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我就喜歡跟這兒待着!咋的呀!這就都癟犢子玩意兒啦,咋的呀!癟犢子玩意兒都我弟兄,我們一塊兒生來死去時還沒你呢!不服咋的呀?走啊走啊!攔你我是你生的…

又一次震動中不辣和蛇屁股鑽了進來,兩人臉上末日般的一種亢奮。

“打起來啦打起來啦!這個好看,他兩個還不光會在牀上打呢!”

“東北老爺們發威啦,發雌威,哈哈。”

我衝他們噓着,以免干擾下邊的進行時,迷龍正讓我們面面相覷。

迷龍換了口氣,“…噯,我沒攔你啊。我話沒說完啊。我說天亮了你走啊,兒撒半句,攔你我是你生的呀!我說你不是我老婆啊,可雷寶兒是我兒子啊,要走你走啊,我兒子留下啊,兒撒半句,要攔你我是你生的啊!”

這真是荒唐得讓我們笑都笑不出來啦,在又一次的震動中喪門星牽着雷寶兒進來。

喪門星說話的口氣跟郝獸醫一模一樣,“噯呀這不好。小孩子小孩子。”

小孩子一點兒不在乎,找個軟和地方倒頭就睡,他已經很熟練了——倒是我們在看着小孩子發愣。

不辣疑惑地說:“我說,他媽捱揍,他怎麼一點兒不在乎啊?”

我說:“喫了痛的喊得最響,所以,捱揍的不一定是迷龍他老婆吧?”

於是我們嘿嘿哈哈地傻笑。阿譯整個晚上像平時一樣有欠投入,木木楞楞不知道想着什麼。

那晚上我們又沒睡好,因爲那兩口子吵了一夜,但是我們很高興,因爲有人比我們更不高興。

一個妻子不願意丈夫與整羣不事創造,也沒有破壞能力的廢物爲伍而已,她想走。於是我們一直嘲笑着她的長頭髮與短見識。

天快亮了,我們東倒西歪地在屋裏,蹺着腿,哼着曲,伴和着我們看不見的迷龍一迷龍的叫嚎現在已經改成了帶着幽怨的哭腔哭調,“…我沒打你啊。你說,你看看我。你說我那叫打嗎?”

我們鬨堂大笑着,因爲不辣正跪在地上,給迷龍的聲音配着姿態。

“好吧,是撣了幾手指頭。你沒見人都要死啦。那是我副射手。”迷龍說。

我說:“他知道他副射手的名字嗎?。”

“我憋得慌啊。姑奶奶,都想走。可去哪兒?單你我也好說了。可咱還帶着孩兒。”聽起來迷龍簡直是哀求了。

蛇屁股提迷龍找到一個辦法,“要飯咯。”

不辣說:“這兵荒饑荒的,誰嘴裏能有多餘飯?豆餅可就是要飯要回來的,看那樣。”

蛇屁股說:“迷龍會搶咯。”

“帶着婆娘和伢崽?”不辣問。

我幹滯地笑了笑。

禪達是怠惰的蜘蛛網,收容站是結網的蜘蛛精。虞師不擔心逃兵,因爲全師都是飄泊的外鄉人。逃跑是餓死。除了這沒人會給一干一稀的每天兩頓。掙扎是徒勞,我們最後學會的是把蛛網當溫牀,甚至擅長了從中找些古怪的樂趣。

我的表情忽然僵硬了,其他幾個傢伙臉上也是同樣古怪的表情,因爲我們很清楚地聽見迷龍的聲音。

“成。那就走。你覺得你男人在這裏不像個男人,那就走。三個外鄉人,三個扎一捆,三個成一家,三個死一堆。你要的,好。你要的,你逼的。”

我們沉默,我想其他能聽得見迷龍他屋裏的人也一樣在沉默,迷龍也在沉默,這裏的晚上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安靜過。

然後我們聽見迷龍說:“那就走。”

他大概是用狠狠的一拳或者一腳結束了這場爭執。我們又感覺到一下震動,然後是那邊在拿盆拿桶,重重地開門關門。迷龍出去洗他的澡。

我們呆愣着,那麼現在不光是死一個了,還要走三個,也許是再死三個。

迷龍在他慣常用的那個角落。用打來的涼水沖洗着自己。迷龍他老婆給他拿來他忘拿的布巾。迷龍沉默地接了,他老婆沉默地走開。

我看了一會。輕聲地走過去。

我說:“噯,迷龍。”

迷龍回道:“噯,弟兄。”

我因這個實在少見的稱呼而愣了一下,迷龍轉過身來。如果不是心裏抑鬱着什麼,我很可能就着迷龍轉過來的臉笑出來,那老兄臉上清晰的幾道撓痕,我撣了眼迷龍正進屋的老婆,同樣的災情慘重,迷龍的撣了幾指頭足可以叫一個女人臉上有了青腫。

迷龍因此有些赧然,“娘兒們失了管教,着實讓弟兄們笑話。”

“得了。有你們在,弟兄們每晚上纔有點兒事做。”

這個迷龍倒絕不會赧然,“嘿嘿。那就好。”

我默然了一會兒,即使就迷龍的粗神經,也知道我們要扯的絕不是這個。

“當真的,迷龍?”我問。

“真的。我衝頭一晚上了,冷水一激還真的覺得就是真的。你說我整啥玩意兒來了,照着羣苦大力欺軟欺硬,被喝豬似的跟人混兩頓一干一稀?命都不要過,還圖這三三兩兩散碎賞銀。那就還不如怕老婆,被老婆撓個滿臉花是不是?嘿嘿。”

我瞧着,無論怎麼看那個三十八歲的笑容都比我這個二十四歲的要來得年青,於是我毫無愉悅地強笑,“把丟人事拿出來說就不丟人啦?你那叫怕老婆?怕老婆的把老婆打作豬頭胖臉?”

