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江悠悠向南流

鄭紅豔(石獅)

“天下水皆東,唯汀獨南”,江河大部分自西向東流去,最後匯入大海,正如“滾滾長江東逝水”;而發源於武夷山南麓福建汀州古城的汀江,則匯衆山之水爲一溪,穿城而過,悠悠向南流,流進廣東,最後流向韓江。據史載,汀江古時屬閩粵,從東晉開始,中原地帶的客家先民,因戰爭等原因幾次大規模的南遷,逐步在汀江流域聚居。於是,汀江成了“客家人的母親河”;長汀便是全世界客家人的首府。

這或許是閩西長汀與我的緣分吧。閩南沿海長大的我,看慣了大海的廣闊無邊、洶湧澎湃,難以理解兒時教科書所說的福建省屬於丘陵地帶。今年,正值三秋九月,我與作協文友們乘大巴車,一路向西,來到汀州古城、紅色革命根據地——長汀。高速公路上行車,雖免去了古人跋山涉水的辛勞,從閩南沿海至位於福建與江西交界處的長汀,耗時近5個小時的車程,也算顛簸。山一重,水一重,身向閩西那畔行,兒時關於福建丘陵地帶風貌的疑惑有了答案。遙遙的山脈,沒有北方來得蕭瑟,反而平添了一份金秋的溫暖。

誠如朋友所言,長汀古城是一座溫暖而精緻的山城。古城山旗飄揚,燈火璀璨,將這座古城打扮得格外的豔麗迷人。是時,山風徐來,孤月皎皎,江水綿延,與巍巍的城樓,與厚實的城牆,與透亮的華燈,儼然已成一幅集繁華古都和山水人文爲一體,既絢麗多姿又韻味十足的永恆畫卷。炫目之間,我穿越到過去,彷彿從現代時尚之都的石獅穿越了古時繁華山城的汀州。我撫摸着古城斑駁陸離的牆壁,感受這座山城的歲月侵襲和歷史傷痛;城樓下仰望着古城檐角上張燈華彩,城樓上俯瞰川流不息的來往車流,這一切都是這座山城歷經滄桑復興後繁華的明證。我的視線慢慢地停留在汀江上,最後落在了夜空中那輪皎皎的孤月。望着汀江水緩緩地流淌,讓我慢慢地放下生活的忙碌,慢慢地撫平內心的焦躁,任憑江風吹拂我的髮梢,任憑月色灑落肩上,任憑江水悠悠向南流

今晚,我初遇汀州,我初識古城,而這古城汀江的明月何時照何身呢?

它照在了1935224日,轉移途中不幸被捕的革命黨人瞿秋白身上。那晚,原本神采俊秀、風骨挺拔的他,爲革命事業勤奮工作而嘔心瀝血,身患肺病的他,身體更瘦弱了,還不時咯着血。冷冷的汀江月光灑在關押他的鐵窗上,映在他伏案刻印的案頭上。關押對他來說,是幸得一個休息的機會。他雖身心疲憊,但心境卻安靜。他曾經的學生,當時駐防長汀的三十六師師長宋希濂多次勸降,無果,蔣介石下達處決令。瞿秋白大笑,頷首豪言:“死是人生的大休息”。幽幽的月光還婉轉流進了617日瞿秋白的夢中,夢裏他行走在山徑,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彷彿置身仙境。他暗知大限已至。點點月色映在他的書卷上,映在書裏“夕陽明滅亂山中”的詩句上。旋即,他《偶成》一首:

“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窮。

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

看破了,就放下了;就義,猶如歸家。歸夢如春水,悠悠繞故鄉。

此時,讓我不禁想起南宋愛國將領文天祥,他從北方一路往南退,過零丁洋之際,實已無路可退。他率軍在廣東五坡嶺與元軍激戰,兵敗被俘,囚禁船上,經過零丁洋。寫下了這首《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什麼是心持半偈萬緣空?什麼是人生自古誰無死?哪半偈?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誰無死?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原來,他們都早已視死如歸了。我該爲他們同爲文人卻帶起兵打仗,死前表現出傲骨文人不屈的精神,慷慨從容的品格爲榮,還是爲不同時代同爲英雄的他們最後的落寞而悲傷?兼而有之。

我痛,至於落淚……

爲緬懷革命烈士瞿秋白,我們來到了瞿秋白就義之處——羅漢嶺,中山公園。矗立在公園中央的是一塊雄偉高大的瞿秋白紀念碑,它高高直向天空,象徵了他傲岸的品格和不朽的精神,也體現了長汀人民對他的緬懷和尊敬。距離紀念碑不遠處的一處草地,橫着一塊石頭,上面刻着:秋白就義處。這就是他盤膝而坐,飲彈絕命的草坪;這就是他對劊子手微笑點頭說:“此地甚好!開槍吧”的草坪;這就是他爲自己所選擇的逍遙歸處。瞿秋白曾寫過一詞,《卜算子寂寞此人間》:

“寂寞此人間,且喜身無主。

眼底雲煙過盡時,正我逍遙處。

落知春殘,一任風和雨。

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

我環顧四周,暮日和煦,青山掩映,草木成叢,花香隱隱。“寂寞此人間”道出了他遠離親人,被人誤解的孤獨。然而,雲煙過盡,風雨過處,春會再來,花會重開,沉冤終有得雪之時。他以寧死不屈表明了自己對黨對人民對革命事業忠誠的心跡,以“不跪着死,不打頭”的要求捍衛了自己不是罪人沒有犯錯的尊嚴,以讚歎“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喫,世界第一”的臨死調侃保留了他半吊子文人的情趣和灑脫。他對生死的了悟和自澈,猶如月光的透明,侵襲漸漸;猶如汀江水的清澈,慢慢暈染……

歷史有時有着驚人的相似。1279年春天,文天祥在五坡嶺被俘,用囚車押回燕京的途中,他唱出:“遊子衣裳如鐵冷”;在柴市口赴刑場的那天,他衣帶上寫着一讚: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宋丞相文天祥絕筆。

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他們終其一生,竭盡了全力;他們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他們無愧了,對待死亡也就坦然了。他們終是文人,臨終不免感嘆“身無主”,“如鐵冷”的淒涼慘況和落寞心情;然而“歸來依然香如故”“骯髒到頭終是漢”,落難時,破敗的衣裳裹着的依然是士人威武不能屈的錚錚硬骨和哪怕碾作塵也依然香如故的聖潔靈魂。

夕陽明滅山下,我們該回去了,我們懷着敬仰的心情回到古城市區。這一趟長汀古城之行,讓我透過書本知識,來到革命老區親身接受一次紅色革命文化的洗禮,心靈再次經受歷史偉人的昇華。

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錚鳴;變幻了歷史時空,斑駁了汀州古城;一段段令人心酸的陳年往事,透過汀江悠悠的流水,江上月光的皎潔,透出了點點回憶的微光,照亮了我們無盡的未來……

驀然回首,唯見江心秋月白,汀江依然悠悠向南流……

圖片:王亮(亞細亞視覺)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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