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一個已婚的男人都有兩位父親,一位是生身之父,另一位便是岳父。經常看到朋友拎着大包小裹地上岳丈家,還不無炫耀地說:去跟老爺子喝幾盅。我羨慕之極,不免爲自己的岳父英年早逝,不能盡一份孝敬之心而萬分遺憾。

也許我見過岳父,但那時我還穿開襠褲,他只是我的姨父,他不會想到後來我成了他的老姑爺。

晚年,我用文字記錄他一生中的點滴經歷,也許這是一個文人紀念岳父的最佳方式吧。

岳父姓江,名海林,莊稼把式,樣樣精通。他去世早,1953年就離開了人世,終年四十歲。岳父的故事,我聽妻子講的,她聽母親講的。

岳父出生在吉林省德惠縣江南一個鄉村。其父在鄉間是心靈手巧的手藝人,以給人打傢俱、在傢俱上描金畫鳳爲營生。舊時代傢俱時興往上畫花鳥草蟲,特別是大木櫃,畫得花花綠綠的,有富貴之感。新傢俱上面需要畫,舊傢俱把舊畫面用刨子推光,重新畫上可心的圖畫,如同新的一般,喜興,還花不了幾吊錢。因此,木匠、畫匠的手藝在當時很喫得開,二者兼具那就成了香餑餑。

自從他的姥爺和姥姥一家從吉林德惠的江南搬走之後,母親日夜思念雙親,憂鬱而死,時年他七歲,姐姐十歲,妹妹四歲。父親才二十七歲,埋葬了妻子,過了三七,又過了百天,一一祭奠完畢,便領着三個兒女在墳前灑淚而別,去往黑龍江甜草崗一個叫馮太后屯投奔岳丈家。

父親挑着一副擔子,前邊的筐裏坐着最小的女兒,後邊的木箱裏裝着木工工具和畫具,兩個大點的兒女跟隨他沿着鐵道線徒步行走。他幼小的肩上扛着一丈長的木尺杆,既可以拄着省力,又可以當作應手傢什,但他始終扛着,覺得尺子神聖,絕不做他用。

一路上,父親給人打傢俱或畫櫃掙錢餬口。遇到風雨,找個地方躲一躲;趕上鄉鎮小站,停下腳歇一歇,趁機吆喝幾聲找活計;到了大城市,便到集市上舉牌等着僱主。

他年紀雖小,但懂事,和姐姐爭着照看妹妹。路上長途跋涉,腳上磨出了泡,走一步鑽心疼,但他咬緊牙關堅持往前走。父親發現了,要停下歇歇腳,他說這兒沒人家,青草沒棵,怪瘮人的,到前邊小站再歇吧。妹妹在筐裏要求下來走,讓哥哥坐到筐裏。這句體貼的話,令父親、姐姐、哥哥動容。他們披星戴月,走走停停,由於心中有目標,走起路來格外有勁兒,那在嘴上唸叨無數遍的馮太后屯猶如天堂,好像那裏擺着魚肉盛宴正等待着他們。

有一次,他扛着木尺杆爬上路基,走在兩條鐵軌之間,在枕木間跳躍,感到好玩,父親見狀慌忙喊他快下來。只聽遠處列車鳴笛聲,他剛從路基上下來還沒等站穩,火車就從他身邊隆隆駛過,帶起的風颳得他站不穩,被父親搶上前攬在懷裏。火車飛馳使地面劇烈地震動,如同地震了一般。火車開過去了,他餘悸未消,心還在蹦蹦跳。父親嚴厲地告誡他,今後不許上路基,那能要你的命。他紅着臉,默默地點頭。從此,再沿鐵路線走,這個肩扛木尺杆的少年再也沒上過路基。

若趕上活源多,工費掙得多,就買票坐段火車,這是他們最幸福時刻,望着車窗前的風景迅疾閃過,簡直像在飛翔,三個孩子開心極了。可惜,這樣的時刻太少了。多半是用腳步丈量土地,以前方小站爲目標,走到一個小站,心裏便充滿喜悅,意識到距離馮太后屯又近了一步,他們就是這樣來自我安慰。

路上,走到天黑,若遇上荒無人煙,父親就像老母雞把三個兒女摟在懷裏在野外過夜。細心的父親常常把留存的水和乾糧在最需要的時候像變魔術一般亮出來,讓三個孩子驚喜異常。當三個孩子喝水喫乾糧時,他舔舔乾裂的嘴脣,嚥下一口唾液,來安慰自己的轆轆飢腸。每當這個時候,三個孩子把捨不得喝的水、捨不得喫的乾糧突然送到父親面前,令他忍不住無聲地流淚。

從初夏走到老秋,總算走到了姥姥家住的村屯,雖然沒有魚肉宴,但熱乎乎的農家飯菜讓他們喫得痛快,喫得飽,喫得香,幾個月的奔波、疲憊值了!

