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年去北城那天,就急不迫待地買了上好的繪畫工具,小到卷筆刀,大到各色各樣的顏料。

其實她沒有接受過專業的畫畫培訓,一直以來都是自學,只是北城是一座用畫筆勾勒的城市,每個有畫畫夢想的人,都會來這裏走走。

當她付好錢抱着一箱畫具離開店鋪的時候,霓虹燈已甦醒,她喫力地抱緊了紙箱,用兩條瘦白的腿支撐着小身板,她的錢包爲了買畫具已乾癟,她不得不走路回到旅館。

路雖有些遙遠,但北城的夜景讓初年有了信心,她出神地凝望着不遠處的透明建築,那上面畫滿了風格不一的畫,在燈光的作用下變幻莫測,很好看。

突然,一陣疾風飛速掠過,猝不及防地將她撞倒在地,紙箱裏的畫具一下子灑滿各處。

撞她的人是一個十三歲出頭的小太妹,臉上化着濃妝,一頭青綠短髮,腳下還踏着畫有骷顱骨的滑板。

阿年看着被她撞倒在地上的初年,桀驁問道:“喂,你沒事吧!”

初年站起來,看着眼前的阿年呆了呆。

阿年滿不耐煩地看着她:“不會傻了吧!”說罷,便踩着滑板像風一樣離去。

這時初年才反應過來,憤怒細胞爆炸在身體各處,憤憤地說着,現在的小朋友真是不可理喻!可無奈,人已走,她只有認命地收拾殘留一地的畫具。

可是她發現少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支畫筆,她跑了很多店好不容易纔找到的,因爲那畫筆的牌子已有些年代,很多廠家基本停產了。

她認定就是那個小太妹順手牽羊牽走了,於是轉身向小太妹的方向追去,大喊着,小偷!別跑!

2

初年就像一隻生氣的小綿羊,追着一個極風馳行的少女。

阿年回頭看了她一眼,對這個奇葩的女人毫無興趣,自顧自地吹着口中的口香糖,踏着滑板完美地做了一個空翻。

初年簡直就要被她的無視氣暈了,她停下大口喘着氣,看見路邊停有一輛單車,不加思索地騎上追着阿年。

不知道她是被阿年的目中無人激怒了,還是被倒黴的運氣惹火了,初年像打了雞血一樣向前衝。

說時遲那時快,初年的單車撞上了阿年的滑板車,兩人不和諧地摔倒在地。

“你有病嗎!”阿年大聲吆喝着,看着右臂擦傷的血痕。

“把畫筆還給我,別那麼多廢話!”初年像炸毛的獅子,十分不好地對着阿年說到。

“阿年,發生什麼事了?”

就在此時,一把溫潤的男聲穿梭而來,初年轉身看見一位面容清俊的男子從一部有些發舊的雅馬哈走下,他穿着一件黑馬甲,似笑非笑的眼神帶着疏離,最奪目的便是右肩處雜亂無章的紋身。

“哥,這個女人瘋了,走路不帶眼還懷疑我偷了她的畫筆。”阿年看見張沉末眉梢挑了挑。

初年從小便是乖乖女,遇見小太妹還可以充一下胖子,但是眼前的男子讓她心生膽怯:“那個……我就是問問她有沒有看見我的畫筆……”

張沉末看着她那張緊張的臉說着:“你把阿年弄傷了。”

初年二話不說,將自己的錢包掏出來,將僅剩的幾十元塞到張沉末手裏,原本她還想着回去買碗熱騰騰的牛肉麪喫的,現在,當她倒黴吧!

不等張沉末拒絕,初年早就逃之夭夭了。

張沉末看着手中皺巴巴的人民幣,好氣又好笑,不過,她還將自己的身份證塞給他了,他看着證件上清純的相片,讀着:初年。

3

初年回到旅館垂頭喪氣的,連旅館的老闆也忍不住關心一下,她搖了搖頭,掏出錢包找身份證,可翻遍了錢包也看不見蹤影。

終於,她意識到自己將身份證塞給了那個男子,她站在旅店門前躊躇着,左右思索,最後她決定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拿回證件。

