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发现你的眼睛不对劲,我会立刻下手的。”

《眼动疑》

作者 | 昼温

总有那么一瞬间,他会忍不住去思索如果没有参加那场讲座,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不过,犹疑转瞬即逝。

他也知道,命运,从来不曾由他。

站在报告厅的门口,他还是在犹豫。

是花两个小时听一场和自己专业没什么关系的讲座,还是赶紧回家整理实验报告呢?盯着自己的脚尖,他在脑海里反复斟酌:他是很喜欢李木琳学姐没错,可是作业明天就要交了……

在他纠结的当口,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正从楼梯上往这里快走,急着要在报告厅里找一排挨着的座位。他几乎是被她们携裹着进了讲座现场,然后发现里面早已坐满了人,只有第一排几个老师身边还留着一个尴尬的座位。

负责签到的学姐在他身后关上了木门,他只得硬着头皮坐到了最前面,彻底失去了中途早早溜掉回去写作业的可能。

每次都是这样:反复权衡,然后被别人推着胡乱做个决定,最后发现早已错过了最佳时期。母亲有时会为此自责。她常常抚摸着右手上那只褪了色的婚戒,念叨着如果父亲还在,他肯定不会长成如此优柔寡断的性格。他未曾见过父亲,不过母亲对他也确实有些溺爱。

讲座就要开始了,报告厅的嘈杂声渐渐平息。他开始像往常一样安慰自己:坐第一排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嘛,虽然就算听不懂也不能玩手机,但是至少可以近距离看看木琳学姐也不错。

“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下午好。欢迎大家来到言语研究中的眼动追踪技术学术研讨会,我是第一场的主讲,李木琳。”

学姐上台了。生命科学学院漂亮的女孩子多到数不过来,可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注意到了外院的李木琳。李木琳大他三级,已经在读语言学方向的研究生,是学院重点培养的学术新秀——这也意味着她不可能花太多时间在自己的外表上,清汤寡水的风格在众多女神中很容易沦为背景。

“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来自外界的信息约有百分之八十到百分之九十都是通过我们的眼睛获得的。”

啊,他想起来了,他第一次注意到李木琳,就是因为她的眼睛。那是一年前的一场选修课考试,她来给他们当兼职监考。科目好像是《普通语言学》,正是她导师的课。要不是学校要求跨专业选课,他也不会有机会接触到语言学。

上了一个学期,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年读理科是对的——对语言学真是完全无法开窍。草草做完卷子准备上交时,发现李木琳正在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又忍不住抬起头偷偷看她。那双眼睛不大,藏在金丝圆框眼镜之后,虹膜带着点儿琥珀色。可是,他的视线就是没有办法离开——一股摄人的深邃攫住了他。

他总觉得她要对他说什么。

“每次移动眼睛,我们都在做一个决定。我们所处的文化环境,我们的成长经历,我们所想的事情,我们昨天在路边看到的一朵奇异的花,我在他们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决定着眼睛的移动。

眼球的移动分为三种。当目光停留在一个地方超过100毫秒时,我们称之为有认知加工的‘注视’;当注视点或注视方向发生改变时,我们的眼睛实际上在获取时空信息,这是无认知加工的‘眼跳’;当眼球有意识地追随物体移动时,我们称之为追随运动。”

他的眼睛跟着木琳学姐的动作移动。自从在考场上注意到她之后,他发现他能够经常在校园里捕捉到她的身影——无论有多少人落在了他的视线里,只要李木琳在,他总能一眼看到她。有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会有一瞬间的短暂相交,而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目送她的背影。

“眼动的本质是人注意力资源的主动或者被动地分配,选择更有用或吸引力的信息。”

他的注意力被学姐的手腕吸引了。她一看就是经常出席这样的场合,肢体语言自然大方,打着适合的手势配合演讲。在第三次指向PPT的时候,他发现她右手的手腕内侧上有一块不小的纹身。在他这个距离,能辨认出纹身的中间部分是一只眼睛和一个数字,旁边的花纹则像是卷曲的藤蔓,一直延伸到袖子里他看不到的地方。

“眼动仪是一种能够跟踪测量眼球位置及眼球运动信息的一种设备,在视觉系统、心理学、认知语言学的研究中有广泛的应用。”

他已经不再听讲了。他在思考那个纹身。李木琳怎么看都是一个乖乖女的样子,为什么会有文身呢?接着他又想到,他其实根本就不了解李木琳。喜欢上她之后,他曾经想过要不要主动去追求她,可是一直也没行动。他之前根本不认识李木琳,她又大他那么多,说出去多不好听。再说了,谈恋爱太麻烦了,要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去迎合另一个人,还不如多打两场篮球呢……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一直远远地注视着李木琳,去听每一场自己听不懂的讲座。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责怪自己,要是当时主动一点,说不定早就在一起了……

胡思乱想一个多小时后,讲座终于结束了。他打了个哈欠,拎起书包准备走人。

“吴枫,你等一下。”

他猛地一抬头,李木琳正在讲台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麦克风已经关了,但是她的声音依然带着力量。

“学姐,你认识我?”

“那当然咯,上次那场考试,要不是我高抬贵手多给了你几分,你以为你能过?”

“呃,那谢谢学姐了……”

“既然来都来了,顺便上我们实验室参观一下吧。”

他根本没想到李木琳会发出这样的邀请,直接愣在了那里,脑子立刻陷入“和学姐共处一室”与“赶紧回去补作业”的天人交战之中。

“别犹豫了,来吧。”

李木琳走下讲台,靠近了他。那双眼睛快速向他袭来,直到他足以在里面看见变了形的自己。

“好……”

有点忐忑地跟着李木琳出了报告厅,三转两转,终于看到了学姐所谓的“实验室”。

说实话,在山前大学待了三年有余,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门旁挂着个不起眼的小牌子,上面挤着一行字:“外国语学院神经语言学与语言障碍研究中心”。

李木琳翻找钥匙时,手机响了。她掏出手机和钥匙,一边歪着头接电话,一边打开了门。接着,李木琳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进去等她。

他很顺从地进去了,李木琳在他身后掩上了门。

实验室很暗,他意识到那是三块厚窗帘的功劳。不过,没有得到李木琳的许可,他不敢开灯。毕竟一台眼动仪怎么也得20多万,万一有什么感光的零件被他弄坏了呢……

在他的想象里,眼动仪应该是像医院里查视力用的白色大仪器,可以让你把下巴搁在它面前,牢牢盯着屏幕里一颗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小树。但是在这里,他只看到了杂乱的桌子和几台电脑。

这时,一阵窃窃私语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一愣,用心去听,感觉像是有很多人在一连帷幕之后说话,只是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过来一会儿,他意识到这阵人声是从桌子的方向传出来的。估计是学姐或者教授的什么电子产品忘记关了。

在他想继续聆听具体方位时,窗外传来了一阵哒哒的响动,时断时续。

他笑了。他很熟悉这个声音。

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果然是小白正在敲窗户。

“这也能找到我?新买的猫粮还没寄来呢,今天晚上先给你吃火腿肠哈。”

小白好像并不买账,在窗外喵喵直叫,一副想要进来的样子。

“不行啊,学姐肯定不会同意的。听话,先回家。”

他把手掌贴在窗户上,它也举起了肉肉的小前爪,和他击了个掌。

劝走小白,李木琳也正好回来了。

“怎么不开灯呢?”