姥姥家姓馬,是個大戶,姥爺兄弟二人,他排行二,大哥當家。哥倆和睦,共撐一個大家庭,有地、有車、有馬,在村裏爲人處世講究,廣結善緣。馬二老爺子看到姑爺領着三個孩子來了,想到女兒客死他鄉,不禁潸然淚下。

姑爺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將三個孩子交給岳母看護,便紮上帆布圍裙,右耳朵上夾着半截鉛筆,揹着木工、畫工的工具走村串戶攬活。每回都把掙來的錢如數交給當家的大老爺子,以報答馬家替他養育兒女之恩。

時間久了,十里八村都知道馮太后屯老馬家姑爺有兩樣好手藝,有即將男婚女嫁的人家都來找他打傢俱或畫大櫃。有一次,有人騎馬從很遠的村慕名來找江木匠去打傢俱,他與來人訂好日期,然後日夜兼程,手裏活如期完工。翌日,揹着傢俱箱,拿着長木尺杆匆匆地趕往那個村。

隔了三天,那個騎馬的人又來催了,馬二老爺子說我姑爺三天前就去了,咋還沒到呢?他預感到不好,急忙領人去尋找。七歲的岳父說啥也要跟去,姥爺只好應允,叫人趕着馬車沿着姑爺應該走的路線一路尋去。

在荒灘野嶺的路段上,他眼尖,發現了一截木尺杆,拾起辨認,這正是父親用的。他們又往前搜尋,發現了另外兩截木尺杆,再搜尋,又發現了木箱的殘片和散落的幾樣工具,最後發現了其父的一條腿,血跡斑斑……

馬二老爺子由此斷定,姑爺在這裏遇到了狼羣,並拿着長木尺杆跟狼羣搏鬥,最後寡不敵衆被狼喫掉了。他望着姑爺那條腿,摟着外孫子嚎啕大哭,終至背過氣去。人們把他喊醒,把那條腿放至車上默默地往回返。

陰風颯颯,蒼天肅穆。馬車上,岳父眼睛哭腫了,嗓子哭啞了,懷裏緊緊地抱着父親的那條腿捨不得放下……

馬家灑淚埋葬了姑爺,更加疼愛三個可憐的孩子。

父親一死,他好像突然長大了,感覺應該在姥姥家乾點啥,以報答養遇之恩,他主動向姥爺請求放豬。白天把一羣豬放到草甸子上,他割三棱草晾曬,這種草是馬牛羊的最佳飼料,傍太陽要落山時把豬羣趕回來。晚上,姥爺教他識字和算術。他聰明過人,學啥會啥。

轉眼間,兩年過去了。有一次他去放豬,星星在夜空上出全了他還沒回來。姥爺急忙騎馬去草甸子上尋找,發現他躺在三棱草垛上高燒不省人事。姥爺把他放在馬背上,直接馱至鄉村大夫家診治,診斷爲天花。天花是疹子中最厲害的一種,等到臉上出了衆多的水痘時發癢難忍,撓破一個水痘就是一個麻子坑。他聽了大夫告誡,在整個發病期間,竟然以超人的毅力忍住沒撓,保住了一張完好的臉。

又過了二年,他已十一歲,姐姐十四歲,妹妹八歲。那年冬天,從老家江南捎來信說,姑媽家要來人把姐姐接走。原來,姐姐七歲那年,許配給姑家的表哥,現在表哥已經十八歲了,接她去完婚。她接到信便哭了,實在不願意離開弟弟和妹妹,想要多照顧他倆幾年。姥姥勸她,你丈夫大了,你也不小了,你倆該結婚了。再說,姑做婆,你爹又沒了,她會更疼愛你的。不提爹還罷,一提爹她哭得更傷心了。