初年左思右想,回到那條畫滿塗鴉的道路,憑着第六感,她覺得他會在。

這時夜已深,她一個人走在路上,看着自己的影子,突然有些孤獨,她想起十八歲剛出來工作那一年,有一晚也是丟失了證件,一個人無助地哭泣着。

她沒有母親,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後來父親覺得她麻煩,便將她寄養在大伯家。

她從小就很喜歡畫畫,但父親從不投資她的業務愛好,只管她的一日三餐和學業問題,到高中那年,父親對她說,你已成人了,今後得學會自力更生了。

父親留下這句話後,便安享晚年,浪跡天涯去了。

父親從來都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她是知道的,所以十八歲那年,她決定輟學工作,等攢夠錢,就來北城看看,買畫具,學習畫畫。

初年想得入神,沒留意前方凸出的路面,一腳踏了過去,疼痛感直擊她的細胞。

“哥,這女人還不是一般的蠢。”阿年看着不遠處的初年,嘲笑着。

張沉末笑了笑,走過去:“你是來找身份證的吧。”

4

初年抬頭,又看見了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點點頭。

“初年,20歲,韋安人。”

“你怎麼可以偷看我的信息!”

“你知道信息重要,不可泄露,還將證件交給一個陌生男子。”張沉末看着她發毛的樣子,突然發覺她的眸子像極了一個人。

初年被他氣得無話可說,一把奪過自己的證件,原本還想好心說聲謝謝,但現在看來不用了。

這時,初年才發現張沉末身後還有好幾個穿着黑色衣服,紋有紋身的青年男子,有些吞吐着青煙,有些慵懶地倚靠在摩托上,有些還玩世不恭地觀摩着她。

她感到自己與此地磁場不符,欲想離開,但沒有想到,她離開的苗頭還未成功點燃,便被一堆突然衝過來抄着傢伙的人生生嚇滅了。

“姓張的!今天老子就要你一條腿!”爲首留着馬沙特的男子叫囂着。

張沉末絲毫不動,但他身後的幾名年輕男子都自然地走過來,個個面目長滿不好惹的情緒。

未等初年反應過來,雙方已開始“廝殺”,只見場面失控,充滿暴力與恐怖的粒子,交打與撕吼的聲音刺激着她的耳膜。

她哪裏見過如此場面,嚇得一動不動,生生地被鑲死在地上,可對方的人廝殺着哪管什麼道理,看見人便揮發着獸性。

這不,對方有人將目標轉移到初年身上,說時遲,那時快,刀尖割入了她的右臂,血濺了一片穹空,初年驚恐大叫了一聲,隨後肉與肉的分離痛感直擊心壁。

找事的人見了血,場面頓時安靜下來,而怕事的人早已逃了。爲首的見傷及無關人,原本囂張的風頭一下子被澆滅了半分,拿着傢伙指着張沉末兩眼瞪了瞪,便帶人離開了。

初年看着血流不止的手臂,驚恐與鑽痛交加,無法言語,血腥味燻得她頭昏眼亂,她漸漸感到無力虛脫,眼前只剩下人與人的重影。

只是,在她有意識前最後聽到的一句話是:“哥,你幹什麼?”

隨後便感覺到被抱在了一個溫暖的懷裏……

5

初年睜開眼的時候看見小太妹坐在桌子上,悠閒地翹着二郎腿,嚼着口香糖,手中把玩着一張紙。

她環視了四周,發現自己在一間類似診所的地方,這裏空氣有些渾濁,頭頂一把陳舊的吊扇“吱呀吱呀”地響着,牀單也飄散着一股發酵的黴氣;對面牀還有一位頭纏繞着白紗布的男子,齜牙咧嘴地邊叫邊向門外走着:鬼子姓肖的那個歪種!縫的三針簡直要老子的命!

“醒了?”張沉末不知何時走了進來。

初年一臉警惕地看着他,她原本以爲,他只是個桀驁不馴的青年,沒想到是個充滿危險的男子,她不禁用力捉了一下被子,緊接着,右臂的傷口傳來錐心痛,她不禁輕叫了一聲。

“別動,你有傷。”

初年忍着痛,依舊防備着。

張沉末不禁輕笑了一下:“害怕了嗎?”

阿年看着牀上的女人,不耐煩地說着:“不就是肉被刀割了,有什麼大驚小怪,誰身上沒有一道刀疤?”

