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梨”山摘金

    果农在采摘。

    于建国

    京郊平谷,有个叫“茅山后”的小山村,自古,村民会用土法采金,那秃头荒顶的山,也由此得名“金山”。

    小金矿被依法关停之后,村民们却又在支书李宝江的带领下,将秃山重新铺满了黄澄澄的“金子”……

    “土专家”指点迷津

    当年慈禧太后老佛爷在皇宫里吃了这贡梨,甜得她满口高兴,掏金丝绸巾擦着嘴边甜汁,就给这梨赐予了名号。

    茅山后,村名怪怪。好像是因山后石头缝儿只生茅草而得名。自古,茅山后人掌中有绝技:采金。“土”法子采金也炫耀。大清早进山,山雾飘绕,邂逅熟人:干嘛去?“采——金儿~~”答得清脆,嗓音亮堂,拉长音悠悠拐个弯儿,口气也特冲,好像能撞裂石头。那秃头荒顶的山,自然被赐予美名:金山。

    外人岂知采金的劳苦?那是把命送到了阎王爷掌心。

    那年四月,李宝江正在山下栽植一棵梨树苗,浇水,施肥,培土。心里嘀咕,咋就不能把管梨树当营生呢?村民李老金犹如一只惊恐万状的山羊,气喘吁吁从羊肠小道颠来,老远就够着手连呼带叫:“书记,李书记!不得了,出了人命!”

    “咋的啦?天塌了?”李老金仍咋咋呼呼:“塌啦,金洞塌了。”顿时,李宝江浑身寒气飕飕,冷汗冒顶,扔下铁锹,脚下飘着就往所辖的矿区跑。

    的确,金洞的毛石从洞顶冷不丁铺天盖地掉落,砸中正在全神贯注作业的采金人。

    金洞的獠牙,“咬”去了三条鲜活的生命,一人受重伤,命在旦夕。村书记李宝江受到党内处分。

    逝者亲人撕心裂肺的恸哭,能否将沉浸睡梦中的金山唤醒?

    不久,国家严令封堵金洞,禁止违法盗采金山,采金人被迫下岗,茅山后人似乎真要靠收割茅草度时光了。

    2007年3月,再任村书记的李宝江,开始重新思考小山村的出路。他在山前崖壁上写了两句诗:双山开百花,六沟结金果。有村人见了,刮凉风吹冷话:啥花哇?败家花。啥金果哇?牛粪果。

    是哇,果是啥果?

    仿佛小山村的双山六沟有答案。

    这天,他又转悠在狭长的山沟里。见沟底有位老人在修剪一棵百年老梨树。“王大叔,您手剪利索哇。”老人名叫王玉杰,是村里果树管理的“土专家”。

    王玉杰停下手中剪:“咱想让这棵百年老梨树发新芽,开花结果。”百年老梨树,李宝江早就认识,小时候没少淘气爬树上摘梨吃,村里人都叫它山疙瘩梨,核桃大小,玻璃球似的光滑,清脆,一口咬去,满嘴冒甜汁。野淘的孩子们叫它“糖梨”。

    李宝江问:“叔,不知这疙瘩梨能不能卖出山?”

    王玉杰说:“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就得瞧咋操作。这扎在山沟中的村,犹如一条深巷子,深巷子梨再香,怕也难香到山外去。”

    李宝江问:“这话咋讲?”

    王玉杰说:“从我记事起,就听我奶奶讲,这梨名号可大哩,雅号‘佛见喜’。它有来由,当年慈禧太后老佛爷在皇宫里吃了这贡梨,甜得她满口高兴,掏金丝绸巾擦着嘴边甜汁,就给这梨赐予了名号。”

    李宝江说:“这么说来,老佛爷早就给这梨册封了品牌。”

    王玉杰说:“可不是么,只是欠开发而已。”

    一席话,点破迷津,似乎令迷茫的李宝江看到了曙光。

    示范,佛见喜初见喜

    李宝江一口答应了:“这瘦巴骨地,我就租了。”惊得李老金脸色倒蜡黄了:“下半晌,就写个字,立合同。”

    这天,夕阳西下,群山披彩霞,李宝江开村大喇叭扯嗓子喊:“一家来一位明白人,开会!”有村民颠颠跑来问:“啥会?是不是又准许采金啦?”李宝江说:“许是,又不是,先开个明白会。”

