掉。

“我明年就要高考了……”许正旗说。

宁小朵将脸挨着阿叮,轻轻哦了一声,“我明白了。”她抬起头,十分努力地冲他一笑,“那我走了。”

看她真的转身要走,许正旗忍不住又道,“小朵!”

宁小朵回过头来。

“你要好好学习,等我们俩都考上了N大,我再教你画画好吗?”

宁小朵笑起来,她微微踏上前一步,将许正旗紧紧地拥抱一下,“谢谢你。”

她在他耳旁轻声说,似乎是头发拂到了他耳下肌肤,许正旗全身都发起烫来。

她和阿叮转身走了,许正旗一直看着她。她的长卷发还是那么漂亮,像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那样。她一直没有回头,倒是阿叮,它冲着他恋恋不舍地叫了两声。

再见。阿叮。

许正旗种了一盆绿植,搁在房间的阳台上,每天都给浇一点儿水。卖花的人劝过他的,说这个花不容易开。

但他想试试。

他很努力地学习,每天在日历本上画一个记号。

有一天,许妈妈对他说,有一个女孩,最近常常去她的小摊子上买炸红薯片。

“她说她朋友告诉她的,说我做的炸红薯片最好吃。”许妈妈赞叹一下,“小姑娘真是会说话。”

许正旗的心静静地跳了一下。

一连好几个周末,他都偷偷跑去妈妈的小摊子旁边躲着,然后,他看到了宁小朵。她好像长高了一点点,阿叮似乎也长胖了。

阿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汪地一声,从宁小朵的脚边跑了过来。

许正旗吓了一跳,赶紧骑上自行车跑了。

身后隐隐约约地,还传来阿叮伤心的叫声。

许正旗真希望高考立刻就到来。

他写了一张小小纸条,埋到了他的花盆里。

这么幼稚且愚蠢的事,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做得既认真又虔诚。

老师来找他,说他的条件可以保送直升某大,他拒绝了。老师不死心,又找到了家里来,劝说许妈妈,说有很多尖子生,在高考的时候会出现大丢分现象,保守起见,拿了保送的名额最好。

许妈妈很犹豫,许正旗却异常坚持,“我要上N大。我会上N大。”

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功课,连上厕所都在背公式和单词。

高考结束的那一天,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一踏出考场,他就直奔N大。

六月的N大,到处一片绿意葱笼。正值傍晚时分,斜阳自树缝里洒下来,把许正旗奔跑的影子拉得老长。

视线里刚出现那幢漂亮的阳光房,一声低低犬吠,一只小狗扑了出来,不等许正旗反应过来,小狗已紧紧咬住了许正旗的裤管。

一个中年女子紧跟着走出来,着急地叫道,“阿叮!快过来!”

许正旗只觉得眼眶发热,他蹲下身子,将阿叮抱在怀里,喃喃叫一声,“阿叮!”

中年女子怔住了,“啊,小许老师。”

许正旗站起身来,“王阿姨。”

王阿姨笑了,“好久不见了啊!啊,对了,今天刚高考结束是吧!考得不错吧!”她轻轻叹息一声,“唉,你就好了,可怜小朵……”

许正旗的心紧紧地揪了起来。

“小朵怎么了?她考得很糟糕吗?”

王阿姨很诧异,“你不知道吗?半年前小朵就出国治病去了。这孩子真是可怜,得的是一种啥病来着了,手术完全成功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五十。可是如果不手术的话,医生说她最多只能活到十八岁。”

许正旗怔住了。明朗天色似乎一瞬间全暗了下来。

“手术如果不是很成功,能活下来,但从此后,有可能会再也看不见……小朵不肯,一直拒绝去动手术,她说她宁肯不要活那么久,也要看到这世界。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突然改变主意了,决定要去动手术。”王阿姨摇摇头,再次叹息,“为了这孩子,宁老师两口子真是操碎了心……”

难怪宁老师他们对她那么纵容,难怪她那么热爱蓝天白云,难怪她那么贪玩,难怪她想淋一场小雨……她是害怕将来的某一天,这一切她都会失去是吗?

少年许正旗抱紧阿叮,热泪盈眶。

她突然间决定要去手术,是因为他说,要在N大等她吗?因此,哪怕害怕,她也要拼尽全力试一试吗?

而他竟然没来得及对她说一声,加油。

每天傍晚许正旗都会在校园里散步。身后跟着摇头摆尾的阿叮。

他们喜欢在人工湖边坐下来,扔几颗石子进水里。

“她连你也不要了吗?”许正旗摸摸阿叮的脑袋,轻声发问。

“如果她再不回来,我不会再帮你洗澡,剪指甲,带你去做美容了……”

阿叮听懂了,伤心地看了许正旗一眼,负气地扭过头去。

许正旗搂住阿叮,低声道,“你说,她知道我们在等她吗?”

阿叮没顾得上回答他,因为前方的草地上出现了一只小鸟,它嗖地蹿了出去。

他也有问过王阿姨,但王阿姨只摇摇头,“宁老师只拜托我帮忙看管房子和照顾阿叮,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她也有一丝担心,“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吧。如果真的失去了孩子,我猜他们一定不会再回来,小许老师……”

许正旗白着一张脸仓惶逃走。

不。

他心疼如刀绞。

花盆里的绿植已经长出来老高,碧绿得可爱。但一年春天过去,一年春天又来,它始终没有开花。

纸条被小心翼翼地抠了出来,因为外面包着塑料膜,纸条竟然一点没坏。

许正旗把它塞到了宁小朵的阳光房前的信箱里。里头是他想对她说的话。他已经埋在心底非常久。

“下一次,我会先拥抱你。我很喜欢,很喜欢你。”

有微风拂面,阿叮静静地趴在脚边,许正旗泪如泉涌。

你还会回来吗?

我还在等你。(小说名:《下一次,我会先拥抱你》,作者:童馨儿。来自:每天读点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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