“我怕弄坏器材。”

李木琳笑了。

“一看就是没有好好听讲座。”

她啪地按下开关,实验室瞬间亮了起来。他这才注意到,房间四壁竟然贴着十几张壁画。每一张画里都充满了连续的蜷曲线条,似乎有人还有动物,但是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怎么,看到眼动仪了吗?”

“呃……”

“喏,就是那个。”李木琳指了指两台电脑中间的一个扁平的黑色立方体,有一本牛津高阶词典那么厚,看起来像半个老式CD机。

他望着眼动仪,意识到那阵人声很可能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李木琳修长的手落在它黑色的外壳上,两根手指行云流水般哒哒敲了几下,声音就消失了。

他看着李木琳,一脸茫然,但后者并没有打算解释。

“你是不是嫌这个设备小啊?眼动的研究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但是真正使用仪器设备对眼动进行观察和实验是从中世纪才开始的,当时的眼动仪可有半个房子那么大。要使用的话,得先把眼球表面麻醉,然后用棍子当杠杆,一端接触眼睛,另一端在运动的纸带上记下眼动轨迹模式曲线。”

他感到眼睛一疼。

“而且,为了固定头部,眼动仪会配备一根木棍让你咬着。那个时候做实验,还得雇一名助手随时擦被试流下来的口水。而现在,红外光源与高速摄像机配合,一秒钟就可以记录下眼球的一千次运动。”

李木琳温柔地抚摸着眼动仪,让他想起母亲抚摸小白的样子。

“好厉害……”

“吴枫,你知道吗,过了这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人,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他想问那些牺牲是不是因为眼睛不小心被戳瞎了,不过感到李木琳的语气很严肃,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吴枫。”

“学姐?”

“叫我木琳就好。”

李木琳转向了他。她的眼睛又开始施展魔法,让他无法移开目光。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了整整一分钟,久到他开始怀疑李木琳是不是在等他亲她。

“吴枫,你在我的眼睛里能看什么?”

“呃,嗯?”

“我问你,你在我的眼睛里能看到什么。Literally。”

“呃……”

他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项实验。

“什么都看不出来什么对吧?”

“嗯……”

“唉,本来就是这样。读取表情靠观察肌肉的移动,感知氛围靠察觉激素的分泌,信息交换则多靠发声器官和听觉系统。就算近距离盯着看,也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而已。眼睛只是心灵的窗口,而不是界面。只看眼睛我们无法获得任何新的信息,按理说这是一种该被进化淘汰的低效举动。”

“嗯。”

“但是,我们看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对方的眼睛上。很多实验室利用眼动仪做出来的热点图都能够证明这一点。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呃……”

李木琳好像不忍看他一直茫然无措的表情,目光移向了墙上狂乱的壁画。

“有人说,大脑是最聪明的器官这个结论是大脑自己做出的,那么眼睛所选择的首要观察对象,有没有可能也是它的同类呢?”

“学姐,你是说,眼睛,在找眼睛?”

李木琳转过头,冲他一笑。

“我是说,叫我木琳就好。”

回家的路上,他还在琢磨李木琳的话。

他家和学校离得很近,都在山前市的东郊。与那些远走高飞的同学相比,他有时候还会回家吃午饭——真是一点儿上大学的感觉都没有。

不过,今天的回家之路却不太平。

先是过马路的时候,一阵急刹声在耳边猝然响起。幸好练了多年篮球,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前一躲,一辆出租车擦着他的脚后跟停住了。

他一个趔趄差点倒地,回过神来不忍破口大骂:“你他妈没看见红绿灯啊!”

“对不住了小伙子,刚才真没看见。没受伤吧?”

司机摇下车窗,连连道歉。

他没太有心思计较这些,冲司机摆了摆手。闯红灯的扣分就够那人喝一壶了。

然而,这只是漫长而奇异的一天的开始,连快进家门时差点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到都不过是一下小插曲。

“小枫啊,不好意思他没看到!”

邻居阿姨从窗台上探出脑袋,冲他喊道。

他想了想,把骂人的话憋了回去。

终于到家了。和母亲随便打了个招呼,他就把书包甩到床上,自己也仰面躺了上去。

盯着柔柔的吸顶灯,李木琳的面孔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学姐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眼睛在找眼睛。”

难道我们的眼睛,是一种生物?

他笑了:怎么可能?眼睛是人类身体上的一部分,为人类控制,还为人类服务,就像……

他眨了眨眼睛,一个椭圆形的物体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线粒体。

他记得老师讲过,这个存在于大多数细胞中的细胞器是进行有氧呼吸的主要场所,拥有自己的一套遗传物质和遗传体系,当初很可能不过也是一种寄生生物。在共生学说的理论中,宿主细胞在吞噬了能够进行三羧酸循环和电子传递的革兰氏阴性菌后并没有将其消化,而是在为其提供营养的同时开始消耗它产生的能量。经过17亿年的漫长演变,革兰氏阴性菌最终变成了现在人体中的线粒体。

那么,人身体里的其他器官也有可能是这样而来:把自己的基因整合至DNA中,然后借着优势种族之手繁衍自身。

如果人的身体里真的有寄生多年的智能生命体,那眼睛这种比大多数部位都要复杂得多的器官肯定要被第一个怀疑。

他在专业课上学过,哺乳动物的眼睛可以算是自然界最精密的仪器之一了。与其它生物比较,眼点只能让眼虫定向地作趋光运动,水母的视网膜只能感知光线的强弱与方向,鲨鱼看不见颜色,蛇类看不懂静物,虾蟹拥有复眼却看不清任何具体细节。与我们自身比较,眼睛的复杂程度也是很多器官无法比拟的。800万视锥细胞,1亿多视杆细胞,精妙的视觉中枢,在接受一定长度范围内的电磁波刺激后,最终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靠着它,我们感知周围,靠着它,我们爬上食物链顶端,靠着它,我们得以仰望星空,生出探索更深远宇宙的梦想。