說罷,阿年掀開自己的衣服,將左肩暴露在衆人前,只見上面有一條長及5釐米的疤痕,歪歪區區的,像一條醜陋的無脊椎生物,噁心極了。

“阿年!”張沉末輕訴了一聲。

“阿年,還是這麼有個性哈!”這時,一個穿着白褂的中年男子走進來,他身形有些微胖,臉上還留着邋遢的鬍子。

張沉末笑着上前:“這次謝謝你了,老肖。”

“怎樣又送來了一個姑娘?”老肖打趣問道。

張沉末無奈笑笑,阿年聽聞憋着嘴,初年更是五味陳雜。

隨後,老肖與張沉末交談了一番才離開,離開時特意走到初年牀邊,眼眉彎彎地對着她說:“小姑娘,你應該好好感謝張沉末。”

6

初年一頭霧水,但警械不知不覺減弱了。

張沉末看着她:“走吧?”

初年點點頭,她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個地方,她要馬上離開。

等離開了那個奇怪的地方,初年才發現它是一間診所,處在深巷之中,門口隻立着一個破舊的牌子,上面寫着“診所”兩個紅字。

但這裏倒也人煙繁華,不過似乎蔓延了複雜的氣息,很多店鋪傳來紙醉金迷的笑聲,遠處還立着幾個濃豔女子,胸前露着豐滿的肉,對着過往的男子獻着媚眼。

初年下意識地向張沉末身邊靠了靠,張沉末餘光看着她,內心有些異樣,但還是不自覺地笑了笑:“跟緊我。”

初年輕輕應了一聲,又向他靠近了一點,阿年看着她,斜眼哼了一聲,自顧滑着滑輪消失在他們眼前。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離開了那條深巷,這時夜已接近天光,張沉末從兜裏拿出一個白塑料袋:“裏面是換藥用的。”

初年接過,卻心情難復,她只是來北城學畫畫的,但沒想到會遇上這樣的事,她是不敢惹事的,更不敢招惹危險的人。

但此時,她似乎不得不向他求助,因爲旅館老闆說過,房間只爲她留三個鍾,但現在好像已經過了時間了……

“那個,張沉末是嗎?我沒有地方可去了……我身上也沒剩多少錢了,那個我有考慮過去警察局,但我這傷……”

張沉末看着她,似乎在考究她話的真實性,但她臉上一點雜質都沒有,眼裏寫滿了無助,也許就是這一眼,張沉末心底某處被觸碰了一下,他轉過身:“那你先到我那吧!”

阿年得知張沉末帶上初年回去,立馬急着跳出來抗議:“哥!你今晚真的失常了!”

張沉末揉揉阿年的頭,笑了笑,阿年只好幽怨地看着初年,像個被搶去糖果的少女,初年頓了一下,馬上跟上。

7

張沉末開着那輛發舊的雅馬哈載着初年,一路西馳,過了很久,纔在一個樓羣擁擠的地方的停下,只見他掏出鑰匙,向着一個店面蹲下開着鎖,在寧靜的清晨發出鏽鐵摩擦的刺耳聲。

初年環顧了一下四周,這裏樓羣雖然擁擠,但沒什麼人煙,似乎每個人都藏在自己獨立的空間,過着神祕又苟且的生活。

“進來吧。”張沉末對着發愣的初年說道,初年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後。

這原本是一個店鋪,裏面光線暗淡,而在這個大概十來平方大的地方,左右兩邊分別放了兩張鐵架牀,中間用簾子隔開了。

地上倒着幾個空啤酒罐子,靠近一個小窗戶的那邊掛着幾件衣服,還有幾件未成年女孩的內衣,大概是阿年的,看得初年很不好意思。

張沉末指着左邊那張剛收拾好的牀:“你先休息一下吧。”

初年應了一聲,走過去躺下,出乎意料的是,牀單有着一股青草味,她看着張沉末走出屋裏,

這時外面的陽光已經很明亮了,初年從這個角度看出去,是逆光。

只見他倚靠在那輛雅馬哈上,從身上拿出一根剩下半條的煙,喫起來,早陽打在他的髮梢上,伴着繚繞的青煙,她第一次發現,這個男子還有如此靜謐美好的一面,就像一個純真的少年。

也許是被驚嚇了一夜,初年在那青草味的安撫下,漸漸入睡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屋裏已黑了一片,卷閘門不知何時被關上了,屋裏無人,只剩下幾縷黃昏從窗戶外投射進來。

初年感覺有些口乾,但發覺渾身發燙,傷口那滾燙得很,還帶着刺痛,難受得很,痛感不斷燃燒着身體,又轉化成汗水冰冷着她,反反覆覆的,漸漸地,她失去了知覺……

8

清涼,是清涼的感覺,初年在夢裏舒適地笑了。

她微微睜開雙眼,隱約看見一個人拿着什麼清理着她的傷口,她還感覺到頭上有一塊冰涼的手帕,吸着她身體的熱氣。

張沉末看見她醒了:“別動,傷口發炎了,我在幫你清理。”

初年不動了,靜靜看着眼前認真又嫺熟幫她清理的男子,突然問道:“你經常受傷嗎?”