    全村68户,来了76口人,还有一家来两口的。有拿小马扎的,搬小椅子的,还有搬块石头的。齐刷刷坐在村部院子里。他们想听一听李宝江说道些啥。

    李宝江说:“山洞里金子是绝对不能采了,就死了心吧,人命搭进三条,再搭,搭不起哇。山上树也不许伐了,要养山封山,连茅草也不许割啦。石头更不许开采,开采了石头,就坏了风水,风水是啥?就是原汁原味的环境。环境坏了,水黑了,树枯了,可天上飘粉尘,鼻子眼都吸黑啦,山里的日子就难过了。”

    说得个个明白人急了额头:“你倒给点条路子哇?”李宝江继续说:“路就在山里的梨树上。那梨是当年老佛爷吃过的,赐予大名‘佛见喜’。”

    一听这,七嘴八舌炸了窝。有位七旬老太太点着他鼻子问:“就那疙瘩梨,蛋球似的,还喜?从老祖宗那儿,就长不大,卖不出山,咋喜?那叫‘愁死你’。靠它?你能打几分包票?”李宝江被点得头有点迷瞪,可又恼不得,答:“靠科学呗!”老太太一跺脚:“你拿鱼竿钓人呢?谁信?”

    明白会,开成了“愁死你”。

    为解愁,李宝江找到一奶同胞亲兄弟:“三弟啊,你带个头,种植佛见喜,接活一枝穗,村补助五元呢。”三弟摇头:“那丁点补助,顶得上我一天瓦工钱?”

    再去找四弟:“四弟,帮哥一个忙,管出个‘示范梨’。”四弟摆手:“那梨,怕烂了长蛆也卖不出去。”

    真愁。

    这天,李宝江转在红土梁,邂逅了李老金。李老金大老远伸长胳膊咋咋呼呼:“李书记,地,咱想谈谈咱的地。咱想进城打工,红土梁这四亩半地想租出去,大喇叭,你给嚷喝嚷喝。”

    “咋嚷喝?”

    李老金伸出两个手指头。李宝江问:“一亩二百?”李老金的巴掌来回翻个儿:“再翻十个筋斗。咱算计,人,城里打工挣金,地,山里出租收银,两全其美,哈哈。”

    李宝江一惊:“一亩二千?想撑破天?”李老金说:“咱自有道理,这坡,是向阳坡,太阳露头,光照足。这树,是老梨树,那梨发疯长,虽说是疙瘩球,可产量高哇。这土,是红壤土,土层厚,肥实。这坝台,是新垒砌,牢实坚固。一亩二千,我还嫌低呢。”

    李宝江说:“我大喇叭嚷喝三天,没人租,咋办?”李老金算计精细:“就你呗,你租呗。”李宝江说:“赖上了?”李老金说:“不赖上你,赖谁?谁叫你是书记。”

    不想,李宝江一口答应了:“这瘦巴骨地,我就租了。”惊得李老金脸色倒蜡黄了,勾着腰儿:“下半晌,就写个字,立合同,可不能反悔!”

    李宝江承租了这四亩半天价地,请来“土专家”王玉杰,给老梨树换头,嫁接了“佛见喜”。

    隔年挂果,到了金秋摘梨季,他走街串巷,逢人就开嗓门嚷嚷:“你去我的梨树园,瞧瞧我的梨。”“就你?当兵四年,回村,手从没握过锄头,衣衫从不沾土星,那梨,还能长成金馒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求您,看看去!”

    果农们个个去了。李宝江守候在梨园口:“说好,每人只许摘一个梨。”“哦啊,这梨,鼓圆圆,真真金馒头似的。”“咋只许摘一个?太抠门了。”“这梨按个儿卖,一盒一百元呢。”“李书记,你这梨咋长的?好甜,蜜水粘牙。”李宝江答:“土专家指点,加大农家肥,羊粪牛粪,疏花疏果,人人都会。”

    “李书记,我家三亩杂梨树,也能换头嘛?”问话的果农名叫殷长林,他不仅嘴馋,眼馋,心更馋。

    “咋不能,杂梨换种,多施农家肥。老梨换头,年轻十岁。村还给补助呢。”