迷龍嘿嘿一笑,“就是撣了幾指頭。”

我說:“哪個手指頭?剁了吧。”

迷龍便伸出一個巴掌比了一下,順便在自己臉上扇了一記,表示一種並無自責的自責,然後他開始擦乾自己。

自從有了老婆,迷龍成了我們中間最乾淨的人,他每天把自己把自己洗得像個色迷迷的香寶寶——現在這種乾淨有了別的意思。

迷龍邊擦邊說:“豆餅要死啦,他旁邊有個獸醫了,我要再擠過去就是裝。我不愛裝。以前沒對得起他。也就不要到了這時候裝犢子。以後我再碰見這種人,要對他好,這不能假惺惺叫還債,不是他可憐我就欠他,對不對?是我做人做得學了個乖。你說對不對?讀書人,說說你的見識。”

“我沒這個見識,書裏讀不到的…你也沒覺得我有見識,這話是說給我們聽的。”

迷龍幾乎是溫和地笑了笑,“我是瞧你們不說,不說。可照着要把自己憋死了整。人是比畜牲聰明點兒,可不是聰明在能把自己逼死。對不對。傻得跟土豆燉一鍋。”

我點頭稱是。

迷龍忽然罵道:“你他孃的給我看一副哭臉幹什麼?”

我否認,“沒有啊。”

確實是,我瞪着他,我確實很想哭,但我有一副笑臉。

“恭喜你。”我說。

“恭啥喜呀。我把老婆撿回來了都沒見你恭喜。”

“恭喜你真有興頭去把件事情做好。還有,我覺着是嫂子從我們中間把你撿走啦。”

“你他孃的給我一副酸白菜腔幹什麼?”迷龍說。

我乾澀地笑了笑。迷龍便也不再看我了,他也知道再看下去,我怕是真就會哭出來——我們都不喜歡那樣——迷龍低了頭穿着衣服,順便撣了我身後一眼,“你弟弟出來啦。今天又不曉得要搞什麼。”

我回頭瞧了眼,阿譯和着幾個人正出來,他們手上的東西,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是唐基派給我們,而我們又從未正眼看過的籃球籃網。

“誰是我弟弟?”我問迷龍。

他說:“興許是你哥哥。反正是孿生的。你不覺得你們倆真是很像嗎?想出一句損話就趕快告訴他,我沒見過這麼要好的哥兒倆。”

我已經知道他說的是誰了,即使他不用眼睛也斜着阿譯,我罵他:“你媽拉個巴子。”

然後我走向初晨的人們,告別完畢。我走向我必須繼續混跡其中的人們。

阿譯在做一件你明白箇中深意就會覺得可笑的事情,如果你想到他爲此推究了一晚,這就更加可笑——他和喪門星、克虜伯這樣不怎麼愛用腦子的,或者不辣蛇屁股這樣就愛瞎起鬨的,正試圖在院子裏搭出一個籃球場,這不是件易事。而且他並沒有籃球架。只好把籃筐就地上牆,我們的院子又並沒按他所想長出一個籃球場的形狀。甚至連兩個籃筐都不是一般高的。

很多人在起鬨,儘管很多人在幫他,但每個人都是一臉起鬨的表情。他也不是不知道,他裝不知道。

我冷眼相看着,不想涉入這樣一件傻B事,迷龍正回他的屋,一個被撓得滿臉花的男人正愛憐地觸摸着被他打得鼻青臉腫的老婆,那真讓我羨慕,但我同樣無法涉入。

迷龍去意已決。一頭驢子站起來了,用他剛生出來的手撣開鼻子前面的胡蘿蔔,他已經弄懂不做驢子的方法就是不要胡蘿蔔。

剩下的驢子滿心悲涼,我是以爲生命就是驢子追隨着胡蘿蔔,我也是恨透了胡蘿蔔的驢子。

阿譯們用白粉在畫他們的籃球場,沒有任何打線工具,這院也根本不是一個籃球場的尺寸,於是他們只能在湊合中成就自己。

有鑑於我們中間知道籃球場長相的人可能只那麼三兩個,阿譯終於不情願地向我發問——之前他儘量把我的旁觀當作不存在的——現在他小心翼翼到帶點兒期待,“三分線在哪,煩啦?”

我看着他那幾乎是三角的,並且在兩分線位置的三分線,“什麼三分線?”

阿譯支吾其詞,“你明知道的。”

“我知道,可我不相信啊。這啥?你要帶大男人踢毽嗎?”

