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气清明,云傍水行。

  风起空山,叶落寒汀。

  顺天时序,不将不应。

  何须动悲,天地无情。

  一个月后,大姐夫在家中自杀了。原因是病痛不堪,无钱医治,一死了之。大姐夫20 世纪70 年代后期就下岗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之后就靠蹬板儿车帮人拉货挣钱养家。大姐夫年轻时英俊洒脱,虽穷困,但心地善良,且刚直。按理说,这样一个生活于底层的人为生计所困四处奔忙自顾不及,不会有别的什么奢侈的想法吧?可他竟是酷爱歌剧!

  在他那个极窄仄的小屋子里,我与他喝酒,吃他做得极好的凉拌豆芽儿,他与我所谈,都是多明戈、卡雷拉斯什么的。他瞧不上帕瓦罗蒂,他说老帕粗俗,不堪入耳。这些细事在他说起来,如数家珍,听得我目瞪口呆。想他当年,蹬了一天的板儿车,所挣无几,却想法儿托人买来戏票,去听多明戈在展览馆剧场的歌剧,是一种什么情景?

  大姐夫死时是蹲着的,大概是服药后疼痛所致。身体僵硬蜷曲,费了很大劲才硬是给掰直了。火化时也没有举行告别式,只是用一平车推到一间简陋的房子里搁着。他的脚上穿一双绣有一丛荷花的布鞋,平置于推车上,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大哥站在门口。那种景象令人心酸。我转到一角,拍了几张照片。回到大姐家,我看到用小厨房改成的一个临时的灵堂,墙上挂着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下面有几盏果品,罐头,摆放在一台旧式的缝纫机上。

  慢慢地,我对死就有些麻木了。我想这跟年龄有关。爷爷死后,我问过我的父亲,想听听他的感受。他对我说:人都是这样,年轻时很害怕亲人死。有时想起来都会有些害怕。年龄大了,经历的事多了,就会觉得人死是件自然的事。人总会死的。亲人也会死的。前面的人死了,后面的人还得活呀!怎么说也要活下去。再说了,你也没法阻止他们的死。

  尽管还不能把死看得这么自然,可许多时候我都告知自己:我有一天也会和他们一样。人出生,人活着,人死去,这些都是正常的。

  2001 年6 月的一个周三的晚上,我在学校上课。八点半到家,刚吃点儿饭,同事冯春安匆忙地来找我,说是让我到十二层去帮着抬个人,十二层的王晓苓不行了。赶忙下去,到王家,见一屋子的人。王晓苓赤条条地躺在他们家卫生间门口的地板上,鼻子里插一根氧气管子,有两个看上去很年轻的护士在做人工呼吸。我帮不上什么忙,只在一旁看着。所有的人都看着。王的女儿被邻居家的大妈挡在里屋,隐约可听到孩子的哭泣。冯告诉我说,王的夫人即将赴英国工作,临行前回老家看望家人。晚饭后,王开车将夫人送到车站,回来后女儿在写作业,他去卫生间洗澡,然后突然倒下即不省人事。女儿听到动静,看到父亲躺倒在地上,忙去喊来邻居大妈,大妈又喊来众人,将他抬出来,可是已无呼吸了。又打电话急呼来急救中心的人,希望把他抢救过来。

  我到时已抢救了十几分钟,仍无脉搏,心电监视器也毫无心脏跳动的信号显示。我站在一旁毫无用处。急救中心的人四次电击,忽然有了心脏跳动显示。我看着表,已经过了45 分钟。旁边的人小声地对我说,呼吸停止6 分钟,大脑就会严重缺氧,救活过来,也是一傻子。可我们还是将他用一块毯子裹着,七手八脚地抬下楼去,看急救车尖锐地叫着将他拉走了。

  第二天下楼时,听看大门的姑娘说他死在了半路上,再也没有救过来。

  这是我极相熟的一个人,比我早一年来这所大学工作。人虽有些心胸狭窄,但极是能干,在学校的工作之外,又开一公司,挣钱自然不少。给夫人买一辆车,自己也开着凌志每天跑来跑去。可是,一下子也没了。

  我看着发生的这一切,恍若一梦,不相信是真的。站在那里看护士给他电击时,我手里握一理光GR - 1 相机,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想把这个场景拍下来。可老婆摁住了我。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拍。我觉得,这个时候拍这张照片的确不合适。

  过后的几天,我非常后悔没有拍下这张照片。可是,我为什么要拍他呢?这有什么意义?一个人死在眼前,我却在想着拍一张照片!想到这一点让我觉得我真是一王八蛋。我开始变得有些冷漠了?我看见了这些死亡吗?生死已经无所谓了吗?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人,这样年轻,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刚才还好好的,说死,一下子就没了。每天上班时,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是个很能干的人,他除了工作、挣钱,对老婆孩子也尽心

  尽力,照顾得很好。我见到他最多的时候就是傍晚时他去超市买东西,大包小包地拎着朝我迎面走过来,近了,用有些沙哑的嗓音朝我打着招呼,一副朴实厚道的样子。

  过了一个多月,我在院子里见到他的夫人。她正在擦车。我们聊了一会儿。她正在料理那些后事,他的公司,他的账目,他的项目,他的车,等等。她平静地对我说她会好好活下去的。我从她的脸上已看不出多少悲伤,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离开后,我一路就觉得,一个人死了,这个人没了,并没有产生多大影响。活着的人并不觉得怎样。这个人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分别呢?他忙了半辈子,为妻儿老小创造了尽可能好的生存条件,然后撒手西去,怎样?死了也就死了,人死了,便一钱不值!

  近来秋雨连绵,独自再入深山。

  兄弟杳无踪迹,唯余白云流泉。

  兄弟曾离去,似在公元前。

  今日回故里,不知是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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