    “我再摘一个梨,让我媳妇尝尝鲜,中不?”李宝江笑了:“那就破破例。”

    殷长林说:“我是让她亲口尝尝‘佛见喜’的滋味,好跟咱合力。”

    李宝江的示范园,带动了山坡老梨树换头五千棵,接穗一万五千枝。小梨苗栽满空闲坡。

    隔一年,村里成立了产供销合作社,冠名“佛见喜”。

    红土地,华丽转身

    “那‘证’咋回事?”“就是身份证啊!”“身份证?”“就是要获取农业部颁发的‘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证书’。”

    这一天,李宝江邀请市林业局的同志来到小山村,领着他转了北山南山红土梁,转了西沟东沟北沟南沟岔子沟红土沟,又向他请教新课题,“佛见喜”的产业该怎样做得更大更强更美?

    人家道出秘籍:“‘佛见喜’要出大棋,一靠势,二靠温,三靠壤,四靠证。”

    细细道来。其一是说,茅山后东西北三面环山,南面地势为洼口,村口为沟,山域南窄北宽,形如“葫芦”,口为葫芦嘴,底为葫芦肚;其二是说,山势海拔高,上下温度不相同,昼夜温差大,形成人无我有独特的小气候;其三是说,山地多为红土壤,富含钾元素,高钾转换为甜度,再加上红土壤耐旱,那梨自然甜如蜜。

    “那‘证’是咋回事?”

    “就是‘身份证’。”

    “身份证?”

    “就是要获取农业部颁发的‘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证书’。”

    “需要啥条件?”

    “需要以合作社为引领,有高科技管理,规模化地域特色化经营,商标标识明确,为无公害绿色产品,还有特色文化底蕴深厚。”

    可是李宝江再一想,村里的山地太分散了。一家土地,零碎分为三四块,西山一坝台,东山一溜沟,北沟一布条子,南沟两跨步宽。土地整合流转,本身就是一道大难题。

    怎样冲破固有窠臼?

    李宝江先召集几位村干部开吹风会,说规模化运作,说标准化经营,说土地重新整合流转,说创“佛见喜”大品牌……还没封嘴呢,底下却炸窝了。有的说:土地归大堆儿,重新分,小马驹子驾辕,不就乱了套?有的说:土地包个人啦,想栽啥,就栽啥,何必非得栽“佛见喜”?有的说:那样会操心费力讨人骂哩。

    李宝江说:“那就再开个村民明白会。”

    明白会也吵成了一锅粥。

    村民李大明吵:“土地承包三十年,还差十年哩,栽新梨树,十年光阴一闪又一闪,过去了,树可就白栽了。再说,白纸黑字,原来合同能说变就变喽?”

    李二能跟风也吵吵:“山地,分好地赖地糟糠地,呼隆隆归了大堆儿,谁不想要好地哩。”

    李三成张大嘴更吵吵:“我家柿子树栽三年哩,说话挂果哩。砍了柿,换栽梨,白等三年又三年,老少孩伢喝西北风哩?”

    个个吵得都在理。针对难题,李宝江出了张设计图:“土地承包三十年到期,再延长十五年。心踏实不?这不叫撕合同,叫调整;好地赖地糟糠地,分地用亩数找齐。赖地糟糠地,再多加几分;三年柿子树,去留自愿。等到挂树梢的软柿子,让山雀白叼白吃喽,您再想换梨,也不迟……”

    他语音刚落,大家伙儿又接着吵,最后焦点在延长土地承包期上。

    “再延长十五年,要是上边政策忽地变了呢?”

    “您把心落实喽,党的政策只会越变越有利于咱果农。”

    越吵越心明,解开了一个个疙瘩扣,一把钥匙打开心锁。心路通了,个个眼明,终于算了笔明白账:“李书记,事到山前须放胆,你就带领大家伙试试呗,不然咋叫敢为天下先呢。”

    这一“放胆”,全村山地重新规划,整合流转,曲曲水泥路绕上山顶,家家零碎地组合成大块田,山下留出了买卖交易的小市场。最后仅剩下一家不愿换梨树,谁呀?李三成。他越瞧三年挂果的柿子树越心疼,跑去问大哥李大海:“哥啊,砍这柿树,我咋下不去手呢?”大哥说:“你到山梁梁那边转一转,那两户人家,柿子都不想摘了,说不够工夫钱,全让鸟叼成了大窟窿小窟窿——你的树,砍与留,主意你自个儿定,反正,我是换了梨树。”