阿譯的臉又開始有點發白,“籃球場啊…我說,你不要裝傻。”

“爲什麼偏偏是籃球場啊?”我問。

阿譯:“因爲我們有籃球啊…你真的不要裝傻。”

我裝作很誠懇地問他:“你的績學勳章是打球贏的嗎?…你不要繃臉,我是說你是個熱愛運動的人嗎?我真的想知道。”

阿譯憋一會兒,憋出極嚴肅的八個字:“健身保國,陶治情操。”他咬着牙等了一會兒,說:“你可以笑了。”

但是我沒笑,我很認真地敬了個禮,敬禮在我們中間如此罕見,以致阿譯搞不清是不是該回禮。

我說:“向唐副師座的訓導致敬。冒牌兒貨讓人渣從緬甸活回禪達,正經的少校就要教文盲打籃球,以國家民族的名義。哈哈,我知道你要向他學習。”

我立刻看見阿譯憤怒得發了暈,說真的,怒成這樣還沒向我撲來,放在別人身上是件讓人疑惑的事情,阿譯只是着了魔一樣在那唸叨,他氣噎在那裏。

“我沒招你啊?沒招你,沒招你啊沒招你。招你啦嗎?沒招啊。我沒來不招你,從來不招你,我一點兒不招你,我…”

我捂着耳朵,“得得得得。怕了你。在你腳下。”

阿譯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腳下,然後又看着我。不辣那幫畫籃球場早已煩了,現在用一種比干活更快樂的神情期待着我們。

我解釋道:“三分線啊。還有,你找根繩子繃點兒白灰不就直了嗎?這畫得像個蜘蛛網,招你的規矩進了場要繞不出來。”

阿譯瞪着我,儘管我已經明顯表示出和解的意思。我蹲下來,嘆了口氣,說“其實你不在乎三分線,就是想我誇你一句。挺好的。我認真地說。帶着大家欣欣向上,是林少校該做的事兒——只要你帶得動,只是我沒法不覺得荒唐。”

我也斜着阿譯,那位的拳頭正越捏越緊,我顧自用手指在地上畫着一個小型的籃球場,我有一種捱揍的莫名**。

喪門星說和,“退一步。退一步。”

不辣起鬨,“打打打。他倆從來就只吐口水。”

我看着阿譯,“要耍猴子給猴子看嗎?”

阿譯的臉白了再白,他終於以一種遲緩猶豫的步態走開去修整他的畫線,那樣的遲緩和猶豫跡近痛苦。

於是我向不辣們做了個怪臉,“猴子,沒戲看啦。”

不辣全無愧色,像猴子一樣撓了撓自己,他們繼續去幫阿譯的忙,或者我誠實點兒說,幫倒忙和看笑話。

郝獸醫遠離了外邊的喧囂,老頭子倦得要死,但是坐在豆餅身邊,擦着,洗着,換塊熱點兒的毛巾,喂點兒米湯——我們唯一的營養品,做着他徒勞無用的聊盡人事。

阿譯終於向他籠絡的拉雜球隊授球,那隻能說是一個笑話的開始。阿譯自己都懂不太清籃球規則,更不是個擅長合作型運動的人,我們能看到的只是一羣人在一個過小的場地裏推擠衝撞,阿譯跟在某個挾着球狂奔的人後邊大叫“放下!犯規!”

喪門星很快明智地從一堆人下邊爬了出來,坐在遠離危險的地方喘氣,即使這樣他的胳臂上已經被咬了一口——這場球無論從哪個方面說都更像角力。

蛇屁股現在掙出了那一堆胳臂和腿亂揮的人堆,在死黨不辣的掩護下可勁兒一跳,球砸在擱籃筐的的牆面上足飛往另一向,進自然是沒進,不辣“快扔快扔快扔”的鬼叫也戛然而止了,蛇屁股落下時手肘結結實實撞在他鼻樑上。

於是我們看着不辣鼻血狂噴,立刻和蛇屁股扭成一團——這倒沒什麼好擔心的,至少我沒見過人流鼻血流死——迷龍站得很遠,呵呵地樂,你很少能看見丫笑得那麼憨厚。

迷龍將要生離,豆餅將要死別。阿譯帶着他的糊塗大軍追逐一個皮質的球體,倒好像老天會因此給生命賞賜一個意義。

第五十三章

我哈哈大笑着,“你們活該在南天門上死了最好!”

沒人去管的球在地上滾動,被克虜伯撿起,那位雖然也是球員之一,卻是連追上任何一人的份兒也沒有,現在他愣登了一會兒,把球放進籃筐裏——那邊的籃筐低到這種地步,克虜伯雖然沒有起跳的能力,但只要踮起腳尖就放得進去。

於是克虜伯被大家瞪着,用他一向那種夢遊般的腔調宣佈:“贏了。”

我們中間那個最不服輸的精怪湖南人蹦了出來,不辣鼻血長流,但撿起球便怒氣衝衝對着另一廂的籃筐砸了過去,一是個巧勁兒,二也怪阿譯的球場實在窄點兒,不辣用投彈姿勢投出的那個球居然穿越整個球場一箭中的。

於是那傢伙在我們的目瞪口呆中又與剛纔還打死算完的蛇屁股擁抱,他噼裏啪啦拍着蛇屁股的臉,“贏啦!”

那幫傢伙又紮成了堆,延續着一種隨時可能演變成暴力的親暱。阿譯從其中擠出來,撿他不知被誰打飛的帽子。

我衝着他們嚎叫,我再也沒有笑意,“你們就活該死在南天門上!”

