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但是,盖老却很有感慨地说,他画马也好,骑马也好,都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的主要目的、主要愿望,是从画马、骑马的过程中,去思考、研究、实践在舞台上表现“趟马”。盖老说,朱仝“趟马”时有句唱词“马嘶尘滚风声狂”,这是一阵突然而来的狂风把马给惊了,马受惊昂首长嘶,突然止步,把前蹄高高掀起,使坐在马上的人差点儿给掀下来,不禁身子向后昂起,赶忙把马勒住,勒马提缰,使马不能再任意乱跑,可它不肯向前奔跑,而在原地打转,这时候,马上人必须拎转马头,猛抽一鞭强使马向前。

1959年,盖叫天先生71岁,他正式演出渐少,但并没有颐养天年,艺术活动依然不断。这时候,我的老友何慢、龚义江正在记录整理盖老60年舞台表演艺术的经验。

盖老是一位很健谈的人,他不喜欢“我谈你记”的方法,这样,他的谈话就难以为继,即使谈出来也不生动。他习惯的是像聊天那样,随意谈来,聊天中要有对手,要有反应、交流,这样才能越谈情绪越高。聊天的对手,有时候有意识地提些问题,启发引导盖老,能使内容向纵深发展,表演艺术经验得到更充分展示。盖老诙谐地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们要像斗蟋蟀那样,用斗蟋蟀的草来引我的话头。”

我曾先后两次随何、龚二位去盖老家中做客,一次是1960年秋天,在上海东湖路盖老家中;另一次是1962年早春在杭州金沙港的“燕南寄庐”老家,听他生动风趣、深刻动情地谈戏说艺,激动时他边说边演,精彩纷呈,给我留下极其难忘的美好记忆。

1960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们走进东湖路盖老的客厅,“学到老”匾额高挂,满屋子各式各样的古董瓷器、雕刻、名家绘画、姿态各异的佛像,点燃一炷香,飘散着一阵阵好闻的清香。

盖老正在铺着宣纸的桌上画马,他爱画马,尤其爱画扬蹄飞奔的马,让飞奔的马在纸面上活起来,马头侧视,仰天嘶鸣,表现出无穷的活力。他说,马有灵性,通人情,无论在生活上、工作中、战场上,马都能尽力尽忠。项羽被困垓下,四面楚歌,最终自刎乌江,乌骓马也不愿回到江东,跳江而死。他虽然爱画马,但是总觉得纸上奔马还是不尽如人意。

盖叫天与何慢、龚义江谈舞台艺术时留影

有一年,清明时节,盖老到苏州去扫墓,从西园到虎丘有出租马匹供游客代步。盖老租了马匹,飞身上马,向虎丘跑去,开始时缓缓而行,一会儿越跑越快,不消片刻工夫,已从虎丘打了一个来回。可这还不尽兴,他要租马人拿掉马鞍,租马人说不用马鞍有危险,盖老不听,坚持要去掉马鞍,租马人只好照办。只见盖老一跃跳上马背,两腿一夹,马飞奔而去,他在马背上忽上忽下,或拿顶,或翻身,做出各种姿势,行人们无不喝彩叫好。

从画马到骑马,人处在不同的情境中,表现出不同的心态。他体会到,画马,是人在静止状态中,去表现奔跑中的马,这是静中显动;骑马,则是人处在动态中,与飞跑的马配合,做出许多身段技术,这是动中见动。

但是,盖老却很有感慨地说,他画马也好,骑马也好,都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他的主要目的、主要愿望,是从画马、骑马的过程中,去思考、研究、实践在舞台上表现“趟马”。“趟马”是戏曲舞台上通过成套的、连续的舞蹈动作,表现策马疾行的表演程式动作。这种表演程式动作,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而是从实际生活中提炼而成,是既有生活依据,又有美化提高;既从生活出发,又有人物性格表现。重要的是,“趟马”要从人物出发,从不同人物的身份性格出发去表现“趟马”。晁盖是大花脸,“趟马”要有梁山首领的身份;林冲是武老生,不仅要有英雄气概,还要武中有文,文中有武;阮小二是短打武生,勇中带秀;扈三娘是武旦,柔中有刚。各人都有自己的神情和姿态,各人在“趟马”时千万不能千人一面。

盖老还认为,“趟马”这种程式动作,还可以根据情节、人物、场景,在不同的戏中,适当地进行合情合理的借鉴和使用。原先盖老演《洗浮山》中的贺天保,有一段“趟马”,后来盖老演《英雄聚义》中的朱仝,他把贺天保的“趟马”移花接木地改用在朱仝身上,成功地把这段舞蹈给完美地保留下来。盖老发现朱仝“趟马”时所唱的《石榴花》,是表现他在路上看到的景色和遇到的事情,这里面的生活可丰富得很呐,有情有景,一幅生动的北方农村图画。

