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刚到公诉部门不久,一天,跟我同办公室的未检检察官颖姐接到一个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男孩儿入室盗窃,被人现场抓住,案件很快送来审查起诉。

翻阅卷宗时,颖姐发现这个男孩儿生活艰辛。

家在离县城最远的山旮旯里,老实巴交的父母没有文化,为了生计只能出门打工,男孩儿从小跟着体弱多病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懂事的他从小就帮着爷爷奶奶分担农活儿。

半工半学的他成绩中等,考上了县城一所职业高中。

初入县城的男孩儿一方面面临繁重的学业压力,一方面又必须忍受灯红酒绿、花花世界的物质诱惑。

青春期的男孩儿急需一身好看的衣服,那身颜色老旧、不合身的旧衣服在打扮的青春蓬勃的同学之中,显得格外扎眼。他还需要稍微宽裕一点的零花钱,能够和他的同学一起,周末逛街,享受校外的自由、阳光、美食以及一切同学们能接触到的新鲜事物。

有很多次他甚至听到了同学在背后的热议,感受到了同学们的排挤,屈辱的自尊让他更加沉默寡言,与同学之间显得格格不入。电子游戏、美食,这些都只存在同学与他人的谈论中,他只是听别人说,因为没有人会个他这个乡下人讲。

长久的压抑让他的世界开始扭曲,这一次,他决定铤而走险,因为他看见电子游戏、美食,还有那最为昂贵又最为便宜的自尊,在向他招手,于是他爬进了一个敞开的窗户。可是他第一次出手,就失败了。因为紧张,因为害怕,他被捉了现行。

第一次见到他们,是讯问那天。那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夏天的上午,太阳明晃晃、粗剌喇得照着大地,人被这明亮照得无处遁形。男孩儿和父亲,是千百万对农村父子的缩影:父子一前一后,沉默不语,没有多少亲昵感。正值青春期的儿子细长身条,而步入中年的父亲则身材矮壮,面部黢黑,双手布满老茧,小臂青筋暴起,那是长久从事体力劳动留下的痕迹。一件洗得泛白的T恤腾起热气,夹杂着汗液的咸、酸、腐臭,在热气腾腾的空气中,格外明显。

那对父子进门的时候,父亲手里拎着一个大尺寸的鞋盒子。是那种乡村集市上常见的鞋盒,表面花哨,印制粗糙,用胶带层层缠绕,又用麻绳捆绑着,似乎装着什么贵重东西。颖姐搬来椅子让他们坐,父亲一只手接过椅子,另一只手始终提着那个盒子,及至坐下,又仔细看了看椅子,才将盒子贴着他坐的椅子放下去。

因为是未成年人犯罪案件,颖姐在例行讯问结束后,跟父亲沟通起来,细心询问男孩儿的成长经历,得知男孩儿因长期与父母分离,感情生疏时,颖姐又耐心得对这对父子进行心理疏导,帮助男孩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解答父亲的法律疑惑。

不知是炎热还是窘迫,父亲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手好像也是多余的,放在哪里都很不自在,时而攥着双手,时而摩挲着双手。

经过一个多小时耐心细致地沟通,在得知男孩儿罪行较轻,我们会建议法院从轻处理时,这位一直紧张不安的父亲才终于露出了一点羞涩的笑容,长舒一口气。

讯问结束后,准备离开时,父亲局促地站起来,将放在椅子旁边的那个鞋盒子小心翼翼地提起来,放到颖姐桌上,搓着双手,语无伦次地表达着,意思是这是他们的一点心意,希望颖姐能帮帮他的儿子。来不及拒绝,他们就离开了。

颖姐大动干戈,流了一身汗才将这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盒子拆开。盒子里,是许多的鸡蛋,像白白胖胖的婴孩,躺在细碎的糠粉做得被子上面,睡得香甜。我仿佛看到,农家小院的泥地上,到处是母鸡们拉的糖稀的粪便,东一堆西一滩,是褐色画布上不小心滴上的黑墨水,在阳光下迅速蒸发了水分,像瘤子一样粘印在布上,那是生活的印记,是农村的印记。可是母鸡们却是断然不会把蛋下在空旷平整的场坝上的,在陡坡处,在荆棘旁,在岩石的缝隙里......捡一个鸡蛋,有时候手也破了,鞋子上粘着臭烘烘的鸡粪,雨后摔一跤也是常事。

攒一篮子鸡蛋,总要很久,而且一盒鸡蛋,价值不过百元。眼前这一盒鸡蛋,可能是这个贫困家庭最贵重、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为了儿子的前途,一家人一个鸡蛋也舍不得吃,一个一个积攒着,我仿佛看到,这家人筛着细糠,小心地给这些白胖的娃娃一个舒适窝,好让它们能够承受几个小时崎岖山路的颠簸,完好无损地到达能够决定他儿子前途和命运的人手中。

这些可爱的小家伙,还在酣睡,无论魏晋,不知有汉。望着这些可爱的小家伙,颖姐沉默了,赶快到窗边,看见那对父子正走进毒辣辣的太阳里。颖姐赶紧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让他们留步,并将那一盒鸡蛋送下去,坚决不要。那位父亲真得急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家穷,没有什么......您别嫌弃,真得,还请您多......帮忙”,心急地将所有的不是归结到男孩儿身上:“快啊,快跟这个阿姨说,你错了,叫她把东西收下,为你的事儿费费心......、”似乎颖姐不收下这盒鸡蛋,他儿子的全部希望就终结了。

颖姐见实在推脱不掉,想了想,说:“好吧,东西我收下了。我知道,攒这么多鸡蛋不容易,你是为了你的儿子的前途着想,其实你们不需要这么做。我们依法办事,不会因为你没有送礼就为难你们;当然,也不可能因为你们送了东西就网开一面。”父亲和男孩儿见颖姐接受了这盒鸡蛋,笑容爬上了眉梢,嘴里连连称是,如释重负。颖姐又说:“你们刚才走的急,有一个文书忘了拿,你们在这里等我,我给你们拿下来。有时间,多陪陪孩子。”

那对父子当时并不知道,折叠的文书里面,夹杂着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两百块钱。

后来,开庭结束后,那位父亲叫住了颖姐,依然是涨红了脸,怯懦地、低声的说了句什么。但是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句:谢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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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田林婧

排版|麽

审核|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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