“爲什麼這樣問。”

“因爲你很熟練啊。”

張沉末笑着沉默了一下:“有時候熟練不一定是因爲經歷得多,只是因爲經歷過深刻。”

初年沒想到他會說出如此深刻的話,似乎觸碰了什麼,便安靜地躺着,不再說話。

這時阿年回來了,看着屋裏多了一個本不該出現的女人,情緒更加火爆,將滑板一扔,賭着性子躺在牀上,張沉末見狀,也只是一笑而過。

阿年翻轉了幾下,又從牀上起來,走到桌上將幾個有些生冷的包子塞滿嘴裏,用力嚼着。

“阿年,那是給初年的,留下幾個吧。”

阿年聽見,氣憤地跺了一下腳,更加用力嚼着,還看着初年,似乎在宣示主權,隨後回到牀上,一把拉過簾子,將自己與他們隔離得清清楚楚。

張沉末笑着搖了搖頭,繼續細心清理着傷口,初年看着他,開始對他有了信任感,桀驁的外表下,有着細膩而又溫柔的心。

於是,初年試探着說道:“那個,張沉末,我可以暫時在這裏住一段時間嗎?我原本是來學畫畫的,學習班都報好了,那個學習班還有住宿安排。”說到這裏,初年頓了一下,“但是,但是,我似乎被騙了,那是我所有的積蓄了……”

越說到最後,初年聲音越小,張沉末停下手中的活,看着她,似乎在衡量她的智商,過了很久:“初年你真的是豬。”

9

這是初年在張沉末家過的第二個星期,因爲右臂受傷,故這段時間她只能待在那養傷。

而阿年對她的態度成了不理不睬,只是她似乎很喜歡夜生活,一到晚上,便不見人影,天泛魚肚白的時候才踏着滑板回來,然後躺在牀上呼呼大睡。

至於張沉末,他出沒的時間總是沒規律,有時半夜回來,坐在那張起了毛球的沙發上,悶喝着酒;有時在天光出走時對着日空抽菸;而有時在黃昏日落時沉睡在沙發上。

似乎,他的生活只有喝酒、抽菸和睡覺,但他回來的時候總會帶一些食物給她,只不過他們交雜並不多,只是初年開始收拾打掃着他們的家,對於此,張沉末並未多言。

這天,初年感覺傷口好多了,可以做一些重活了,於是她便開始收拾角落裏那一堆東西,那堆東西似乎堆積很久,上面的污漬已深刻入髓,她隨手拍了一下,也不禁被灰塵渲得直咳嗽。

初年認真地收拾着,將很多無用物件清理掉,只不過,她發現了一個封死的紙箱,她找來剪刀將其拆開,沒有想到,裏面裝着畫具。

這些畫具看着有些日子,有些工具還沾着發硬的顏料,初年又翻了翻,驚訝地發現裏面有一支發舊的畫筆,與她遺失的那支畫筆一模一樣。

“你在幹什麼?!”張沉末不知何時回來了。

初年回頭正想說話,但她發現他情緒不對,雖然揹着光,但她還是深深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怒氣。

“出去!”

初年從未看見過他如此震怒,她連忙滾出他的視線,離開時用餘光看着他的背影,只見他站立在黑暗中,深深籠罩着一股不爲人察覺的傷感。

10

離開的初年走到了卷閘門外,她驚訝地看見阿年,她的髮色不知何時染回了黑色,此時正用一根雜草逗着一條流浪貓。

初年鼓起勇氣走過去,這段日子與她相處,她發現阿年其實並沒有那麼壞,只是脾氣火爆了一些。

“阿年,你喜歡貓?”

阿年並沒有理她,只不過態度明顯平和了很多,對於這個女人,阿年除了覺得有些笨之外,其他還可以接受。

或者說,因爲她的到來,從前雜亂無章的家變得井井有條,又或者說,是她平日對她的關心讓她感受到了遺失已久的溫暖。

初年見她不排斥自己,便坐在她的身邊,與她一起逗着小貓。

“阿年,你是怎麼認識張沉末的?”