想到这儿,他不由开始笑话自己的脑洞:这只是一个可能性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眼睛怎么会是由自主意识的智能生命呢?至少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

就在这时,他发现他的眼球卡住了。

不,不能叫“卡住”。它好像变成了这个时空中一个绝对静止的坐标原点,无论怎么动脑袋,它都固执得盯着一个方向——天花板上的吸顶灯。

他失去了对自己眼球的控制。

心突突突跳起来,他赶紧闭上眼睛打算休息一下。

在合上眼皮的一刹那,他惊得几乎从床上弹起。

眼前,出现了一只金色的眼睛。

他紧紧贴着墙角,一只手抓紧了被子,眼睛已经自由了。

冷静,冷静,冷静。

他又试探着眨了眨眼睛,那个闭眼时会看到的金色图案每次都在失色,最终消失了。

吴枫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那不过是盯着光源太久而导致的视觉后像而已。人在合上眼皮之后并不是什么都看不见,那些噪点光斑和线条都是闭眼幻觉的一种。有时候,突然切断光源并不会让视觉感受器和相关神经细胞立即停止工作,它们还会向大脑传输刺激性号从而产生视觉残像——他经常半夜在被窝里玩手机,对这种现象见怪不怪。

不过,一般的视觉残像都是原先光源的复刻,出现这样的图案还是第一次,那只能意味着相关神经细胞受到了干预。

难道学姐所说,都是真的?

他想了想,又看向顶灯。

眨眨眼,这次的图像变得复杂了些。他认出是一个人的样子,不过脖子上面没有头,而是一只硕大的眼睛。

再眨,出现了一群眼睛头的人,它们似乎在城市一样的地方工作,有人在开车,有人在读书。这些图案都是金色的简单图示,不过很传神,吴枫能猜个大概。

再眨,眼睛人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眼睛人的头转到了他的方向。

眼睛人在走向他。

其中一个身形很像他的母亲。

合上眼皮,视野里全是躁动的眼睛。

“小枫,你在做什么呢?”

他回过头,发现母亲正端着一大盘水果在门口看着他,一脸惊恐。

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跪在床上,对着天花板仰起头,不停眨动双眼。

“妈,没事,我,我放松一下……”他挠挠头,视野里的残像已经全部消失了。

母亲的表情还是很担忧。

“小枫啊,我知道你学习压力大,可是——哎呦!”

母亲被绊了一下,身子猛地向前一倾,手中的果盘也打翻了。一柄利刃随着各色水果从母亲的手里脱出,在空中转了三圈,直扎在吴枫右手边上。

“小枫你没事吧?刚才没看见你地上的篮球……”

没看见。

今天第三次听了。

帮母亲收拾残局时,他突然明白了那些金色图案的含义——现在世上每一双眼睛,都想杀掉他。

他的第一反应是向母亲求助,就像他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不过,僵硬的手指拾起粘在地上的香蕉块时,他犹豫了。

自己遭此厄运,很可能是因为李木琳向他透露了眼睛的秘密,而把这件事告诉母亲,难道不是把杀身之祸也引到母亲身上了吗?更何况母亲的眼睛……

水果刀凌空向他袭来的寒意犹在。

打发走母亲,他倚在门上,失神地望着窗外。

眼睛啊,我该怎么办才好。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呼唤,眼后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刺痛,让他几乎叫出声来。

与此同时,一个记忆片段被激活了:李木琳在脑海里望着他,笑意盈盈。

他从衣柜的底部扯出了一件有兜帽的旧外套换上,还挑了一幅有点夸张的眼镜。

看了看镜子,一般人应该是一眼认不出自己了。他很满意。

和眼睛建议的一样,他要去找李木琳。是李木琳把他卷进来的,她要对这一切负责。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更多关于眼睛的事。他很好奇,这个世界究竟还藏着是么样的秘密。

“嗨,兄弟,你们是什么时候来到人类身上的呀?”

“两只眼睛算两个人还是一个人啊?”

“之前考试的时候总觉得有些选项迷之熟悉,是不是你在帮我蒙题啊?”

“你和我妈妈的眼睛关系好不好呀?”

……

虽然知道眼睛没有听觉器官很可能听不到自己讲话,但在收拾书包的时候他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可能是独生子女生来孤独的原因吧,面对这个和他一起成长起来,替他看世界的生物,他竟然感到有些亲切。

不过,眼睛一直也没有回答他。

吴枫推测,眼睛和人体自古以来融为一体,可能自身的自主性也不是很强。这么想着,他意识到眼球在往台灯那边转。吴枫知道这是眼睛给他的信号。他抬眼看了一会儿,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亮眼的台灯果然给他留下了强烈的视觉残留:一个金色的火焰符号。

他想了想,突然明白了。

由于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视觉上,他此时发现自己忽视了别的感官——空气中飘荡着一丝危险的味道。又用心闻了闻,他可以确定是甲硫醇。估计是什么地方的煤气泄露了,而味道刺激到了眼睛。

第一反应是开窗通风,可是他家住在二楼,卧室的窗户因为临街早就为了防盗封死了。

目光转向房门,他又犹豫起来。转动门把手会引起金属的摩擦碰撞,会不会爆炸呢?

