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靜

人物簡介:毛靜,字震孟,號劍川,男,漢族,1974年9月出生,江西豐城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古文獻專業訪問學者,原南昌大學博物館部長。現爲江西高校出版社重點圖書工程辦負責人。爲江西省王陽明研究會常務理事兼副祕書長。曾任江西省袁州區區長助理(掛職)。主要從事書院史、藏書史、地方史和古建築研究。著有《鄧子龍傳》《近代江西藏書三十家》《藻麗嫏嬛——金溪滸灣版刻圖錄》等。

古代雕版印刷所用工具

2005年,學者毛靜初探江西金溪古村落。那時候,他的注意點是當地的牌坊,將近10年時間,他業餘時光多流轉於金溪古巷,在滸灣粗糲的石階裏,剝落的牆壁上,他發現了“金溪古書”生動的文明細節,出版《滸灣書坊版刻圖錄》、《滸灣版刻繡像精粹》等著作。通過“金溪古書”重新開啓了一個打開江西文化的方式。

《文化·大家》:你近些年來深入江西各地,尤其是金溪,對古代傳統印刷術有在江西的情況有深入瞭解,近期有沒有繼續關注文化現象?

毛靜:我第一次到金溪是2005 年左右,那時候關注點在金溪的古村落,特別是牌坊。真正開始研究金溪刻書,卻是2017年2月份的事。去年一年直到今天都在做一些基礎工作,特別是資料與實物的收集。並且從滸灣一個點,擴展到了合市鎮、左坊鎮等,也獲得了一些新的史料。此外,我現在還在關注全省範圍內古法造紙作坊的保存情況,目前找到二十多個點,打算逐一去考察,看看還有多少原生態的文化遺存。

《文化·大家》:目前在江西哪些地方還保留着這種工藝,現狀怎麼樣?主要的功能有沒有發生變化?還是僅僅作爲一種非遺的形式存在?

毛靜:雕版印刷這個行當肯定是沒有了的,成本太高,缺乏市場,而市場決定着生存條件。現在還有與之有關的工藝,無非就是活字排印。這個工藝現在在進賢、臨川、吉安還有,當然它的用途比以前大大收窄,只作爲族譜印刷而存在。如果以後族譜也用電子排版了,活字肯定要退出這一領域,成爲歷史。如果以後要去看它怎麼操作的,就只能在博物館或非遺中心去參觀了。

黢黑的雕版

《文化·大家》:談到中國古代印刷術,金溪是繞不過的話題,很想知道當時金溪印刷業發達之下是一種怎樣的氣象?

毛靜:金溪的商業化刻書,始於明末。以前有一種說法說是始於宋,那是不對的。大家可以去看陸九淵和朱熹的文集,陸的弟子彭世昌奉師命去福建建陽購書,以充實新建的象山書院,原因就是因爲金溪不生產圖書。金溪真正出現大規模的圖書市場,是在明中期滸灣出現以後。由於旴江的改道,商業市鎮由疏山東部的苦竹街改爲疏山西側的滸灣,使滸灣由平原上的普通村莊一躍成爲港口市鎮。這個先決條件是很重要的。

滸灣成爲商鎮以後,由於地理位置的重要,一些在北京和南京發展的金溪、東鄉書商把部分產業轉移到了滸灣,使圖書貿易迅速崛起成爲這裏的支柱產業。加上這一帶是臨川文化的腹心,科舉也很發達,更刺激了書業的發展。到鼎盛時期,這裏有近百家的書號從事紙張貿易、雕版印刷與圖書批發業務,從業人員有數千人之多,相關產業延伸培育得也很好,所以滸灣最終躋身中國四大雕版印刷中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滸灣古街

《文化·大家》:你在實地調查的過程中,有哪些新的發現?聽說有本古籍材料可以質疑《西遊記》的作者並非原作者?

毛靜:在一年多的研究與實地調查過程中,我糾正了一些過去人們不太正確的認識,也獲得了一些新的進展。比如認爲滸灣的“滸”字是所謂乾隆唸錯了字,讀成了“許”的音。其實在乾隆以前,就是“許”“滸”並用,甚至明末就有“滸灣”二字出現,念“許”的音是這裏原住民就姓許爲多,加上三點水,是爲了厭勝避害,是一種心理上的需要。因爲從事圖書和紙張的地方都怕火,所以會在屋檐上加噴水的鴟吻,最後把地名也加了三點水,變“許”爲“滸”。另外,我們看到滸灣有一些高檔消費的設施,比如三姑巷的娼妓行業,其實這些“紅燈區”不是供應給低收入的雕版工人的,其服務對象是駐紮在商鎮上的鹽卡、厘金局、漕倉等機構的外籍官員及商戶。滸灣是一個百業興盛的大碼頭,也是江西四大名鎮之外的最重要港口,出現各種行業,反而是正常的表現。