然後一個掌聲單調地噼啪在響,阿譯抬頭看時再一次嚇掉了剛到手的帽子。

唐基不亮不喑地拍着他的手,何書光和餘治站在他的身後,我們不知道他們已經看了多久。

我們消停了,然後阿譯在發了幾秒鐘愣後喊了“列隊”,然後我見到我軍事生涯中最混亂的一次列隊,咎出阿譯,他在我們還簇擁做一團時又喊了“立正”,在我們一半人找自己位置,一半人立正時又喊了敬禮,於是區區二十來人分出了四拔。或找隊列或立正,或敬禮或乾脆茫然。

唐基永遠有一種讓別人如沐春風的恬淡神情,似乎他剛纔就沒瞧見我們做死般的胡鬧,“好啦好啦。當此時局,好男兒是該有一副精強體魄,上可護國,下可衛己。看你們這樣,我心裏安慰得很。”

於是我們就看着阿譯把自己挺得像剛通過的槍管,“份內之事!副師座!”

唐基招呼着:“大家繼續吧。我就是順路過來看看,也不光是看。師裏派新鞋了,順路給你們捎過來。鞋這東西可得順腳。早說早換。你們是二十二個吧?上次我數了是二十二個。”

居然搞到副師座給我們上門送鞋,我們訝得面面相覷,而阿譯通地一跺腳,又是一個普魯士化軍禮,“二十三個!副師座!”

唐基也微微訝然了一下,顯然他對二十二的數字是相當有數。不過他不會去爭執這一個的區別,“噯呀,不好了。帶少一雙。”

而阿譯迅速地,也可以說壓抑已久地從一副精強幹練向另一個極端演變,“您沒錯。鞋也沒少…副師座,有人要死了。我們救不了他。”

何書光和餘治一臉壓不下去地鄙薄,因爲阿譯已經是就要號泣的表情。我們驚愕和驚喜着,阿譯這廝終於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而唐基的手搭上了阿譯的肩膀,“那也要救啊。”

於是阿譯終於開始號哭了,就那份磅礴之勢來看。誰也都知道他絕不是僅僅爲這件事哭的,“太不容易了,副師座。您不知道多不容易,活生生的一千多號,眼前就剩這麼點。睜眼見活人,閉眼就看見死人。我實在熬不住了…”

唐基沒費功夫跟他廢話,唐副師座這會兒的乾脆真是深得人心,“人在哪兒?”

用不着阿譯了,我們倒有十隻手指着豆餅的房間,三十隻眼睛瞪着豆餅的所在。唐基的一隻手往後揮了一揮。他帶來的兵剛放下二十二雙鞋。排開了我們直衝那個房間,那動勢不知怎麼讓我想起風馬牛不相及的四個字:如狼似虎。

唐基現在又有心思跟我們如灑春風了。“總算還好。美國人幫建的醫院剛落成,那就是爲你們建的。唉,我也不要說這種屁話了,醫藥物資無一不缺,想的和做的也永不是一回事,但個把人總還應付得來的。我只想跟你們說,虞師虞師,別師都稱番號,爲何我們稱虞師,就是想你們心裏有三個字:自家人。”

聽得阿譯哇哇地又哭,並且被唐基拍了拍頭,唐副師座並且指示:“用我的車,快送去。”

何書光表示小小的異議,“縣長正在等您…”

我說:“該病患在南天門上作戰英勇,以肉身爲槍架,無畏槍林彈雨…”

唐副師座決定了,“我親自送去。縣長那裏改日再議也可以的。”

豆餅已經被那一幫狼虎從屋裏抬了出來,郝獸醫在後邊“蒼天哪,幹什麼呀”的亂叫,直到看見我們這小小的陣仗而噤聲。

豆餅被簇擁着出去,我們鬧哄哄地跟在後邊。我輕輕地掐了一把以止住阿譯的悲悲切切——身爲收容站最高長官,他得相送。

豆餅如果醒着,會被嚇尿。豆餅如果聰明,就會想一下自己到底成了什麼。他最多是南天門上活回來的二十三分之一,如此而已,阿譯三分之一的淚水是因爲敏感,三分之二的淚水是爲了幻滅和失落,而且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排在縣長之前的禪達二號人物,專程一趟僅僅爲了給我們送二十二雙鞋。”

豆餅被裝上了車,護衛者們也上了車,唐基一隻腳還踏在車擋上,又回望恭立地我們一眼,可憐了泥蛋和滿漢,他們一直竭力把自己挺成門神。

於是謎底揭曉。

“哦,林少校,你忠勇雙全,殺敵有功,升了。副團長,兼督導。”

“什…”阿譯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我從來沒見一個人能被自己的口水嗆成這樣的。

唐基便慈和地笑笑,“你們不居名利,我們還不能想着?”

我們看着阿譯終於止住了他的咳嗽,但是臉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恐慌,老天爺。他連一場籃球都應付不來。

阿譯的聲音都恐懼得發顫,“哪個…哪個團?”

“川軍團。”

阿譯的聲音驚訝得發抖,“哪個川軍團?”

“你們團。”看起來唐基不想做再多的解釋,憑阿譯的膽氣——實際上加上我們所有人的膽氣——也不敢再問,唐基毫不磕巴地上了車,車毫不磕巴地開走,帶着豆餅和我們巨大的疑團。

郝獸醫仍然在爲我們中已經消失的欣喜而欣喜,“我他孃的要去燒香啦。我一直念呢,豆餅小孩子啊,不能就這麼去的。小孩子就有救啦!”

