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9月初,我第一次離開家鄉到外地上大學。在此之前,我的活動範圍小得可憐,初中之前基本就在本村(那時叫“大隊”)。人民公社時期,每個大隊都辦有學校,從幼兒園到小學到初中“一條龍”。一般而言,每個孩子都可以完成初中教育。能否考上高中,大體取決於兩個因素:一是學習成績,二是經濟條件,二者缺一不可。爲了孩子的前途,大多數的家庭哪怕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上學,以便跳離農門。我們大隊的那個學校叫“闊東河學校”。每天早晨,我沿着門前小河邊的土路,迎着朝霞上學去;每天傍晚,依然沿着這條土路,頂着夕陽回家來。多年以後,當我回想起這所早已不存在的學校時,我纔想到一個問題:闊東河是什麼河?故鄉的小河極多,大多是無名的,從來沒有聽說過哪條河叫闊東河。如同裏下河不是河一樣,闊東河也不是河。也許只是一個記憶吧。

家門前的小河、河邊的土路和闊東河學校,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河邊的土路,路面鋪着一層薄薄的細沙,在太陽的照耀下金光閃爍,令我遐想人生美好的前程,十幾歲的我曾爲此寫下過一篇稚嫩的散文《閃光的路》。我在闊東河學校完成了幼兒園到初中教育,歷時9年半,其中經歷了兩次學制改革(小學時由春季入學改爲秋季入學,初中時由兩年制改爲三年制)。這裏留下了我的很多回憶,辛酸的,甜蜜的,可是我卻沒有爲她寫下過一個字。

這幾乎就是我每天的行動路線。高中進了位於縣城的省級重點中學,寄宿制,離家又遠,除了隔一兩個月回一趟家之外,更沒機會外出。若不是因爲幾乎所有的親戚家都在鄰縣,恐怕連離開本縣的機會都沒有。我家和鄰縣只隔一條小河,生活習慣、方言風俗幾乎完全一樣,而且屬於同一個市(專區、地區),所以實際上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

家鄉所在地是江海平原,位於江蘇省東部。從江海平原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家鄉的地貌有三大要素:江、海和平原。江是長江,海是黃海,大江大海相沖擊,形成這片大平原,故名江海平原,又叫南通平原或如皋平原。江海平原,東臨黃海,南瀕長江,北接裏下河平原,這片一望無際的廣袤土地上,曾經演繹過許多或悽美或悲壯的故事。然而在我生活於斯的那個年代,這裏太平靜了,平靜得連風吹過時都不好意思發出大聲。阡陌相通,雞犬相聞,鄰人友善,歲月安寧。

於是決定出去走一走,離開家鄉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第一次離開家鄉,我沒想到這第一步就邁得很大,一步就跨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首都北京,那所著名的高等學府爲我打開了別一個天地。而且,這一離開,就再也回不去了。客居京城三十多年,也走南闖北、東奔西走三十多年,“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歲月它改變的豈止是一個人的容貌。舉個小小的例子,從小喫慣米飯的我,不知從何時開始,對面食的興趣竟超過了米飯;曾經被我視爲懶人食物的餃子,現在卻成了最愛的食物之一(北諺有云:“好喫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着。”又云:“誰家過年還不喫頓餃子?”可見在北人眼裏,餃子是最好喫的美食);曾經聞不得羊肉的羶味,現在涮羊肉、烤羊肉串卻喫得滿嘴流油……胃是最不會僞裝、最不會騙人的,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讓它裝,一時片刻可以,時間稍長它就會抗議。如果從文化學角度來研究,飲食習慣的改變,恐怕包含了很多內容和意義,我只知道,我離故鄉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的確,在很長時間內,我以爲我已經遠離故鄉了。從地理距離上,這是不消說得的;從心理上來說,似乎在有意無意之間,我也在遠離着故鄉……

人都說童年美好,可是我的童年、少年留給我的,卻是飢餓和貧窮的記憶。這是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共同的記憶。這些年不少朋友出差或旅遊到我家鄉,都由衷讚歎:你們老家真富啊!是的,現在的家鄉幾乎是全中國最富庶的地區了,老家人住的房子比我在北京的都好,侄輩們開的車幾年就要換一輛新的。變化之大,用小時候常用的成語“翻天覆地”來形容,一點都不爲過。可奇怪的是,如此沃野千里、河流密佈、風調雨順、物產豐阜之鄉,爲何在那麼多年裏卻窮成那樣,窮得讓它的子民屋不遮漏、食不裹腹、衣不蔽體?過去家鄉流傳一首歌,其中有一句“小六子,喫供應”。說的是在地區所屬六縣裏,本縣排名第六,每年都要靠國家“供應”(救濟)。原來總覺得窮是件怪丟人的事情,後來才明白,家家貧窮,人人捱餓,那就不是個人的問題了。