對於這個問題,初年一直很好奇,她知道,阿年並非張沉末的妹妹,儘管她管他叫哥。

阿年看着手指上前幾日擦傷的傷口,被她強行消毒並貼上難看的止血貼,內心有了一絲柔軟:“我是被他救回來的。”

阿年原本有個健全的家庭,可是父親老是醺酒,母親總是被家暴。

在她八歲那年,父母不知什麼原因欠下了鉅債,高利貸每天用各種手段來追債,母親因爲擔驚受怕最終忍受不了,喫了安眠藥,沒有被搶救回來。

阿年對此懷恨在心,原本叛逆狂野的因子一觸即發,拿着菜刀尋到那個高利貸,狠狠地向他插去,但她還是太弱,刀尖還沒有劃破高利貸的皮肉,她便被人劃了一刀,在她的後背上,深深的一條,白骨外露着,血流成河。

是路過的張沉末,將她救了。

後來,這件事驚動了警方,那個高利貸被抓,而阿年父親也因爲涉及貪污入獄,張沉末也因爲將對方過分毆打,判爲故意傷害罪入獄了,但因考慮動機出於救助,便判了半年。

至於阿年,因爲未成年,只是進行教育,無罪釋放。

但從那以後,阿年一直跟着張沉末。

而那天來找事的人,便是那羣高利貸的人,雖然此事過去很久,但他們總是無中生有,對於此,張沉末已經習慣了。

初年問爲什麼不交給警方處理,阿年自嘲了一下:“有些恩怨,警察解決不了,正如有些人的人生,努力也改變不了什麼。”

初年看着這個只有十三歲的阿年,說不出感覺,歲月帶給她的是無盡的傷害與被迫成長,她可以用桀驁不馴對抗着,但她似乎更需要被溫暖。

“還有,那晚的你流了很多血,是哥給你輸血將你救回來的。”

初年愣了一下,想起肖醫生的話,內心一股異流,暖暖的,又苦澀着。

11

自從那次以後,初年與阿年的關係得到了昇華,初年終於知道,每晚夜不歸宿的阿年是去了酒吧工作,她很早就輟學了,那時候還沒有九年義務教育,她的人生,很早就沒有了童年。

那晚,初年跟着阿年踏入她工作的酒吧,那是她第一次踏入酒吧,那時候還沒有營業,酒吧空蕩地很,阿年穿上工作服,站在吧檯前,她雖然年紀小,但已經是一名小有名氣的調酒師。

阿年說,她很喜歡調酒,特別是雞尾酒,顏色很繽紛,像極了人生的夢,那麼迷離多彩,瞬間又被消化在人的組織裏,從此被遺忘。

初年知道,阿年小小的叛逆裏藏着一個夢想,她想回到校園學習,像平常的孩子一樣,擁有一個簡單快樂的童年,然後考上一所大學。

所以初年決定做些什麼,她想讓阿年回到校園,或者說,不僅是阿年的,還是她自己的一個夢。

於是她開始四處尋着工作,可是她發現,北城這個大城市,對於學歷的限制竟如此深刻,所以她最終決定去找一個門檻比較低的,當畫畫家教,藝術生的錢比較好掙一些。

但是她沒有畫具,她突然想起那一箱畫具,雖然那一次不知爲何激怒了張沉末,但過後他並未追究,所以她又鼓起膽子去將那一箱畫具拿出來清洗乾淨。

久未觸碰畫具的初年高興極了,一下子忘形,拿起畫筆調色板,就畫了起來,以至於張沉末回來站在她的身後,她也不知。

她畫了一幅充滿浪漫粉色的畫,全畫一望無盡的粉黛亂子草隨風而生,但在粉色中立着一隻黑貓,雙眼寶藍,凝望着畫外人。

“爲什麼那隻貓那麼孤獨?”

初年嚇了一跳,但看見張沉末認真詢問的樣子只好說:“那是因爲你內心孤獨,纔會看見孤獨好嗎?”

12

張沉末抿了一口酒,悶應了一聲:“是嗎?”