这段“趟马”,盖老说,就是踩着这些生活创造的,他再把朱仝身上的帽子、褶子、袖子、胡子、带子和手中的鞭子都给用上,这样的舞蹈姿势就有更多变化了。所以,生活多么丰富,表演的身段就不断创造,关键在你是不是去找,是不是踩着生活去找。

盖老说,朱仝“趟马”时有句唱词“马嘶尘滚风声狂”,这是一阵突然而来的狂风把马给惊了,马受惊昂首长嘶,突然止步,把前蹄高高掀起,使坐在马上的人差点儿给掀下来,不禁身子向后昂起,赶忙把马勒住,勒马提缰,使马不能再任意乱跑,可它不肯向前奔跑,而在原地打转,这时候,马上人必须拎转马头,猛抽一鞭强使马向前。这里,不同的生活,需要用不同的身段,把生活表演清楚,你演得清楚,观众就看得明白。你的一系列身段表演得干净,观众就觉得很美,“趟马”动作越是从生活中提炼创新,演员的表演就能完美。所以,“趟马”的舞蹈动作一定要好看,好看就是要美,“趟马”必须讲究优美。

盖叫天演绎武松

写到这里,我回想起多年前,盖老在上海演《洗浮山》时李少春看戏的一件轶事:

李少春对盖老的表演艺术非常赞赏,他连看《洗浮山》三场,一天换一个座位,今天前座,明天边厢,后天后座,他对别人说:“看盖老的戏,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的。”这件轶事说明,前辈表演艺术家的舞台艺术何等的精湛优美,后学名家虚心求艺多么生动深刻。

后来,李少春主演《响马传》,他在《观阵》一折中秦琼边唱边演大段“趟马”舞蹈动作,就集中表现秦琼在探察敌情的阵地时,既沉着应对谨慎小心,又勇敢机智的英雄气概。这大段“趟马”舞蹈动作,同样是“踩着生活创造的”,他把身上的帽子、褶子、袖子、胡子、带子和手中的鞭子都给用上,还外加脚上的靴子(厚底靴)和背上的两把锏,用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每次演出,受到观众热情称赞,好评不断。

如今,《观阵》学演成功的甚多,北京的于魁智,天津的王平,上海的傅希如等京剧名家,屡演屡受赞誉,他们各领风骚,各显千秋,在秦琼《观阵》的“趟马”舞蹈动作中,表现敌阵的险恶,探察敌阵的艰辛,攻破敌阵的决心,用大段干净利落的“趟马”动作,刻画秦琼破阵的必胜信心,让观众真心实意地领悟到表演艺术的美感。

1962年早春二月,我和何、龚二位践约到杭州盖老的“燕南寄庐”做客,小住几日,这是我又一次聆听盖老深情谈戏说艺,每时每刻无不沉浸在美的享受之中。盖老的“燕南寄庐”面前是溪水潺潺的金沙港,庭院的四周绿树郁郁葱葱,“百忍堂”宽敞明亮,周边陈设各姿各态,后面有一块空地,是他晨练的场所。

晚饭后,盖老精神更加好,73岁的高龄了,还是兴致勃勃,深情健谈。他说,你们也许只知道我是武生演员,其实,早年我学过也演过花旦戏、老旦戏和老生戏。那时候学戏演戏是学戏不懂戏,演戏不知理。师傅怎么教,就怎么唱,演唱错了,也不知道错在哪里,还是照唱照演。后来,人长大了点,慢慢喜欢,回想师傅的口传心授,结合自己的学戏经历,加上生活的磨练,在艺术捉摸上越捉摸越觉得这样的演法有问题。

就以《太白醉写》这戏为例,过去是这样演的——李太白在幕内倒板唱上:“醉醺醺好一似琼林赴宴”。出场时,太白骑在马上,一手执马鞭,摇摇晃晃走到台上,举鞭向背后的马屁股上打了一鞭,接着左手握拳向胸前一收,表示勒住马缰,向台下亮相,瞪大了眼珠子唱道:“勒住了龙驹马醉眼斜观……”

盖老接着说,李太白这些身段就有问题,他吃醉酒骑在马上,他脚步踉跄的身段,这不告诉观众,他醉了,连马也醉了吗?再说,他举鞭打马好准备开唱,可他又要勒马,既要打马,又勒住马不让它走,这不乱套了吗?还有,他瞪着眼珠子为的是向台下观众讨采,可唱词却写的是“醉眼斜视”。李太白是位诗人,他一举一动既要飘逸潇洒,又要不失这位诗人的风格,这才合乎生活。