不过,他的眼球倒是死死盯住了门把手,替他做了决定。

提心吊胆的情况下顺利开了门,外面的气味更浓。

想起正在做饭的母亲,他忙大声喊了两声,可是却没有回应。

怎么办?怎么办?要到最危险的厨房看看吗?还是先出去寻求帮助?犹豫之际,眼后又一阵刺痛。这次他疼得捂住眼睛,弯下腰来。

与此同时,脑海里出现了一副画面:母亲快步走过了卧室窗前的马路。

他知道了,估计是自己的余光看见了母亲出门而又没有注意,但是眼睛却记了下来,并从大脑中调出了这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记忆。

从小到大见过的一切都有眼睛帮你记得,他一瞬间不知道该感到害怕还是欣慰。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既然母亲已经安全了,他也准备尽快脱离危险区域。

手已经搭载门把上,只听一阵熟悉的音乐从卧室里传来。听到铃声响起,他下意识地向里屋的方向望去,涌起了回去拿手机的冲动。

不过,他的视线可没跟过去——他的眼球极力地转向门口的方向,一瞬间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只得听从眼睛的指示,小跑着下了二楼。铃声渐渐远去,他的心里还是痒痒的,不知道是谁在给他打电话。

谁知刚走出楼道,一声巨响就在脑后炸裂,热浪直接将他拍倒在地。地面也跟着这咆哮颤动起来,火舌冲上半空。

倒地的瞬间,他下意识护住了面孔。他听不到报警器此起彼伏的尖叫和人们的惊呼,耳朵里充盈着挥之不去的嗡嗡声,碎玻璃像雨一样撒在身上、地上。勉强爬起,他只觉大脑和思想都在恍惚中辨不清一切,不及跨出一步,地面再度向自己袭来。

坚实的水泥,细碎的石子,锐利的玻璃,即将撞破他的皮肉、扎进他的双眼,但他已无力护住自己……

直到一双纤细的手臂接住了他。

“学姐?”

此刻正是这座城市最繁忙的时刻之一。无数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公司,乘坐着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回到或远或近的家里,见着或亲或疏的家人。交通压力骤然增大,路上挤满车,车上挤满人,事故频发。这是每一座大城市天天上演的大逃亡,就像灌上开水的蚁巢里,群蚁汹涌而出。

然而,在市郊的小山上,这些通通都看不到。夜色悄然而临,灯火还未点起,黄昏给整座城市披上了静谧安逸的伪装。

“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李木琳在他对面坐下,就坐在夕照之中。

“吴枫,我知道你现在很累,你可以不说话,但是请你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他靠在一棵树上,点点头。

“它们在谈判呢。我的眼睛和你的眼睛。很神奇是吧,它们的动作太快速太细微了,我们根本感受不到。”

李木琳轻轻挽起了头发,让它们不会顺着晚风挡在眼前。

“更神奇的是,眼睛听不到声音,所以我们在说什么,它们也不知道。”

“它们也会说话吗……”

“它们不需要嘴巴说,也不需要耳朵听。语言只是一种符号,一种传递信息的符号。所以,可以系统大量传递复杂的信息的,我们都可以称之为语言。对于人类来说,语音在先,文字在后,因此常用语言在空间上是一维的,但是实际上是有声音加持的多维拼音文字。而对于听不见也发不出声音的眼睛来说,语言则是纯二维平面的。它们细小而快速的眼动能够瞬间描绘出纷繁复杂的图样,足以传递海量的信息。当然,它们并不是简单的作画。”

李木琳顿了顿。

“经过我们的研究,眼动语言非常复杂,即使有一些眼睛的协助,我们还是无法完全破译。不过我可以理解。从人类诞生以来,语言就一直在向简单和高效进化。比如现在几乎在担当'世界语言'功能的英语,就是相对来说比较简洁又比较有活力的一种。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开始使用大量的指代和简称,这在古代叫典故,在现代叫梗。这提高了交流的效率,也提高了交流的门槛。反过来说,只要你学识够高,记忆力够好,你就能习得最高效的传递信息方法。就像你想记住同桌23个判断题的答案,只需记下四个64进制的字母。”

李木琳伸出两根手指,在手背上敲了几下。他注意到了学姐额外的动作,却不知道是什么含义。实际上,他的脑袋木木的,几乎跟不上学姐的思路。

“眼睛语言的复杂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这里,李木琳轻轻挽起了袖子,使他终于看清了学姐手腕上的纹身。那些复杂的花纹优雅地卷曲着,仿佛代表着什么。但他只能看出一个变了形的眼睛图样和一个“26”。

“这是我的一套和眼睛交流的密码,已经是优化了很多次的版本。我真的很希望,如果外来人类能够有机会和眼睛顺畅地交流,这套密码能够帮助他们。毕竟这么多年来,它们就在我们的眼皮之下。生活,交流,创造,形成了和我们一样古老却完全不同的文明。你难道不好奇吗?”

他很累了。胳膊肘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他自己的家已经毁了。

“吴枫,我知道你的感受。”

你不知道。

“不过,你知道当我在了解了真相之后,感觉最恐怖的是什么吗?”

近在咫尺的智慧生命?无处不在的杀人狂魔?他摇了摇头。

“我在讲座上提到过,人类是一种相当依赖视力的生物,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外界信息都是通过眼睛得到的。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所看见的东西决定了我们的人生。目光扫过的方位,注视时间的长短,都会在我们的大脑里留下不同的信息。大范围的余光和转瞬即逝的画面都会造成大量的心理暗示,而我们能够注意到的地方反而是少数。之前有研究说,人眼的刷新速度是24帧每秒,也就说,如果物体超过这个速度运动,我们就看不见了。然而并不是这样。历史上曾有商人在电视广告里插入几帧快速闪过的画面来影响顾客心理的先例,那是因为就算我们意识不到,我们还是看到了。我们的眼睛看见了,我们的大脑也看见了,但是我们的理智没有看到。所以,在眼睛的操控下,我们从小到大已经在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受到了无数心理暗示。

我们的性格,我们的兴趣,我们居住的城市,我们喜欢或讨厌的书,甚至是我们爱着或恨着的人。人生路上的一次次决定,真的是我们自己的选择吗?更大范围来看,我们的科学有没有得到眼睛的帮助或阻碍?我们的文明有没有受到眼睛社会形态的影响?我们为谁流血牺牲,我们又为谁浴血奋战?”