至於說起一些新發現,多多少少會有的。《西遊記》的作者問題,一直困擾了學術界很長時間。在清代,這些神魔小說不能登大雅之堂,所以沒人研究。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胡適、魯迅他們進行中國古代小說史研究,才真正關注這些小說的作者問題,通過《淮安縣誌》發現有一個叫吳承恩的人符合一些條件,可能是《西遊記》的作者,所以以後就這麼標註了。這部書誕生約400多年,初步考訂作者纔是幾十年前的事。中間幾百年,這個書是沒有標註作者的。但我們知道,符合作者條件的人很多。像《淮安縣誌》中記載吳承恩著有一部名稱也叫《西遊記》的著作,就斷定這就是我們能看到的《西遊記》,這是很成問題的。在傳奇小說不被人重視的時代,當地方誌寫傳時說你寫了這些不入流的東西,無異於在羞辱傳主。所以說,吳承恩的這個同名書,很可能就是一部往東旅行的記錄,不是神魔小說《西遊記》。1950年代發現了吳承恩的著作,裏面記載了吳的身世,他的父親是倒插門的上門女婿,在古代這是很丟人的事,所以他父親一直盼望兒子能考個功名,以便申請恢復原姓,可惜吳承恩沒有辦到,所以一直認爲這是不孝的表現。而《西遊記》中充斥了豬八戒入贅高老莊,唐僧被女兒國王強娶等事,如果是吳承恩寫的,那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了。

現在學術界發現了一些線索,初步掌握了一些史料,發現明末清初的周亮工的父親周如山(坦然先生)很有可能是《西遊記》真正的作者。因爲他符合三個條件,《西遊記》原序說作者是某位王爺的“八公”也就是幕僚,周如山早年就讀於南京國子監,後來做過諸暨等縣的小吏,在河南開封胙城王府工作時,還成爲王爺的女婿,就是我們說的“儀賓”。他很有才,寫過不少好玩的東西,在明末思想開放的時代,這些書雖然不被正統學術所接受,但很有市場號召力。這位周如山原籍就是今天金溪縣合市鎮的櫟源村,這裏走出去了一大批書商集團,他們就在南京三山街狀元境開書店,刻各種書籍,其中著名的就是唐、周、傅、王、徐等姓,所以《西遊記》最初的刻本,人們稱爲“祖本”的,就是唐氏世德堂本,周氏翠筠山房本,以及錦盛堂本,清一色都是金溪書商的書坊。所以周如山曾經的王府幕僚身份,讀書人兼做書商的職業,《西遊記》最初都是金溪書坊介紹出來,這三個條件都是很有力的證明。當然,周氏是否寫過此書,還沒有進一步更直接的證據,還需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雕版印刷博物館

《文化·大家》:你曾提到金溪的谷氏書商,它有怎樣的傳奇?

毛靜:研究金溪書業史的人都知道,有一條史料稱最早到金溪來從事圖書貿易的是一位姓谷的河南籍書商,但現存金溪的谷姓族譜查不到相關證據。美國學者包筠雅認爲可能是誤記。我認爲歷史上可能確有其人,但史料太少。唯一可以提供的線索,就是谷姓的後人去了雲、貴、川發展,他們在那裏做得很好,開設的書坊生產的圖書質量很高,他們都堅稱自己是金溪遷來。這就證明歷史上的確有谷姓書商活躍在金溪,只是他們匆匆來又匆匆走了。同樣的道理,金溪周氏、許氏、王氏都是“走出去”的代表,在成都、武漢、邵陽等地做得很好。

除了明代中期到金溪來的書商,同時期還有一批金溪書商走到了全國各地。如在遼東賣書的李紹慶,嘉靖以後在北京賣書的合市烏石周澄(一直延續到清中期的七代書商家族),明末在北京賣書的合市田西李寅家族等。

滸灣精雕門庭

《文化·大家》:民間民諺:“臨川才子金溪書。”臨川才子有晏殊父子、曾鞏、王安石、陸九淵、吳澄、危素、湯顯祖、李紱等等。他們溝通構成了古代江西臨川板塊的代表,而金溪又是臨川文化圈中重要組成部分,金溪古代雕版業的發達與他們有怎樣的關係?