但是並無人響應他。

喪門星問:“什麼團?”

蛇屁股也問:“我們團是什麼團?”

“是川軍團…可川軍團是哪個團?”我也想找人給我一個答案,很不幸我看到的是克虜伯。於是克虜伯立刻開始心虛和嘀咕:“我不管。”

不辣說:“我只知道誰是副團長。”

“還有督導。啥叫督導?”蛇屁股問不辣。

不辣回答:“就是自己不用上,拿槍打着你讓你去耗日本人子彈的那種人。”

“好差使。我想幹。”

“你要幹我就叉死你。”不辣威脅着蛇屁股。

我們參差地從阿譯身邊走開,如果我們是潮,阿譯現在就是分水的犀牛,雖然沒那麼威猛,但他確實把我們分隔在距他一兩米之外。繞開了纔再度會合。

阿譯就戳在那兒,看着早已揚塵極目的車發呆。

我就要隨着大羣走進大門,回頭看了眼孤零零的阿譯,忽然覺得有點兒於心不忍,於是我便叫他:“阿譯,替自己擔憂不如替古人擔憂,少費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什麼來,“怎麼老覺得今天少些什麼?”

阿譯衝我轉過身來,感激,加上深重的悲憫。“我們一直就少些什麼。”

但是我已經想到少些什麼了,“狗肉呢?!”

而泥蛋和滿漢正從門神恢復成稀泥的原形,滿漢懶散地給我回應:“一大早就跑出去啦。蹭的一下,那狗,跟狗炮彈似的。”

我傻了。那條狗原來對我這麼重要的,一瞬間我像阿譯一樣失魂落魄。

我和郝獸醫輾轉於禪達的街巷中,老頭子已經走瘸了,但仍盡力追隨着我大步沖沖的瘸步。

且不管狗炮彈是個什麼彈型,但以狗肉的速度,恐怕已衝出了雲南。當此饑荒亂世。還有一個最大的可能。便是已衝到某個肉架子上,被剝皮開膛。用它的肉爲飢餓的禪達人創造價值。

阿譯的升遷本來就不重要,現在更不重要了,半數的人殺向禪達開始尋找。

我已經準備好和迷龍生離,可沒準備好和狗肉生離,或者死別。

郝老頭在我執着的沖沖中而落後,他已經只能扶着牆喘氣,嗓子能跑啞你見過沒,老頭的嗓子跑啞了,“等…等…等…”

我忍着我的焦慮,“我不能等一會兒。”

郝獸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喘口…就來。”

於是我不看他了,改往支離的巷道各個方向打量,指望在某個支道上能看見狗肉的身影,我再回頭看郝獸醫時,老頭兒正貼着牆往下打滑,最後咕咚一下仰在地上,籲出口長氣。

我衝他跑過去,在他的倒下時加之這樣的伴奏:“喂?喂!噯噯噯!”

被我連捶帶打着,老頭連喘氣帶咳嗽還得招架我的拍打,“沒事兒…沒事兒。昨晚沒歇,喘口…別打我。”

我發現我是擔心過頭了,便把他架得靠了牆,好把氣喘得順一點兒。“我就知道它不願意跟我們一塊兒待着,它要做大事,早晚要走的。”我說。

郝獸醫有點兒不太清醒,“迷龍啊?迷龍沒事啦。”

“狗肉!迷龍能做個屁的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往脖子上拴條狗繩,再巴巴地叼給他老婆牽着,老婆不在小崽子都能牽着。”

“嗯…那倒也不是…你急什麼呀?”老頭兒說得對,我不該急,那恰好讓人知道我妒忌到了什麼程度,於是我溫和了。

“我急狗肉。”我說。

郝獸醫嘆口幽幽的長氣,“唉,這話我老頭子是真不該說,好人是沒有好下場的啊。”

“狗肉啊?狗肉是狗嘞。瞪眼能咬殘你的狗,怕也排不上什麼好狗吧。”

郝獸醫點頭,“嗯,嗯,是狗。好人一定有好下場的,真的,我剛纔是氣噎着了。”

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們正在同一個題上羞答答地繞。不是南天門的死戰,是死戰之後活下來的頹喪日子,才讓我們覺得…那個人…

狗肉只能讓我們想起一個人。

於是我繃着臉,“那個人是跟狗肉太像了。狗肉要是一站起來,抖掉狗皮,他媽的就是他了。”

郝獸醫笑得要嗆着,“你讓我喘氣,喘口氣——不過他真是很狗相的。”

“我剛覺得他有點兒意思。”我說。

“嗯哪。”

“審他那時候。有意思。說了點兒可以信得的話。”我有點兒沮喪,“沒他,不好玩了。”

“是啊。”老頭兒有點兒豪氣干雲,“跟王八蛋的時候,我都覺得跟你們小王八蛋一個年紀了。”

我們沉默。

過了會兒,老頭兒說:“我喘過來了。”

“我喘口。”我說。

於是我們繼續沉默。我喘氣,因爲我不想哭。

禪達的暮色將臨了。

死啦死啦從屋裏出來,一臉稀罕勁兒地看了看禪達的暮色和山巒。

立着的一排兵便向他行了個持槍禮,死啦死啦用一種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了一眼——如果死刑犯還有心琢磨的話。

你也可以說這個禮不是給他敬的,因爲虞嘯卿站在他側後,冷眼撣着,一隻手若有若無地開合着槍套。

死啦死啦便開始涎笑,也許那叫無畏,但就是涎笑,“換槍啦?七九中正呢,好槍。”

虞嘯卿沒有表情,“與你何干?”