他呆呆地看着李木琳,说不出话。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会选择告诉你,让你经受这一切,对吗?其实这不是我的选择,而是我的眼睛和你的眼睛共同的选择。在人类文明发展起来之后,眼睛们越来越难以隐藏自身。一代一代的眼动仪不断出现,其实也可以看作大脑与眼睛的博弈。一开始,眼睛利用心理暗示和视觉盲区让很多相关人员死于非命。但是后来,随着技术的进步,眼动仪的产生与应用不可避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研究眼动仪,越来越多的领域开始使用眼动仪。这时,眼睛内部就产生了不同的派别。一部分主张与人类接触,而绝大部分则决议继续隐藏自身。使用眼动仪的人受到了全体眼睛的监控,并要求那些眼睛在仪器的测量下不准表现异常。但还有个别眼睛决定铤而走险,冒着生命危险与人类接触。我的眼睛和齐教授的眼睛都是这样。”

说到她的导师齐教授,他注意到李木琳哽咽了一下。李木琳告诉过他,齐教授刚刚出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李木琳就是由此意识到危险,紧急来到了他家附近。

“我后来才意识到,我之所以会选择读语言学并接触眼动仪相关研究,大概也是眼睛暗示的结果吧。它在眼睛的社会有一定影响力,想借我实现自己的主张。而你,你的眼睛也是亲人类派的。 ”

所以,是眼睛让他选择念生物专业吗?就是为了让他可以有一定的理论基础,以便能和更好地接纳这个秘密?他想找机会问问眼睛,但又不敢问。如果自己心心念念的理想真的不是自己所选,那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思索之际,李木琳突然向他身后看去。

他一惊,连忙回头,但是没有看到任何异常。接着,他才意识到,这是眼睛在给李木琳发信号。

眼睛之间的谈判结束了。李木琳又把袖子往上挽了挽,把整片纹身露了出来。她的眼睛盯着纹身,飞快而细微地移动,不知道是李木琳还是眼睛在说话。

他望向最后一抹夕阳,心里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学会和眼睛说话的方法。

闭上眼睛,红色的夕照印在视网膜上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残影——

一个巨大的问号打在李木琳的身形上。

趁着夜色,李木琳带着他来到了离市区更远的地方。

那里有个为一座大工厂而建的家属小区。工厂早就关门了,人也走得走散的散,但是小区还是有零星的居民。

由于在城建管理范围之外,这里有不少依附着临街门头房的铁皮房子,凌晨起就会变成一个个冒着热气的早点摊。

两人一间一间看过去,终于找到了一扇没上锁的房门。看起来已经废弃很久了,开裂的案板和几根发黑的擀面杖丢在角落里,装面粉的编织袋落满泥灰,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

掩上房门,两人以书包为枕,打算先凑合一夜。为了逃离眼睛的追杀,他们决定去找李木琳的一位忘年交。那个人叫杜汶,是从医学院退下来的老教授。做了一辈子眼科手术,最终却因为白内障而失明多年——这也使得杜教授家成了为数不多没有眼睛监视的地方。但是,据李木琳所知杜教授和女儿住在一起,他们需要敢在赶在女儿出门后保姆上门前去杜教授家里寻求帮助。

“吴枫,你看着我的眼睛。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都不要移动目光。”

他收拾地面的时候,李木琳突然说。

“嗯。”

“我的包里有一瓶药——我说了别移动目光,别看我的包!——喷到人的眼睛上可以导致暂时失明。如果有任何人进来,如果有任何人看见了我们,不要犹豫,立刻喷到他脸上。”

“好的。”

“任何人,你明白吗?任何人,不管是朋友还是家人还是谁。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眼睛叛变了,也要立刻喷到我的眼睛上。”

他盯着李木琳好看的双眼,这次没搭腔。

“你不要心软。如果我发现你的眼睛不对劲,我会立刻下手的。这瓶致盲喷雾是我瞒着我的眼睛配的,所以不到用的时候,你也不要看。”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先守夜。李木琳也没有推脱,冲他笑笑,就枕在包上闭了眼睛。

他一个人坐在铁边,看着安静袭来,安静又褪去。他这才注意到,市郊的夜晚并不是很安静。白天禁行的渣土车此时一辆接一辆地驶过,轰隆隆的声响绵延不绝,灯光也来来回回从小窗里闪过,在对面的墙上投下一个个移动的光斑。不过幸运的是,透过那个小小的窗户,他能看到最喜欢的夜空。

没有雾霾和光污染,璀璨的星河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向他展现了无限的深远与博大。他陶醉地看着,与自己的眼睛共享这超脱世外的画卷。看着看着,他不禁怀疑,从古至今,喜欢仰望星空的到底是人类还是眼睛?第一次从外太空俯瞰蓝色弹珠的眼睛,是否也是另一个社会的英雄?当宇航员回到地球的时,当他走过捧着鲜花的人群享受全世界的注目礼时,所有的眼睛是不是也在用独特的方式向它表示敬意?

不知何故,他的目光回到了沉睡的李木琳身上,

此时的李木琳已经完全没有了学姐的样子。高跟鞋长眼线和命令性的话语造就了她冷峻果敢的形象,而现在这些都已经暂时消失了。她原来那么瘦小,蜷起身子来就像一只无助的小兽。他温柔地笑了,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木琳披上。

自己曾经那样难以移开目光,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也喜欢李木琳呢?

又一阵灯光从窗外闪过,他及时转过头去。远光灯晃了他的眼睛,不过也留下了一系列清晰的视觉残影。

眨眼。药水瓶,叉号。

眼睛也知道致盲喷雾的事?是李木琳的眼睛告诉它的吗?

眨眼。李木琳,叉号。

看起来自己的眼睛不太喜欢学姐,为什么呢?是因为学姐时刻在防备眼睛吗?

眨眼。李木琳,叉号,叉号,叉号。

视觉残影渐渐消失了,可是疑惑却在吴枫心中升起。

自己的眼睛长在自己身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按道理说是不会害自己的。可是它为什么会向自己发出这样的讯息呢?

吴枫双目失神,更多疑虑涌上心头。李木琳明明带着手机,为什么不让自己和家人联系,又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为什么非要去她所谓的杜教授家呢?

夜深,更寒。

眼睛不再留下残影,他只能继续盯着铁皮门,对一切都很疑惑。他没有办法下结论,一直没有办法。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门开了一条缝。

他吓得一个激灵,不知该先叫醒学姐还是去掏致盲喷雾,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

接着,他认清了来人。

“妈妈?”

母亲还穿着下午那身衣服,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满脸憔悴。

“小枫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妈妈担心死了。”

“妈……”

仿佛回到了幼儿园时期,迷路了整整一天的他终于见到了母亲,见到了最坚实的依靠。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忘记了眼睛的事,忘记了李木琳的嘱托,身心都在那一瞬间放松了下来:终于不用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终于有人能为他负责了。

“妈,我们的家没了……”

“没事,宝宝,你没事就好……”

他扑倒母亲怀里,变回了孩子。

“吴枫!吴枫!”

他的身子还在母亲怀里,转过头,发现李木琳站在身后,正冷冷地看着他。

“你忘了?眼睛还在追杀我们!不能放这双眼睛出去!”李木琳举起了喷雾,示意他躲开。

“李木琳,这是我妈!”

“她被利用了,她的眼睛相当危险!”