初年沒有理他,這次見他沒有發脾氣膽子又大了一些:“依我看,你就是孤單透了,不喜歡說話,有時候又玩世不恭,也只有阿年那麼傻跟着你熬苦罷了。”

是的,平時也只有和阿年才願意多說幾句話,對着其他人,都是隻言片語,字字珍貴,初年在心裏默默繼續說着,而且還有我願意理你罷了。

張沉末沒有出聲,依舊悶喝着酒,而那以後,初年發現他很喜歡看着她畫畫,總是喝着酒,靜靜看着她。

後來,初年找到了一份家教畫畫工作,約定每晚過去,有時候張沉末會開車送她去,到點的時候會來接她。

有時候他來早了,初年便讓他上來等着,一開始的時候他不願意,後來願意了,上去依舊看着她教畫,但後來,初年發現,他偶然會說幾句指點着,還開始提早來指導着,她不禁驚訝,原本他懂畫畫。

這晚家教比平時結束得早,初年早早就站在樓下等着。

現在已經深冬了,初年將身上的圍巾裹緊了一些,不久,熟悉的發動聲隨遠而近,他的車似乎已經很老了,聲音總像一位老者般喘着氣。

初年像往常一樣上了車,但不見張沉末啓動,只覺身上厚重了。

“穿上吧。”張沉末依舊不喜多言。

初年笑了笑,裹緊了大衣,的確暖和多了,她看着他,突然問着:“你爲什麼放棄畫畫?”

在這段日子裏,她發現,張沉末不止懂畫,而且還很有造詣,這個問題,她已經憋了很久了。

13

張沉末頓了一下,沒有理她。

“是因爲當年救阿年入獄,才放棄的嗎?”初年依舊不死心。

張沉末沒想到她會知道這些,看來阿年對她很信任了。

“還是因爲阿莫?”

張沉末詫異地轉身看着她,只見她雙眸亮着,似乎在試探,又似乎在篤定地問着他。

“你翻我東西了!”張沉末低低說着。

初年看見他發怒,心底似乎摔了什麼,她也是無意看見一張相片,相片上是兩個人,正高興地畫着畫,可女孩背對着鏡頭,看不清容貌,但男孩笑得燦爛,那是初年從未看見過的笑容,從未在他臉上看見過的幸福的笑容。

“我就是覺得你迂腐!墮落!還懦弱!”初年不知爲何被激怒了,難受得很,對着他大發脾氣,“你明明天賦那麼好,爲什麼要過這樣的生活?你明明有得選擇,爲什麼要這樣,你知不知道你原本的生活是多少人嚮往的……”

“初年,你以爲自己是誰?”

初年被他問得啞然了,她看着他漠然的表情,突然自嘲地笑了,她不知何時流淚了,冷風劃過冰凍着那些滾燙的淚珠,迅速地冷入她的心。

她將她身上的大衣一把扯過扔向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當她轉身離開時,卻不自覺地數着步伐,她希望,這一次他可以多說一句話,只要一句話,她就回去,什麼都不問,因爲她發現,她不知何時愛上他了。

但是他還是讓她失望了,她聽見了自己心壁破裂的聲音,不管是他的沉默,還是他不曾爲她幸福地笑過。

14

那夜之後,初年回去收拾東西走了,也不是一時賭氣,而是她終於發現,她誰也不是,她由始至終都只是他心上的過客。

阿年找到初年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個星期了。

那時初年正抱着書從福利院出來,因爲家教的機遇,讓她找到了這份工作,不僅可以在裏面教畫,還可以跟着一位老師學習,更重要的是,解決了她住的問題。

阿年還是那個樣子,只是頭髮變成了紫色,她踏着滑板過來,一把抱住了她,說想死她了!

初年笑了,摸着她的頭,帶她去附近的川菜館喫飯,阿年似乎第一次來,驚奇地看着四周,菜餚來的時候便迫不及待狼吞虎嚥地喫着,還一勁地說着好喫。

突然,阿年說了一句:“哥不成樣子了,你回去看看他吧。”

初年頓了一下,繼續給阿年添菜,叫讓她多喫點。

可回來後,初年輾轉着,整天魂不守舍,她想起他孤獨的身影,總喜歡依靠着那輛雅馬哈抽菸,熟睡的時候又像個孩子,那麼讓人心疼……

終於,她回去了,她對自己說,就只是去看看。

那條路還是很安靜,初年到的時候,卷閘門半掩着,她俯下身子向裏面探着,可裏面一片漆暗,什麼都看不見,她試着叫了一聲,可沒有人回應。

頓了一下,她還是進去了,她開了燈,看見裏面一片凌亂,走近了,還散發着各種食物過期的黴氣,在牆的角落,發出了一絲不滿的呻吟。

那是張沉末,只見他頭髮凌亂,鬍子在臉上野蠻生長,整個人埋在灰塵裏,腳邊殘留着燃盡或未燃盡的菸頭。

初年看見他的樣子,心口賭塞,硬生生忍住哽咽:“你就是這麼墮落的?”