死啦死啦轉過頭,便變色了,師部外邊的空地上,一條巨大的狗追着一個撒丫子狂奔的兵——其實只是那兵以爲被狗追——同時兩個兵在後邊追着那條狗,以一種狗炮彈的速度向這邊撞了過來。

“別過來!別…”死啦死啦大叫。

撞擊的聲音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狗炮彈徑直撞向了死啦死啦的胯下,它那顆狗頭的位置是正好撞到要害部位的,死啦死啦在一聲慘叫中蹲了下來。

虞嘯卿表情怪異地看着這景,狗肉舔着死啦死啦痛苦到痙攣的臉。

“上車罷。”虞嘯卿說。

死啦死啦窩着腰往車上掙扎,以至虞嘯卿只好用下頷調了個槍手上前扶。

死啦死啦問:“我的狗?”

“我車上,沒狗座。”

於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窩進了車,車走了,狗肉圍着恭立的槍手轉了個圈,開始轉向追着車狂奔。

虞嘯卿的吉普在郊野裏狂馳,雖然有路,但看起來像在野地裏狂馳。

死啦死啦緊緊把住,車顛得可以,但虞嘯卿舒服得像快要睡着。死啦死啦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草地和樹林,狗炮彈在其中若隱若現。

“太慢。”虞嘯毅說。

於是開車的張立憲便把車顛得快要飛了起來。

第五十四章

那兩個傢伙穿過縱橫曲折的人工溝壑,讓多少天來一直在壕溝裏渡日的傢伙們從泥土裏爬起來起立。

一個像虞嘯卿一樣瘦高的中校跑過來敬禮,“哥。”

虞嘯卿吩咐道:“慎卿去忙你的。”

於是那傢伙也沒什麼客套,掉頭去了。

虞嘯卿在這樣的曲折裏也走得像箭頭一樣筆直,今天他拿着軍刀,所以間或會把他連鞘的刀敲在某個兵的失誤之處,你也不知道他目不斜視地怎麼就能看清那些。

死啦死啦走得像上西天的猢猻一樣是永遠的S路線——因爲這是主力團陣地,大多數裝備讓他這個管理襪子鞋墊的前軍需瞠目結舌。

虞嘯卿在一處隱蔽良好的壑壕裏停下,這裏有一副大倍率炮隊鏡,被僞裝成了從枝林裏伸出的樹枝。虞嘯卿用他的刀敲打了那具炮隊鏡,“看吧。”

死啦死啦便看。

便看見對岸的日軍陣地,連巒絕山,不見人,偶有處招展着他們的軍旗。

日軍的陣地比這邊相對草率,因爲他們此時的着意並非防禦。

死啦死啦離開了炮隊鏡,沒說什麼也不知道說什麼,虞嘯卿在戰壑裏踱步的樣子也不像想聽什麼。

“跟你們在南天門打過的竹內聯隊已經做了增強,若攻擊東岸,將爲鋒銳之首。聯隊長竹內連山,戰法陰鷙,我方戰也不戰,堅壕苦守,時日漫長,竹內倒會是個不錯的解乏對象。”虞嘯毅說。

死啦死啦怔忡地笑了笑,因爲誰都知道虞嘯卿的輕描淡寫恰因爲不輕鬆。

虞嘯卿接着說:“虞師有一個笑話。是張立憲這幫廝們傳出來的。”

張立憲誇嚓一個立正,臉上倒帶着笑意。

“他們說我從來不坐,太瘦。屁股上的肉不如腳掌厚,硌得痛,所以寧站不坐。”虞嘯毅拿鞘輕敲了張立憲的頭,“放屁。我不坐,因爲受過刺激。當年打出湖南,就想有和家鄉不一樣的一片天地。我餓了,在路攤上喫碗米粉,學生遊行,有人在我背上貼了個紙條。”

虞嘯卿的眼睛都眯縫起來了,可想他真是受過不小的刺激。

“‘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我不知道,我居然就坐在那喫完那碗米粉。誰命裏都有個恩人。我的恩公,或是恩婆,就是在我背上貼紙條的那人。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於是我再不是那個渾噩的湖南小子。國難當頭,豈能坐視。於是我多少年再沒回過家鄉。還有,我再坐下胃裏就開始往上返。——但是有天我會坐。”

他停下了話頭。從炮隊鏡裏看着對岸。大夥全無異議地站着,誰讓他最大?