“我知道你这瓶子里有什么,我不许你伤害她!”

李木琳还是按下了喷雾。

他想起来护住母亲,可手脚瘫软,站立不得,只能看着那些可怖的液滴直直射向母亲的双眼。

母亲发出了痛苦的尖叫,紧紧捂住了面孔。他惊恐地看到,血水像泉水一般从母亲的指缝中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猛地回过头,李木琳冷冷地笑着,冲着他再次按下了喷雾……

他惊醒了。

除了一身冷汗,小房子里的一切和之前并无不同。李木琳还在安睡,房门也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他稍稍放下心来。

寒气透过所有缝隙入侵了这栋小屋子,在他身体内外萦绕不散。他这才意识到,整整一天他都在被推着走:被眼睛,被学姐,被形势。海量的信息,世界的真相,一切的一切灌入脑海。但是,他的大脑一直蒙蒙的,仿佛还没从那场爆炸中缓过神来。而此时此刻,他才试着去真正理解这些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理智回来的一瞬间,对家和温暖的渴望几乎要将他吞没。母亲的面孔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远方的星辰似乎是卧室里温暖的灯光。读着英语,逗着小白,喝着母亲送进来的牛奶,那样的生活,还能回得去吗?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思念,有什么活物从窗户里溜进了屋子。

“小白?”

猫咪跳到了他的身上,用自己毛绒绒的脸去来回蹭他被冻得冰凉的面孔。

“小白,你怎么来了。妈妈还好吗。”

小白眯着眼睛,在他怀里发出轻轻的咕噜声。这让他仿佛回到了家里,感到了一丝安慰。

“吴枫!”

和梦里一样,李木琳略带责备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这只是只猫!”

“难道猫没有眼睛吗?对于眼睛来说,动物可比人类好操纵得多!”

“你不会是想……?”

李木琳已经从包里拿出了致盲喷雾。他的心跳得很快——这么多年来好像是第一次,他有了一个坚定的念头:他不能让李木琳伤害小白。

“这是我的猫。”他抱紧了猫,放慢语速,故意使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李木琳睁大了眼睛。

“你疯了吧?眼睛可不会管这些,它只要一出去,我们全都会暴露的!齐教授就是这样牺牲的!”

“不会的,它,它大老远来找我,它不会走的,我保证!”

李木琳冷笑了一下,对着小白扬起了手中的喷雾。

“小白是无辜的!”

他猛地站起来,把李木琳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恐怖的事,为什么要把我拉下水!我的家都没了……为什么还要伤害它……”

李木琳望着他,嘴动了动,但是最终没有说话。

“为什么……让我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操纵就操纵吧,人类这么多年不都这样过来了吗!小白的眼睛是间谍也好,别的眼睛都想杀我也好,可是每一个人都是好的啊!我冲出去告诉所有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想回到过去的生活……”

郁结于心的话语同眼泪与委屈一起喷涌而出,怀中的猫咪也被他惊得直抖。

这是他第一次高声讲话,也是第一次这样反对别人。他以为学姐会斥责他,会说他像孩子一样幼稚,会给他讲大道理,会把拯救人类的重任撂在他眼前。

但是李木琳只是低下了头,攥紧了他的外套。

“好吧。”

仅仅是,好吧。

“但是你要看好这只猫,不要让它离开。”

他点了点头。

李木琳望着他,带着点儿无奈。

“真是一只好看的猫。”

他抱着小白,感觉后者在自己的怀里微微悸动。隔着柔软皮毛,他能摸到小白细细的骨头。他像在家里一样小心翼翼地替它顺毛,试图找回一点丢失在过去的温暖。

小白扬着头望向他,橙黄色的眼睛突然上翻。

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手臂上已经多了一道抓痕。

趁他松手,小白一跃而下,躲过扑上来的李木琳,瞬间跳上窗框,头也没回地消失在了两人的视野中。

他呆在那里,手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伤口的和脸都火辣辣地疼。

“我……”

还好,李木琳好像并有打算责怪他。

“伤口没事吧?”

“还好……”

“好,收拾东西,立刻转移。”

李木琳瞬间又恢复了学姐的气派,一把把外套塞了过来。他则气势全泄,低着头把外套穿好,脸还是像火烧了一样疼。

两人不再交谈,一时间只有外面渣土车驶过的声音。

不过,他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他猛地看向墙壁,透过窗户投下的光斑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糟了,这么快就来了。”

李木琳拉开房门,刺眼的灯光立刻灌满了两人的视野。他不自觉拿手挡住光源,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一辆满载泥土的卡车正加速向他们冲来。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眼前变得漆黑一片。

不知道该往哪躲,不知道躲不躲得过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母亲。恐惧拉扯着他向深渊坠去。

不,不对,正在拉扯着他的是真真切切的实体,是那双纤细而有力的手。

他感到李木琳正奋力将他推向一边,在落地前本能地用双手护住了头部。与地面接触的瞬间,他滑了很远,手臂上的皮肤在摩擦的过程中痛得仿佛被整片剥下。不顾疼痛,他赶快爬了起来。

回头的那一瞬,他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卡车将整个铁皮小屋压成了薄饼,半个车头陷入了老旧的平房墙壁中。历经多年风雨的建筑再也支撑不住了,破碎的砖头如沙砾而下。声音太大了,远处还有人居住的地方亮起了几盏灯。

学姐呢?李木琳呢?

他绝望地奔向废墟,视野还在因为刚才的冲击而晃动,一时找不到焦点。

最后,他终于在一片漆黑中见到了学姐。

李木琳倒在离卡车不远的地上,半个身子被瓦砾埋住了。

他冲过去,一块一块把压在她身上的重物扔开,颤抖着将失去知觉的李木琳抱在怀中查看伤势。

所幸双腿的擦伤不重,不过额头上的血一直流到了他的手上。

“对不起,把你卷进来……”

学姐的嘴唇轻轻蠕动,再也没了声音。

十一

他背着李木琳跑了很远,七拐八拐,进了林子。

心跳得很快,每跳一拍就有一个声音传出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李木琳的伤势怎么办?如果送到医院,那么在治疗的过程中遇到被眼睛控制的医生护士似乎更加危险。

他该向谁求助?母亲?警察?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敌人,每一个举动都在致他于死地。

问问眼睛吧,可在这漆黑的林中,上哪里去找明亮的灯火?