張沉末動了一下,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根菸頭,點燃抽了一口。

他又一次用無動於衷對她,初年終於忍受不了了,抓起桌上的一個玻璃杯直向他摔過去,清脆的破碎聲劃破寂靜,一塊碎片還劃破了他的皮膚,慢慢溢出鮮血。

“去你的張沉末!”初年大罵了一聲,傷心地流着淚轉身離開。

“阿莫是我的妹妹。”這時,張沉末終於開聲了,沙啞的聲線將初年拉了回來,她不禁迷惑地看着他。

15

阿莫是張沉末的妹妹,他們的父親是普通的商人,母親是鑑畫師,從小他們兩兄妹對繪畫便擁有過於常人的天資。

在張沉末十一歲那年,多情的母親愛上了浪漫的才子,與父親鬧着離婚,甚至鬧上了法庭,最終因爲複雜的歷史原因,父親幾乎淨身出戶,而阿莫判給了母親,張沉末判給了父親。

張沉末跟着父親輾轉流浪,過着拮据的生活,後來,父親再婚,可後母對他不好,父親又變得窩囊,於是他摔門離開那個家,自力更生,再也沒回去。

而阿莫,雖然生活過得豐足,但母親與後父並不關愛她,她常常一個人孤獨地關在房間畫畫,張沉末偶爾會偷偷去看阿莫,那時候的阿莫是最開心的。

但後來,阿莫患上了“視覺神經發炎”,這個病會慢慢奪去她的視力,或者視力一直減退,或者某天讓她失明,但阿莫很樂觀,儘管常常需要很用力才能看見,但她依舊畫着畫。

不過後父覺得她最終都會失明,何必折騰自己,但阿莫不依,在她的世界裏,畫畫就是她的生命,也只有畫畫,她纔有着希望。最終他們鬧翻了,張沉末憤然地帶着阿莫出來,兩個人過起生活。

他開始拼命打工,爲阿莫買畫具,給她治病,因爲他倔強,不接受母親的資助,他認爲,母親的愛總是太吝嗇、太薄情,總是用錢來衡量愛,他異常討厭。

而阿莫,因爲不忍看着哥哥那麼辛苦,說不畫畫了,但他搖頭,他知道,妹妹就只有那麼一個寄託,他不再畫畫可以,但她,絕不能。

那段日子,是他們最艱難的時候,貧窮、疾病、窘迫交加着,壓迫着他們,他覺得世界對他們不公平,但世界又那麼公平,讓他們活着。

後來的日子漸漸好了,而阿莫的眼睛還能看見,對於張沉末來說,都是好的,但他沒有想到,阿莫還是離開了他。

張沉末知道阿莫視力不好,所以嚴厲要求她不可獨自出門,但是那天他有事晚回去了,網上買回來的畫具到了,快遞小哥陰差陽錯地打給了阿莫,讓她去拿。

原本她可以拒絕的,但她那麼喜歡畫畫啊,她歡喜着去拿,可是,幽暗的樓梯讓她失足,頭部着地,血染滿了白牆,她再也沒有醒過來……

而從那以後,他再也不觸碰有關畫畫的所以東西了。

16

“並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值得羨慕,裏面有太多蒼孔,是我們無法想象與填補的。”張沉末埋在幽暗裏,低沉地說着。

初年沒想到他的心上竟藏着一個如初深刻又銘骨的傷口,她無力地看着暗處的他,他依舊在抽着煙,那一刻,她覺得他是那麼冷漠,儘管他對她說了這一切,但卻絲毫感受不到他的溫暖。

她多想抱抱他,抱抱他那軀疲憊的身體,和千蒼萬孔的心靈,但他對她,始終存在疏離。

“你……你喜歡我嗎?”終於,初年顫抖着問出了這個問題。

張沉末沉默了許久:“沒有。”

初年痛苦地哭了,用力地抽泣着,不知是因爲他的故事悲哀,還是想起自己的故事,還是想起阿年的故事,還是因爲她突然發現,原來他並未愛過她,她只是阿莫的一個影子。

不知哭了多久,久到張沉末已經點滅了所有的煙,初年抹去眼淚,看了他一眼,說了一句‘保重’,便離開了。

張沉末聽見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終於消失在寂靜裏,他才抬起頭,只見他雙眼佈滿紅血絲,他拿起地上的酒瓶灌了一口,他多希望自己可以再有能力一些,再有勇氣一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用冷漠去刺傷她,去掩飾自己對愛的懦弱,對愛的恐懼。