    李三成听了心里打算盘:亲兄弟俩山地仅仅隔一条地埂,同年栽的柿子树,大哥敢砍,我咋就不能?趁星月,白白月光下,他也悄悄把柿树砍光了。

    双山六沟道道梯田种满“佛见喜”,举头望山,从沟底至山顶,层层叠叠,披绿挂梨。

    摘梨季,“佛见喜”梨走出了深山沟沟,摆进了京城大超市。

    浸润红土的“身份证”

    “李书记,你救救他吧,要不,他整天介疯颠疯跑,患了病似的,唉!懒病,大活人要活活糟蹋啦。”

    “李书记,咱们再商量商量。”“咋商量,你瞧梨多了,就降价,给的价码太低了。”“您呢,再开个价?”“按老规矩,一箱百元,少不得一分。”“百元就百元,不过,标准梨,得是半斤一个的,大的不要,小的不取。”“明白,民俗说,梨梨,不得离心离力,梨大,刀子切瓣吃,人就分离了。”

    来者是谁?是一位电商,互联网上专销售梨,名叫马金金。

    规模化经营,标准化管理,像磁场似的吸引马金金开车驶进了小山村,双眼钉子似的盯住了茅山后的“佛见喜”,黏住李宝江不撒手了。

    谈好了价码,他有点得意忘形,摇晃着手掌,一再显摆他选梨的技艺:“咱的手掌选梨,是‘一握准’,不合格的梨就往盒外扔。”李宝江说:“你图的是啥?还不是图咱村的梨个个圆溜溜、黄澄澄,一水儿标准像黄金。”

    “佛见喜”华丽转身,显了灵光,致富、治病还救了人。

    果农王长海,早些年栽杂梨树,只为退耕还林,获取国家一亩地补助两袋半白面,五亩杂梨,疯狂乱长。自杂梨换种,嫁接了“佛见喜”,精品园给他家添金增银了,保守数字,年收入10万元。

    殷长林,自老梨换头,嫁接成120棵“佛见喜”,年收入20万元。让他谈谈体会,他大嘴哈哈哈。媳妇抢答,吐出一句:“杂树不见金!”

    果农李宝旺,曾患肝腹水,因病返贫,靠“低保”生活。村里帮扶他家栽植“佛见喜”,这奇梨,让他脱去一脸蜡黄的病容,提起了精神劲儿,成了管理“佛见喜”的行家里手,病魔不见了踪影。

    村里有位年轻人,姓程,因为“程”“挣”谐音,绰号“挣大钱”。他留一头披肩发,整天介骑一辆锃亮的大摩托,跑东串西。“干嘛去?”他手一扬:“跑工程!”“啥工程?”“挣大钱呗!大钱!”他爹气破肚子,骂他:“挣大钱,挣大钱,挣个毛,穷得只剩下摩托啦,整天介吃爹啃爹。”

    他爹找到李宝江:“李书记,你救救他吧,要不,他整天介疯颠疯跑,患了病似的,唉!懒病,大活人要活活糟蹋啦。怕连媳妇都说不上,咱当爹的,心急啊。”

    李宝江给“挣大钱”的摩托车上了锁,拽他进梨树园,传授他管梨技术,又教他该怎样做人。自他管理了三亩梨树地,人变了,让“佛见喜”拴住了魂,还真挣了大钱。那天,媒人进了家门,说给他介绍个山外的俏姑娘。

    这年金秋,金梨醉人。李宝江接到一个电话,说邀请他进城开会。啥会?电话里传来清脆的女高音:“来农业部参加‘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证书’颁发仪式。”

    “真的?哈哈,咱山村的‘佛见喜’,真有了身份证哩,沾满了红土味!”他笑得比金梨更醉。

    开会那天,大清早出村,迎面欢欢喜喜开来一辆农用车,驾车的是从城里打工早回村的李老金。

    “李老金,去哪儿?”

    “上梨——山~”

    “干嘛去?”

    “摘金!”坐在车斗里的李小金抢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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