盖老从《太白醉写》联想到《武松打虎》。武松出场前在酒店喝了酒,醉意有点浓了,整个《打虎》戏里要表现武松的醉态。但是,他不是一般的“醉汉”,而是“带醉意的武松”,他是喝酒有经验,醉意中管得住自己。他是明知山上有虎,心中清楚,虽醉而不醉,酒醉心明白。他心里明白,老虎总要吃人,他注意戒备,心里想,不碰到老虎便罢,碰到非将它打死不可。明白了这几方面,盖老在台上心中就有准儿了。

青年盖叫天

夜宿“燕南寄庐”,静夜中我回想盖老生动风趣而又精到深刻的谈戏说艺,心中感到无比的欣慰。一觉醒来,已是清晨时分,忽听后院传来“啪、啪”响声,赶忙起身,寻声而往,只见盖老正在后院空地聚精会神地练功。他先是徒手操拳,接着弄棒舞棍,再练单刀长枪,直练得汗流浃背才停歇。

盖老边擦汗边对我们说,基本功要常练、熟练,这就是对前人艺术成就的继承,但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又必须“化”,光练而不“化”,就会停滞不前,不能有所突破与发展。既不练,又不继承,却想“化”,那是空谈。只有练熟了,才能“演活”艺术形象,取得艺术上的新发展。所以,要做到“闲时练,急时用”,没有平时的勤学苦练,临场就不能得心应手。同时,还需要向生活学习,从生活中吸取新感受、新启发、新智慧。他说,有一次曾到杭州郊县去参观,看到农民放扁担的动作,轻松便捷,非常好看,就意识到过去演《白水滩》时用脚去勾扁担的动作,既笨拙又难看,就改为扁担搁在腿上,顺势滑下,这样更接近生活真实,又带有舞台的造型美。

那天下午,盖老对我们说,今天天气好,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看看。他带领我们来到西子湖畔丁家山,走过牌坊,踏上山坡,近前一看,原来是盖老的寿穴,墓碑上只有“艺人盖叫天墓”六个大字。盖老说,我不喜欢加上什么“京剧大师”“京剧表演艺术家”等这些名称,我就是个艺人。艺人最本色,最符合实际,可成为一个艺人真不容易。经历过多少苦难,吃尽多少苦楚,受尽多少折磨,靠着不变的决心,立下雄心誓言,千锤百炼,才能成为一个艺人。人会老,但艺术不老,活到老,学到老。

何慢、龚义江二位老友,经过孜孜不倦的几年努力工作,记录整理盖老的舞台艺术经验,出版了盖叫天舞台艺术经验的《粉墨春秋》,他们为戏曲界,尤其为青年戏曲工作者踏踏实实地做了一件好事、实事。“《粉墨春秋》对盖老的记录,十分真实,十分忠实,显示了盖老的形象。我希望,这本书能够得到青年戏剧工作者和其他读者的重视。”(刘厚生:《悼盖老》)

忽然,那一年,黑云压顶,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硬说这样一个艺人盖叫天,是“反动权威”,是“戏霸”,对他实施极其残酷的斗争。1966年杭州的夏天,38度的高温下,年近80岁的盖老被一伙人装到一辆垃圾车上游斗。盖老发怒从车上纵身跳出,坚决抗议。但是他们人多势众,强把他扔到车上,这就使他腰椎骨折,不久又中风,半身不遂。这其间,这伙人对他的“燕南寄庐”做了一次毁灭性的抄家,把他和他的老伴还有一个孙女扫地出门,赶到一间不见阳光的、潮湿的破房里。1971年1月15日,盖老带着对“四人帮”的满腔愤怒含恨而死,终年83岁。他在丁家山的寿穴也遭到了严重破坏。

粉碎“四人帮”后,“燕南寄庐”重新装修,恢复原貌,成为西湖景区中一独特景点,向游人开放。丁家山上安卧盖老的坟墓也修复一新。1980年1月,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粉墨春秋》(第一集),经增加了第二集稿件的内容后,重新出版,引起很大反响,不少演员尤其是青年演员相当重视,认真阅读。

清明节,龚义江专程到杭州去给盖老扫墓,一束鲜花安放墓前,龚义江说:“盖老,我看你来了。”墓地四周,落叶杂草甚多,龚义江找来一把扫帚,把墓地扫得清清爽爽,然后就在墓地休息,中午吃点自带的食品,他整整陪伴盖老一天,直到傍晚,他在墓前肃立致敬后说:“盖老,我回去了,以后再来看你。”

如今,何慢、龚义江二位老友都已先后离世,他们在记录整理盖老舞台艺术经验的年月中,营造出一种“师生、同志、朋友”的特殊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他们可以无话不谈,有疑问当面请教,有问题一起商讨,一切都是为了记录工作的顺利进行。几年来,他们基本上是在不影响本职工作的情况下,利用业余时间和节假日进行记录工作的状态下,相当辛苦,但他们从无怨言,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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