因爲他實在太害怕失去了。

六年後,裏林展廳。

“請問《得失》的創作靈感來源於?”一位記者問着初年。

初年看着記者,微笑了,這是她第一個畫展和發佈會,五年前她離開了北城,有緣跟着一位老師到國外學習深造畫畫,天道酬勤,如今她終於事業有成。

初年拿起麥克風,看了看身後的畫,從直角視覺看,那是一幅以灰色爲底,夢幻斑斕爲中心的畫,畫中央有一個近似透明的人,從心口上開出一個洞,向後吐出各種迷離夢幻的色彩。

而認真看,心口上還有一個形狀,從不同的面會呈現不同的形狀,或是骷顱,或是心;若是看見骷顱,透明人便會黯淡無光,若是看見心,透明人便會色彩斑斕,這是繪畫技術視覺上的3D效果。

她嫺靜地說到:“每個人的心上,都有着傷痛,有些甚至是旁人無法理解與填補的,青澀的我們會用力掩蓋,或者用錯表達,或者被曲解其意,直到後來,我們纔會明白,世界其實很精彩,自己同樣很精彩。”

17

初年不禁想起張沉末,那個在她離開時候還埋在灰暗裏的男孩,那年的她還未夠成熟,未夠了解男人,未能讀懂他軀體靈魂下的情深,和那被傷痛支配下脆弱又渴望愛與被愛的一顆心。

正如他也未夠了解女人,未能讀懂她內心深處隱藏的期待與失望,還有她那一點傲人的自尊。

不知如今的他在哪裏,過得還好嗎?

至於阿年,後來初年以匿名的方式資助她,但她並沒接受,只是聽說她辭去了工作,到處歷遊,那時候網絡開始風靡流行,她將遊記寫到網上,意外得到關注,漸漸成爲了旅遊博主,也有了一些名氣。

初年收回思緒,又向人羣中看了看,不知阿年有沒有來,她給她發去了邀請函,雖然她們已經很久未聯繫了,但是她相信,其實阿年與她一樣,都在默默關注着對方。

發佈會比預期延遲了十五分鐘,結束後,人羣逐漸散去,分流到展區各處,初年走下了發佈臺,環顧了四周,內心似乎在期待什麼,但只有一些大膽的粉絲上前與她合影和要簽名,再無其他人。

“初年。”

突然,行走的人羣裏出現一抹身影,向着她站立着,她轉身望過去,與他對視着。

她看着那雙熟悉的眼眸,有些激動,眼睛不知爲何溼潤了,但她忍了回去,轉而向他靜好地微笑着,而張沉末臉上有了歲月刻畫的沉穩,在那充滿藝術性的鬍子下,正對着她露齒笑着。

他們就那樣站在人流的兩邊,對望着,笑着,那一刻,初年感覺彷彿回到了那一年,還是青澀不懂的年紀,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她又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遺憾、失落、不解、錯過的青春年華,在這一刻得到了和解。

因爲,他們都已經長大了。

初年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從容地走過去:“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張沉末點了點頭。

初年看着他容光煥發的樣子,內心高興,張沉末也似乎不再那麼沉默了,與她愉快地交談着,像多年未見的好友那樣,熱烈而真誠。

而阿年,初年在後來收到了阿年的來信,她說正在土耳其,感受着熱氣球帶來的自由,未能趕過來。

她還給她發來一張相片,相片中的她還是那麼有個性,只是頭髮留長了,變成了黑色,正燦爛地笑着。

初年從阿年的笑容讀出了廣闊與自由,從前迷茫與憂傷的眼神也變得篤定,她不禁安慰地笑了,從前叛逆的小姑娘,終於開拓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

正如那些過往,那座城市,藏着許多有着故事有着夢想的人,總有一天,故事會繼續延續,夢想持續在路上,只是那些不堪、難過、困迫、傷痛的過往,終會消散在心上,變成身體的一部分,成爲美麗而殘缺的心壁。

想着這些的時候,初年已經離開了那個辦展會的城市了。

她看着飛機窗外無限好的夕陽,終於露出了平淡而幸福的笑容。(作者:葉之清荷 來自:每天讀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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