姥姥問她想要點什麼,姥姥給買。她說只要幾尺花旗青布、幾斤棉花。姥姥很快買來了,她馬上給弟弟妹妹剪裁棉衣棉褲,連夜絮棉花、縫製。一邊縫,一邊流淚,把對弟弟和妹妹的感情隨着一針一線都縫進了棉衣棉褲裏。

幾天後,姑媽家來接她的馬爬犁到了,他拜別了姥爺、姥姥、舅舅,最後和弟弟妹妹抱在一起痛哭不止。來人催着她上馬爬犁,姐弟三人死死地抱在一起不撒手。

當大家把姐姐送上馬爬犁,鋪好褥子,蓋好被子,戴上狗皮帽子,繫好帽帶,圍好毛圍巾,老闆子揚鞭催馬即跑。弟弟在後面追趕,足足追了五里地,實在跑不動了,跌倒在雪地上,嘴裏還喊着“姐姐”,還在往前爬,最後,昏死在雪地裏。是姥爺趕上來,把他叫醒,揹他回了家。

姐姐到了婆家,日夜思念弟弟妹妹,不到半年,同母親一樣抑鬱而死。

當他十七歲時,長得一表人才,高個,挺拔,長臉,白淨,一頭濃密的羊毛卷頭髮。濃眉大眼,高鼻樑,薄嘴脣。馬家每次出車,都是四輛,他是大老闆子,其餘三個老闆子是他表兄弟,也都豆蒄年華,但沒他長得帥氣,烘雲托月,成了他的陪襯。秋天趕車進城賣糧食、賣土豆,當天回不去,便住在四道街道北孫家大車店。

他懂事,會來事,眼裏有活。每次在飯堂裏用餐完畢,他不像別的顧客撂下碗筷就走,而是主動拾掇起桌上的碗筷,放到水槽裏刷乾淨,然後放至碗筷櫃櫥裏。在通長的舍間,發現屋地髒了,便拿起笤帚掃乾淨。這些舉動被一個夥計看在眼裏,嘮閒嗑時說給店裏內當家老夫人聽。老夫人經過打探,知道了他的身世。此後,她有意接觸了他幾回,聽他說話有板有眼,穩重大方。她便有心要將大閨女許配給他,這是有她的道理的。這小夥子父母雙亡,又沒有哥兄弟,只有個妹妹,相對負擔小。他本人是個農家本分青年,姥家也是本分人家。他還任幹,婚姻成了以後,孫家再幫襯一把,往後的日子錯不了。於是,託人保媒。他姥爺和姥姥樂不可支,這是打着燈籠都找不着的好事,哪有不成之理呢。於是,一拍即合,妥!

外孫子要結婚,姥爺、姥姥給倒出一間做新房,做了簡單佈置,又縫製兩牀被褥、兩個枕頭。女方家又陪送被褥、枕頭和各種用品、用具。就這樣結婚了。結婚的第二天,新娘便跟馬家幾個媳婦輪班做飯。大表嫂說三道四,“都結婚有媳婦了還喫姥家的”,她聽了很憋氣,另起夥還沒有條件,就連鍋碗瓢盆都沒有。

三天回門,岳父趕着馬車,她把小姑子也帶去了,馬車一進孫家大車店大院,三個嫂子出來迎接,她忍不住哭了。當家的大嫂發話了,啥也不用說了,咱們孫家姑娘不能受委屈,缺啥少啥咱家給拿。

臨走時,各種過日子用的東西裝了一大馬車。車到馬家卸車時才盤點清:米麪、鍋碗瓢盆、筷子盤碗、長條地琴桌、板凳、面板、擀麪杖、菜刀、菜板、插板、一小壇食鹽、一小壇葷油、醬油、醋、各種佐料,還有烙的大油餅二十張、應時的各種蔬菜,真是應有盡有。姥爺爲他們自個起夥給搭了鍋竈。從此,小姑子過來喫飯,晚上睡覺在姥姥屋裏。

一個月後,孫家來馬車接姑娘回孃家小住,又把小姑子帶去了,這回住了半個月。孫家三個嫂子,大嫂領頭,買衣服布料、鞋面布料,送納鞋底的葛布、錐子、麻繩,大家動手做他們三口的棉衣、棉褲和棉鞋。還給十四歲的小姑子做鞋包,那個年代講究給待出閣的姑娘準備鞋包等嫁妝,還給她做了一身新衣裳。回到馬家,把姥姥家的幾房媳婦羨慕夠嗆,都說江海林娶回家財神爺了。