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句。

虽然好端端地坐在地面上,他却感觉来到了无依无靠的虚空。

李木琳在他怀里沉睡着,呼吸声很均匀,但是就是无法醒来。

他望着那张沾满了血污的脸,只字片语在脑海中回荡。那都是白天学姐讲给他,他却没有听进去的。

“……一代一代的眼动仪不断出现,其实也可以看作大脑与眼睛的博弈。……”

他还没有问过,那个黑盒子为何喃喃细语……

“……但还有个别眼睛决定铤而走险,冒着生命危险与人类接触。……”

学姐的生命,已经很危险了……

“……我们为谁流血牺牲,我们又为谁浴血奋战?……生活,交流,创造,形成了和我们一样古老却完全不同的文明。你难道不好奇吗?……”

原来是这样啊。多让一个人知道眼睛的事,就让她在这个充满监视的世界里多了一分泄露自身危险。可是李木琳发现他的眼睛在考试中帮助过他之后,还是冒着风险找到了他。为了摆脱眼睛的控制,更是为了连接另一个文明,为人类带来光明的未来。

可是,他却把一切搞砸了……

“……语言只是一种符号,一种传递信息的符号……”

学姐甚至为将来人类和眼睛的交流设计了一套语言……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觉得自己和自己的眼睛都傻到了家。

翻开学姐的手腕,那个纹身印入眼帘。

和在实验室看见的一样,纷繁复杂的线条卷曲又舒展,仿佛描绘了万物,但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一幅二维字码表。

他试着让视线顺着线条游走,把自己所思所想绘在眼中。很快,眼睛回应了他的请求,开始动了起来。看了五遍,他才终于看懂,眼睛替他描摹了去往杜汶教授家的路线图。

十二

来到那个山间小别墅的门前,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太阳还没升起,晨光在他身后缓缓跟来。他一把拍响门铃,隔了很久麦克风里才悠悠传来声响。

“玉翡嘛,今天怎么这么早?”

“杜教授!我是山前大学的学生,和李木琳学姐一起,学姐受伤了,您能不能帮帮她?”

“木琳的朋友?那快进来吧。”

滴地一声,门开了。

他托了托背上的学姐,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屋里空间很大,装潢现代,干净整洁,没有什么杂物。与众不同的是,地上有各种各样小小的凸起,似乎标注了道路。

“往里走,右拐第一个房间。”

顺着声音,他沿着一条室内“盲道”走到了杜教授的卧室。

杜教授穿戴整齐,正端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双手在身前握着一个龙头拐杖。他戴着一副墨镜,头发全白了,蓬蓬的,有点儿像爱因斯坦。

他把学姐抱上床,自己也瘫在了柔软的床垫上。

“你叫什么名字?发生什么事了?”

“教授好。我叫吴枫。”

他累得头也抬不起来,有气无力地答道。

“学姐头上受了点伤,您能不能……?”

“你们怎么不去医院?”

“我们……”

他在杜教授的指示下找到了酒精和纱布,替李木琳处理伤口的时简单讲了一下基本情况。令他没想到的是,杜教授一下子就接受了这个事情。

“我知道了。我一会儿给玉翡打电话,叫她今天就不要来了。你们先在这里住几天吧。不过得麻烦你照顾一下我这个瞎老头子喽!”

“没有没有,是我们麻烦了您。”

杜教授向他伸出了手,他赶忙迎上去要搀扶。不过,杜教授只是摸索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去给你们倒杯水。”

“不用不用,我去吧。”

“这可是我的家,我比你熟悉,”教授冲着另一个方向笑了。

“你可能没注意,这里的一切都在发射信号,我的眼镜可以接收位置信号,通过微小震动告诉我什么东西在哪里。也就是说,在这栋别墅范围内,我没有瞎。”

他看着杜教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房间,心里一热:只要有技术,就算我们不要眼睛,也可以通过各种手段探知这个世界。不过,这也是最坏的情况了。

他勉强撑起来,环顾四周。

教授的房间里有一个大书柜,摆满了书。有些书皮上镶嵌着凹凸不平的符号,看起来是盲文。在书架的第二层,他看到了一个透明的玻璃匣子,里面放着黑色的长方体。

眼动仪。

他忍不住凑近看了看,盒子上贴着一个便签:李木琳赠。

匣子看起来没有拆封,落了浅浅一层土,里面也没有诡异的窃窃私语传来。

不过,学姐为何要给已经双目失明的人送眼动仪呢?

还未深究,杜教授已经拿着杯子回来了,他赶忙上去接过来,送到学姐床边。

李木琳看起来没有大碍。喝下教授为她调制的营养液后,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安睡。

他为李木琳轻轻拭去血污,温柔而视。

“这个孩子啊,是个好孩子。就是和小齐一样,考虑问题不够周全。”

“教授?”

“按照你说的,她想让全世界都知道眼睛的事?”

“嗯。”

“你知道这会发生什么吗?”

他想起李木琳谈起理想时面孔闪闪发光的样子。

“嗯……摆脱控制和被控制的关系,两种智慧生命共同创造光辉灿烂的崭新文明?”

“太年轻了。人类是一个什么样的物种,活了这么大还没明白吗?短视,贪婪,傲慢,同时胆小又无知。面对自己的同胞尚且刀刃相向,如果得知了眼睛这样一个全新全异的文明存在,你觉得他们会选择和平共处吗?”

“我……”

“你想想看,器官本来是我们的一个工具。而眼睛却是一种有思想,会交流的生物,会不会引起大规模恐慌?两个不同的文明有极大的交流壁垒,也很难互相信任,人类是否会采取措施?而眼睛又是每个人最重要的一部分,如果发生冲突,有多少人敢于舍弃双眼?变量太多了。这将演变成一个巨大的社会变革,两个相互依存的文明,最终两败俱伤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呢?”

“可是李木琳……”

“小李和小齐只是个别人,你我也是个别人。当人类变成一个整体的时候,就太容易在别人的影响下失去理智,陷入集体无意识状态。人太多了,多到以至于所有恶,只要有可能发生,那么就一定会发生。而在这样的关键节点上,一个恶性事件的发生,就会导致人类决策合理性的整体滑坡。”

“那……”

“等李木琳醒来,劝她放弃吧。”

他没有说话,挪了一下位置,挡在了李木琳身前。

“杜教授,眼睛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眼前的老人叹了一口气,摘下了墨镜。

直视他的,是一双黄澄澄的猫眼。

十三

“教授…您?”