毛靜:讀書人與書有着天然的關係,就像“臨川才子金溪書”也有內在聯繫一樣。臨川是一個大臨川的概念,包括原來的撫州府和建昌府,一共十來個縣。他們通過科舉進入仕途,可以用可支配的資源來反哺故里,形成了一種良好的學術氛圍。上述人物都勤於著述,他們需要把自己的學問與思想進行有效傳播,在客觀上就推動了印刷業的發展。金溪出現書業以後,湯顯祖就是較早的拜訪者之一,所以我們看到他的《牡丹亭》有一個重要版本叫“懷德堂”本,這個書坊就是金溪書商的堂號。而號稱“最後一個理學家”的李紱,他的《穆堂全集》是由金溪祺阜堂刻的。金溪人比較重視鄉邦文獻的刊刻與傳播,會專門請人整理。如王安石的文集有一個很有名的版本,就是萬曆年間光啓堂的《臨川先生文集》,陸九淵的《陸象山全集》是金溪槐堂書齋刻的。明末臨川四大才子的書到清代已經禁掉了,因爲他們參加了抗清運動,但金溪的書坊還冒險刻了艾南英、揭暄他們的書。還有臨川紀大奎的《紀慎齋先生全集》,是文德堂刻的,我在貴州省圖書館看到這個本子時,特別感到金溪書商的責任感,他們知道與臨川文化是一種共生共榮的關係。

《藻麗嫏嬛——滸灣書坊版刻圖錄》 毛靜著

《文化·大家》:活字印刷術的技藝精巧,工序複雜,金溪的滸灣世人皆知,在古代,江西其他地方的雕版印刷業發展如何?聽說你最近又在吉安地區發現了雕版印刷文物?

毛靜:金溪滸灣全盛時期是在清代,清代在省城南昌,府城撫州都有自己的出版系統。在宋、元時期,以刻書聞名的卻在本省其他地方。如官刻本系統中的虔州本(贛州本),吉州本,袁州本,洪州本和撫州公使庫刻本,流傳稀少,大都歸了公藏系統,市場上即使偶然出現,都賣得很貴。比如2014年撫州流出一部《禮部韻略》,是一部字典類的韻書,卻拍出了三千萬的天價。非官刻本系統的書,如白鷺洲書院的刻本,德興銀山董氏的刻本等。有名的如宋代周必大刻本《歐陽文忠公集》,現在是江西省圖書館的鎮館之寶之一,列入了全國珍貴古籍圖錄,到現在都感覺紙墨精良、墨色如漆,我上手時都很激動。

吉安東固發現的一批東西不是雕版,是活字。吉安經常發現不錯的東西,如一套幾十片的明代雕版曾皋文集,揚州的雕版印刷博物館花了幾十萬買去了。又有一批歐陽氏的族譜雕版,也流失到外面去了。所以要加強保護。東固的這批活字有十萬枚之多,主人是第五代活字排版印刷傳人,他把這批清代中期以來的活字保護得很好,自己也是省級非遺傳承人,希望這批東西能保護好,利用好。

滸灣圖譜

《文化·大家》:目前,金溪滸灣留下來的文化遺產主要有哪些?面臨的現狀是什麼?針對他們的傳承與保護、利用,你有什麼具體建議?

毛靜:金溪滸灣留下的文化遺產,主要有物質和非物質的遺存。比如滸灣的商業街市保存非常完整,這個很難得,四大中心裏面,琉璃廠是新建築,漢口沒有了古建築,福建連城的四堡太零碎,只有滸灣是完整的體系。我陪韓國的樸現圭教授參觀滸灣,他說如果這在韓國,肯定去申請聯合國的世界遺產。還有很多與雕版印刷有關的東西,工具,書版,圖書,都是實物。非遺方面,還有很多史料,有部分健在的雕版印刷工人,都值得去傳承和挖掘。現在空心化是一個問題,舊學山房裏面沒有展品,更有名的紅杏山房連地址都找不到。大文堂也是,都是居民佔用,失去了原有地風貌,當然,這跟雕版印刷衰亡有必然的聯繫。

我現在有一個計劃,想在金溪策劃一次雕版印刷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把一些研究成果拿出來分享和求證;同時,想在這裏搞雕版印刷的活化儀式,因爲現在線裝書又重新受到了歡迎,市場是有的。我計劃把文港的筆,婺源的墨,鉛山或永豐的紙,吉安的活字,宜春的線裝印刷,都集中到金溪來,用四色或五色來排印《陶淵明集》,清一色的江西產品。同時請國家圖書館,故宮博物院,北大、清華的專家學者一起來見證。以這兩個活動希望得到社會各界的支持,使我們金溪乃至江西的文化,能夠拭去塵埃,重振榮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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