“當我們千軍萬馬席捲西岸,攻復南天門失地時,我會坐下。現在上峯無戰意,我只好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旗,好保你們的戰意。真打的時候,我會坐下,省下站的力氣,省下所有力氣,帶你們打仗。”

他直瞪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只好立正了一下以示聽到和同意。於是他也斜着死啦死啦,開始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你很有趣。漫長的苦守,你也是個不錯的解乏對象。”

狗肉從壑壕裏衝了過來,坐下。瞪着這些也不曉得要做什麼的人。

迷龍從他的屋裏探出了頭。

院子裏空空的,阿譯站在他迷宮一樣的籃球場上發呆,其他人有的去找狗肉了,有的被這花樣太多的一天搞累了,在歇息。

滿漢在哨位上打盹,泥蛋在哨位上抓蝨子。

迷龍便回頭對了門裏說:“走啦。”

迷龍老婆便開了門。拿着他們少得可憐的一點兒行李。牽着雷寶兒,“總要跟你的朋友他們說一聲。”

迷龍便接了行李。儘管那是他可以用手指頭拎的一點兒份量,“不啦。滿天下犢子都知道啦。”

他便賊一樣出了門,這樣舉家攜行,大門的泥蛋滿漢是無論不會讓過路的,迷龍便從阿譯身後繞了爬牆,反正阿譯戳在那兒跟個沒知覺的木人一般。

迷龍甩手便讓他全家的行李出了牆,牆不高,他伸手便把自己搭了上去,他在上邊騎穩了,再回手來接雷寶兒。

然後迷龍便看着這個院子啞住了,夕陽下曬,禪達人的屋頂上冒起了炊煙,他曾處身的地方是被打劫過多少次的一片空落,連他一向討厭的阿譯也讓他看得唏噓。

於是迷龍便不接雷寶兒了,他伏在牆上,將眼睛在臂彎裏亂揩着。

迷龍老婆沉默了一會兒,“要不你再想想。我是跟你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要走是你說的氣話。”

“不是氣話,你不知道。牆下邊是幾萬個小鬼子我也跳啦,總不能跟個臭女人說的話也當淡屁。”迷龍說。

他老婆提醒他:“接好你的臭兒子吧。”

迷龍便伸手再度地去接雷寶兒,並對着雷寶兒涎笑,“叫爸爸。”

“臭屁。”

迷龍小心地操作着,這牆平時也就是一掠而過,現在他小心翼翼惟恐擦着碰着他的臭兒子。

禪達人的屋頂上升起炊煙,迷龍打算悄沒聲地走掉。東城的郝獸醫和我,西城的蛇屁股和不辣,北城的喪門星和克虜伯都已經放棄了尋找狗肉,回我們不得不回的收容站。

迷龍坐在牆上,把着他的兒子,臉上露出一種夢境一樣的神情。

郝獸醫和我、蛇屁股和不辣、喪門星和克虜伯,我們正自三個不同的方向歸向收容站,我們都在迷龍的視野,但我們都是迷龍要擺脫的現實,而絕非夢境。

迷龍綻開了笑容,那樣的笑容我們從無緣得見,讓牆下他的老婆亦看得癡迷。

我和郝獸醫有氣無力地蹣跚過來,然後我看着那發向我射過來的狗炮彈嚇住,也有欣喜,但主要是嚇住。

“別!別過來!”

你能喝回一顆狗炮彈嗎?所以我叫完之後就是一聲慘叫,然後捂着小肚子蹲在地上直跳。狗肉又製造了一個準太監之後。圍着它的新戰果轉了一圈,然後掉頭衝向它的來處。

我看見了它的來處,一輛威利斯吉普停在那裏,一個貨正在下車,一邊人模狗樣繫着自己新軍裝最上方的扣子。那輛車噴出一陣劣質燃料的油煙揚長而去,而我能看清車上影影綽綽地坐着個絕不回頭的虞嘯卿。

而那個下了車的貨對着狗肉叱喝着:“坐下!”

狗肉懸崖勒馬,一屁股坐下,我很遺憾沒能眼見他的慘叫。

然後那個貨便對着我和郝獸醫微笑,絕對幸災樂禍的微笑,“喂。”

“你…他媽的。”我說。

於是死啦死啦便在我面前跺了跺腳。似乎是讓鞋子順當,實際是讓更多灰塵濺到我的臉上。“喂,我是你們團長。”

“你他媽的。”我罵道。

那傢伙便向着西來的蛇屁股和不辣、北來的喪門星和克虜伯炫耀,儘管那幾位已經連下巴頷都快掉下來了,“我是你們團長。”

然後他便瞧見了騎在牆上的迷龍,雷寶兒已經自迷龍手裏消失了,但迷龍仍看着死啦死啦發呆。

“東北佬兒你長牆上了嗎?我是你們團長!我是你們團長!我都說煩啦!”

迷龍被這樣一種小人得志都給看暈了。他迷迷糊糊想跳下這邊牆,掛在牆那邊的腳卻忘了盤過來,於是我們聽見空通一聲,迷龍消失在牆這邊的明溝裏。

那傢伙笑得高興得不得了,扔了我們便往收容站裏走,我們茫然地雲山霧罩地跟在後邊。泥蛋和滿漢在那發着怔不知道怎麼是好。

不辣便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狐假虎威,“敬禮!敬大禮!”

那倆沒什麼主意的傢伙便敬大禮,大禮是持槍禮,泥蛋笨手笨腳地搞掉了自己的槍,砸了自己腳面。

我們就這樣進了收容站。爬出溝的迷龍一瘸一拐夢遊一般地跟在我們後邊。

迷龍老婆護着雷寶兒站在死角,沒被那個得志小人看見,而阿譯正從他的迷宮中茫然轉向我們,被看個正着。

死啦死啦問他:“二百五少校,你在畫地爲牢嗎?”