所以,在很長時間裏,我是不願意回想故鄉,不願意回想童年生活的。每一次回望,帶來的只是辛酸。

奇怪的是,隨着時間的推移、年齡的增長,故鄉,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卻越來越重,一些以爲早已忘卻的記憶卻越來越清晰。這些年來,故鄉的人、物、事,經常在我腦海中浮現。一些之前覺得很無聊的童年遊戲,現在想起來卻充滿童趣;一些以前覺得苦澀的往事,現在想起來卻那麼溫馨。比如,我們那個年代的小孩大多玩過同樣的遊戲,跳格子、打彈子、推鐵環、“繃大河”等等;但是像“鍬兒站”這樣的遊戲,幾乎就是我們當地獨有的了。再比如堂姑家失竊事件,在我的記憶裏深藏多年了,但我也僅僅把它視爲一件小小的盜竊案而已;事隔多年,我才從隊長劈手打掉二爹爹手中的舀子這一舉動中體味出人性的善良。還有電影場上發生的那個故事,多年來我一直羞於說出口,現在想來,那其實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在封閉的鄉村,一名年輕女子對愛情的飢渴和大膽的追求(當然追求的方式未必妥當)。隔過三十多年的迷霧回望故鄉,我讀出了過去很多年讀不出的東西。於是,我極吝嗇地、零零星星地,寫了幾篇回憶故鄉的短文。我始終認爲,親情散文、鄉情散文,都要慎重,既不要刻意地美化故鄉、詩化故鄉,也不要一味展示過去的苦難以賺取同情的眼淚。所以,我總是寫得很剋制,很冷靜,儘量不讓內心的感情左右我的文筆。

由於工作的緣故,這些年來,我走過了很多地方,到過高度發達的東部沿海城市,也去過經濟落後的西部地區;看過繁花似景、麗山秀水,也見過莽莽荒原、茫茫大漠。在大地上行走,我不僅用腳,也用心。古人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喜歡讀書,也喜歡旅行。在我看來,讀書與旅行,不但能增長學識、見識,也是瞭解社會、認識人生的重要途徑。每到一地,我都用心觀察、用心體會,力圖發掘人所未見、未聞、未思。每一個地方都能給我別樣的感受,讓我有所思有所悟有所得。我把這些所見所思所悟所得記錄下來,試圖端出一盤有點獨特風味的“私家菜”。於是,有了本書中第二、第三輯那些文字。大地之大,山川之美,無可想象,前人所述備矣,到此一遊式的遊記只能是拾人牙慧。如果沒有自己獨到的感受,那麼還是請“惜字如金”吧。我就像一隻踽踽獨行的螞蟻,試圖留下一點與衆不同的小小印記而已。

在大地上行走,故鄉離得越來越遠,變得越來越小,小到了只剩下地圖上一個小小的黑點。見過了太多的風景,家鄉的風景變得越來越平淡無奇。本縣南瀕長江,可是在家鄉長到了十幾歲卻從來沒有見過長江;直到離開家鄉三十年之後,纔有機會第一次站在家鄉的江邊看長江,卻早已沒有了第一次看到長江時的興奮。看緩緩流淌的渾濁而浩渺的江水,看巍峨的巨輪和大橋,心情竟無比平靜。

然而正是這樣的平淡,纔是故鄉在遊子心中應有的形象。苦難也好,幸福也罷,都被雨打風吹去;貧窮也好,富裕也罷,故鄉始終是生你養你的地方。歷經歲月的風風雨雨,故鄉早就洗淨鉛華,平淡是真。鄉愁既不是“牧歌”也不是“輓歌”,而是平平常常一首老歌。

其實,我知道,無論我走得多遠,也無論我走得多久,故鄉都如影隨形,緊緊地跟着我,一刻都不分離。故鄉是人生的起點,也必將是人生的終點。無論最後葉落何方,你的心肯定會回到故鄉的。就像當年那首校園歌曲裏唱的:“蝸牛揹着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小小的蝸牛,無論走得多遠,永遠揹負着重重的殼。那是它的家,是它安身立命之所在。也是它的家鄉。

感謝里下河文學研究中心垂青,將我這部不成熟的集子納入“裏下河文學流派作家·星書系”,讓我得以有機會再次回望故鄉。如前所述,我家就在江海平原和裏下河平原接壤地帶,無論是地理條件、氣候條件、生活習慣、風俗人情、方言口音還是文化傳統,兩地都高度一致,幾無區別。相同文化傳統的薰陶,使我們的審美趣味也高度接近。裏下河文學旗幟性人物汪曾祺先生是我最喜愛的現代作家之一,汪先生的沖淡平和、雋永多姿令我着迷。從中學起我就愛讀汪先生的作品,幾十年裏誦讀不輟,越讀越有味。

這本書裏,放進了我十幾歲二十歲時的幾篇習作,其稚嫩、青澀是顯而易見的。但我不悔少年,願意讓讀者看到一個少年對文學的熱愛。幾十年過去了,雖然文風有所變化,但這份摯愛卻從未改變。

感謝作家出版社同仁們的辛勤勞動;特別要感謝著名畫家羅雪村先生、馬敘先生爲本書精心繪製的漫畫頭像和插圖。

戊戌年秋日,北京團結湖

內容簡介

“深遠如哲學之天地,高華如藝術之境界。”

作者徐可一向主張真情乃散文寫作的靈魂,認爲優秀的散文必定具有高遠的境界和思想的力度,並倡導回望傳統、重現中華散文的古典美。本書即是其散文創作理論和實

踐的有力體現,共分四輯:

《故鄉十憶》:濃縮對故鄉故人的深情記憶

《大地十記》:記錄行走於各地的別樣見聞

《山川草木》:擷取對山河風物的細膩感懷

《若有所思》:捕捉自日常生活的點滴思悟

作者簡介

徐可,江蘇如皋人,現居北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啓功研究會理事,高級編輯。

致力於散文寫作實踐和理論研究,主張真情寫作,提倡弘揚中華美學傳統。 著譯有《三更有夢書當枕(之一、之二)》《三讀啓功》《湯姆·索亞歷險記》《六個恐怖的故事》等。

作品散見於各大報刊,其中一些被選入各種選本及中小學語文課本。曾獲中國新聞獎、豐子愷中外散文獎、中國報人散文獎、中國海洋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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