不久,距離馮太后屯不遠有個太山屯,屯裏有個富裕大戶邢家,邢家看好了馮太后屯馬家外甥江海林的爲人和莊稼把式,要把他挖去給他家幹活。姥爺和姥姥也覺得這個外孫子已經結婚了,該出去闖蕩了。

於是,他便答應去給邢家幹活。邢家老爺子邢大杆會辦事,把大院外西側的兩間房倒出來給他家住。把屋子收拾停當,去馬車接媳婦和妹妹,不免千恩萬謝姥姥家把兄妹養大成人,與馬家親人們灑淚告別。

在太山屯安了家,他每逢趕車進城,便在孫家大車店住,自然是不花分文。孫家大嫂還吩咐竈房,大姑爺子每回來都要烙二十張大餅給帶着。這些大餅三口人喫,能喫半個月。姑嫂爭搶做家務,不分你我,越處越有感情。

邢家二當家的年方二十歲,精明能幹,還會算計,只是臉上有麻子,還沒訂婚。自從岳父給他家打工,邢二當家的看中了他的妹妹。有一次藉由頭把話說開,岳父岳母看邢家是個正經過日子人家,又很富裕,有地、有車、有馬,喫喝不愁,邢老二又是當家人,豈有不同意之理呢。於是,便把妹妹許配給邢二當家的。妹妹出嫁後,生有一女一男。

打土豪分田地那年,岳父在東北農民中第一批入黨,成了村農會委員。窮苦農民們到土豪家搬東西,有人從土豪身上扒衣服。他總是勸說別扒光,給留件衣裳,被褥給留一牀,歲數大,不抗凍,糧食給留點,別餓死人家孩子。

劉老嘎是本村地主,嘴不好,說話損,人緣差,被綁到農會關押,每當輪到農會會員尹禿子看守時,他把劉老嘎的兩個大拇指分別拴上繩子吊起來。腳雖然着地,但身子必須站得直挺才抻不着大拇指,其遭罪程度難以述說。

當岳父值班看守的時候,他和同班的便把劉老嘎放下來,讓他躺着。還有一個班看守時,也學他倆這樣做。有一次,又是他值班看守,劉老嘎悄悄地求告,快救救我吧,我尿不出尿了,眼瞅着就要憋死了。他幫劉老嘎解開褲帶,褪下內褲,才發現劉的小便腫脹異常,仔細一看,小便孔裏被塞滿了馬鬃。一根根拔下,都帶着血絲。他向農會主席反映,尹禿子太過分,監獄裏的犯人也沒這麼糟害的。於是,把尹禿子撤下來了。

劉老嘎家的房子被農會分了,給他家一處破房子,老婆要生孩子。岳父家離這間破房子只隔着一個大土坑。平時兩家不敢走動,怕被農會當“階級混線”典型批判。岳母趁天黑偷偷地到他家探望,見家裏只剩下一牀被子,三個孩子扯着蓋。劉妻哭着說,肚裏這個崽子不該出世,等生下來把他掐死算了,免得跟着遭罪。岳母警告她千萬別做傻事,有難處幫你。等她把孩子生下來時,傍晚,岳母叫七歲的三閨女從直徑一尺的後窗眼爬出去,再把一牀被褥從後窗眼塞出去,三閨女抱着被褥送到劉家的後窗眼塞進去。第二天早上,劉家大閨女也如此這般把被褥送過來。就這樣,反覆搗騰了一個月。

後來,上級糾偏了在鬥爭地主富農運動中的過火行爲,劉老嘎纔得到寬大處理,放他回家了。他囑咐兒女,到啥時候也別忘了老江家的大恩大德。

岳父和岳母相當恩愛,生育三個兒子、五個女兒。1953年,岳父剛到中年,身強力壯,扛麻袋上跳板不慎肩上的麻袋掉了砸壞了腰,以爲休息幾天就好了,不想一病不起,請大夫診治也不見好轉,原來是砸壞了腎,不久而終。岳母三十八歲守寡,拉扯七個兒女長大,各自成家立業,以告慰亡夫。老人家八十七歲離世。

作者簡介

李景寬,黑龍江省藝術研究院國家一級編劇,原《劇作家》雜誌社劇本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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