阿譯乾乾的張了張嘴,最後變成了舔舔嘴脣。

不辣衝阿譯示威,“他是我們團長!”

我向不辣尋求解釋,“你明白這意思嗎?”

“管他。我舌頭痛快了再說。”不辣說。

我們像七八條尾巴一樣跟着他殺向我們的住處。也許看習慣了我們在名利來臨時做作的謙讓,而這傢伙的小人相完全是那樣的反面極端。

“現在,團座要看看他的營房。”他宣佈。

我們只有寸離不離地跟着,我發現。是我們下意識地想跟着。

川軍團只一個。很打得,小醉哥哥所在那支。重組後被虞嘯卿整建制拉回東岸。壘防主力,現是虞師第一團,團長是虞嘯卿胞弟——也就說,它姓了虞。

所以阿譯的副團長被我當惡毒的玩笑,無論王八如何看待綠豆,也不該對眼兒到這種份兒上。我放棄去想什麼“你們團”,如果我們曾湊合算一個團,早全死在南天門上。

你們團。我們的團。我的團。

暮色已降臨禪達。

一扇扇門被推開,除了幾堆稻草和某個正矇頭大睡或茫然醒轉的傢伙外,你不用指望看見別的什麼。

我們簇擁在忙乎着推門的死啦死啦身後,現在幸災樂禍的表情已經漸漸轉移到我們臉上。

這屋是我和郝獸醫睡的,我倆都在死啦死啦身後,所以死啦死啦身前自然是一堆稻草。他不大甘心地拿腳扒拉了一下稻草,一隻老鼠爬開了。

我說:“這屋裏的蝨子穩湊一個團。”

死啦死啦瞄了我一眼,“你們的武器呢?”

蛇屁股叫喪門星:“你上。”

喪門星便往上走一步,伸出一對肉拳,“鐵砂掌。”

死啦死啦便像被扇了一巴掌,“燉鴨掌…我說虞嘯卿這個鳥人,怎麼就任重道遠地說我就是一條破爛命呢。”

我們就鬨堂大笑了,這樣的快樂,全無正經,全無責任,死的也就死了,該回的都回來了,就快樂吧。

我們不笑了是因爲那傢伙正也斜着眼打量我們,跟過他的都知道,這樣的時候,壞事要發生了。

他喝道:“我是你們的團長!這意思就是你們是我的團!一加一等於二的事情!好意思要我再而三的說出來嗎?豬也都練成孟煩了一樣的精怪了。精怪就這麼活着嗎?”

我們笑不出來了,不是說他這話多有殺傷力,而是因爲他激昂所對的並不是我們,他用屁股對我們,他正說話的對象是那隻老鼠。老鼠悠哉遊哉地離了我們遠點兒,並不見得畏懼。

老鼠,我們早習以爲常。它大概最擅聞出人類潦倒的氣味,它也知道潦倒的人類對它不再形成威脅,從此便大搖大擺在各屋出入。

那傢伙一本正經地在對着那隻老鼠唸經:“龍生龍鳳生鳳,烏龜原是王八種,老鼠兒子會打洞。破爛命就帶破爛貨呀。”

一隻鞋子飛了過去,很大號的,那老鼠慘叫一聲便殞了。

迷龍蹦着過去揀回自己的鞋,一邊忍不住樂,“團座啊不好啦,你弟兄掛啦。”

那傢伙眼都不睜就往下扯,“慘絕。我團非戰爭減員碩鼠一匹,現在我團還剩什麼?”他終於向我們轉過身來,一臉奚落的惡毒,“說來看看,我的團。”

我們瞪着他,我們已經有點兒急了,這傢伙開玩笑都能把人開瘋掉的,他有這個素質。

不辣罵罵咧咧地回答:“還有二十二條他媽媽的活人!”

死啦死啦顯然在踹門時已數過我們的人頭,“別把我算進去。我沒死,可不想跟你們這幫他媽媽的算在一起。”

我連忙促狹地笑,“我們也不惜的算進來團座。團座。豆餅回來啦,住院呢。”

死啦死啦絕不在意這種小挫折的,便哇哇一嗓子:“好吧——我希望五分鐘之內這裏只有二十二個他媽媽的活人!”

我們愣着,不大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他把半鋪稻草踢到了我們臉上,“打掃衛生!”

我們以一種發狂的速度打掃,扔掉垃圾,使出刨地的力氣掃地,刮掉蛛網,捉拿耗子,鋪裏的跳蚤臭蟲是沒輒它啦,就索性連稻草一起搬出去燒個火光沖天。

死啦死啦在那兒閒沒事了澆阿譯的花,澆沒兩下便不耐煩了,扯片葉子下來研究,後來他企圖把那片葉子餵給狗肉。

狗肉冷眼看着這名人類的蠢行。

現在我們二十二條在院子裏站了兩列,我們曾住過的地方敞着門,空空如也但透着乾淨,它現在倒確實像個人住的地方了。

而且我們的隊列整齊得都快讓我們感動了,我已經不記得我們多長時間沒列過隊了。

死啦死啦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我們,身後的狗肉很像他的死黨和幫兇。

迷龍說:“別瞅啦成不?”

不辣說:“就剩二十二條他媽媽的活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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