“小吴,我也是迫不得已的。有一伙人和木琳他们一样,和眼睛合作,只不过目的与木琳他们正好相反。替他们研究眼球的移植术,就是他们送我这双眼睛的筹码。事实上,只要眼睛愿意,排异反应几乎能够被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已成废墟的家,受伤的李木琳,车祸,爆炸。原来教授一直是帮凶吗?

“小伙子,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还年轻,是个健全人。如果你失去了视力,我相信你也会不计一切代价夺回来。”

我…会吗?

他几乎不忍直视那张诡异的脸。

“李木琳知道吗?”

“她不知道。要不是你们来,我也不知道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那您,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是我的眼睛和你的眼睛商量之后的结果。”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他只配告知结果。

“什么结果。”

“小吴,你的眼睛后悔了。它想加入我们,也希望你能配合。”

“加入……你们?”

“是的。地下的人眼联盟。在这里,在眼睛的能力范围内,你可以得知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件事,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在眼睛的世界,人类没有秘密。而且,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那么眼睛基于心理暗示的操纵术也不会那么奏效了。欢迎加入自由的世界。”

“那么,代价呢?”

“替他们做一些小事。”

小事。杀人放火是小事,把猫眼移植到人身上替眼睛延续生命是小事。

突然,他感到腿上一沉。低下头,小白不知何时又跟来了,蹭着他的肚子,呜咽着。他紧紧抱着它,不忍看它的眼睛。

教授在他身后关上了窗户。

“这只小猫的眼睛带来了消息。小吴,你的位置已经暴露了。执迷不悟的话,我也保护不了你们。”

这不是邀请,这是威胁。他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如果他能获得所有眼睛的信息,确实能够让人生顺风顺水很多,而不选择合作,迟早也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还能躲藏一阵,可是李木琳……

往远处想,如果真的公开了眼睛的秘密,那么这个世界还能如常运转下去吗?

温暖的家。母亲的怀抱。正常的生活。一切还能回来吗?

“我……可以加入。”

“好。把坐标告诉我吧。”

十四

“什么坐标?”

“木琳的同伴啊。他们都是和木琳有一样危险想法的人。你的眼睛告诉我,她早就把联络方式告诉你了。”

“什么?”

他愣了:学姐什么时候告诉过他这种事?

“谁说我知道的?”

“李木琳的眼睛说的。小吴,组织可是需要投名状的,这个很重要。”

他回头看了看安睡的学姐,皱起了眉头。

难道他失忆了么?怎么会一点都想不起来?走进新世界的钥匙就要被他丢掉了吗?不过,如果学姐真的告诉过他,也许眼睛会有线索。他想去看看学姐的纹身,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轻轻地把小白放在地上,张开了双手。

手心里,多了一枚戒指。

尽管这枚银色的圆环的一半已经变成了焦黑色,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熟悉的物品。

这是母亲的戒指。

可是在他记事以来,母亲就未曾摘下过这个与已故丈夫的定情信物,怎么会……?

他感到脚边一痒——小白正依偎着他,呜咽声几近悲鸣。

“有的小猫喜欢捡东西。”

他没有理会教授,也没有费心解释戒指的原委。他只觉得,内心深处有一块东西永远离他远去了。

他终于明白了。眼睛毕竟是另一种生物,就算长在人的脸上,就算与宿主共生千万年。当他望向母亲,心里是爱意,眼里是厌恶;当他望向学姐,心里是喜欢,眼里是警惕。同样的,当小白望向他,心里是忠诚,眼里却是杀意。

所以,当煤气就要爆炸的时候,眼睛利用他懦弱犹豫性格,通过一个小小的谎言就害死了他最爱的母亲。

这样的生物,真的值得合作吗?

“小吴,怎么了?”

“没事,戒指挺好看的,我先收一下。”

他把戒指攥在手心,拿过了李木琳的背包。在包里摸索了一番,幸好,想要的东西还在。

“教授,既然需要坐标,为何不直接问李木琳?”

“她的性格,怕是不会同意的。”

“其实我也不会。”

他笑了,掏出致盲喷雾,稳稳地喷向了那双人脸上诡异的猫眼。

曾经梦到过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教授的眼睛上只是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我的……我的眼睛……”

重新堕入黑暗的老人捂着面孔,瘫倒在地板上。但是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的眼球疯狂地转动,似乎想和他谈判,但更像想要逃离这具躯体。不相干的记忆在脑海中划过,让他头痛欲裂。不过只有短短几秒钟——眼球似乎很快就力竭了。

舒了一口气,他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唯一的路,就是向和李木琳一样致力于揭开眼睛秘密的人求助。

他们藏得很深,但他已经知道如何发射求救信号了。

他凭着记忆走向教授的书柜,摸出了那个透明匣子。

李木琳说过,眼动仪是大脑和眼睛博弈的武器。

李木琳给没有眼睛的人送了一抬眼动仪。

在他第一次进入实验室的那一天,曾听到过眼动仪里传出的窃窃私语。

他早该意识到,眼动仪就是他们通讯的渠道。李木琳也已经学会了眼睛的那一套,使用各种暗示在他的脑海里种下了意向,传递了信息。

摸索着拿出眼动仪,他用手指轻轻划过顶部。他摸到了两个图案的凸起,一个是“0”,一个是“1”。他近距离观察过眼动仪,他知道,这些花纹用肉眼是看不到的。

那么求助密码是多少呢?

再明显不过了不是吗?

他心算了一会儿,依次按下了10000110:64进制的26换算成二进制的结果。

最后一个0按下后,眼动仪里立刻传来了一阵阵细小的人声。

又过了几秒,一个清晰的男声传了出来。

“木琳!坐标已收到,别害怕,我立刻去接你!”

成功了。

他瘫倒在了地板上。

尽管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他还是在最后一秒拼尽全力睁开了眼睛,把致盲喷雾向自己的脸上喷去。

世界变得模糊,但母亲的身影却在他眼前逐渐清晰。

妈妈,带我回家吧。

常常有人提出怀疑:我们的思想是我们自己控制的吗?我们真的有自我意识吗?

昼温这次另辟蹊径,疑问的对象变成了我们的眼睛。我们要常怀有这样的怀疑之心,看待身边的一切。也许事实不会像小说里那么玄妙,但仔细去观察,也会发现一个相当魔幻的世界吧。

——责编 东方木

责编 | 东方木

作者 | 昼温,未来局签约科幻作家,著有短篇《最后的译者》《沉默的音节》《温雪》等,其中《沉默的音节》一文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即“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多年来笔耕不辍,产量颇丰,曾在多本杂志、公众号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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