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改了一个字

嘉庆十五年(公元1813年)春天,皇上下了一道著名的“连坐诏”。其实,拟这道诏对嘉庆来说,也是不得已的事。他看到吏治腐败居然到了官贼一家的程度,只要窃贼贿赂上了地方官,那地方官是可以毫不手软地诬良为盗,将失窃的苦主投入牢狱。无可奈何之下,嘉庆才下了一道“连坐诏”,规定凡各地发生窃案,若地方官破案不力,牵连无辜,皆连坐,或者贬职问罪,或者撤职为民。

打这道“连坐诏”通告全国后,盗贼为患的情况还真是好多了。这年七月间的一天晚上,天气苦热,雍和宫中,嘉庆挥汗如雨连夜御览奏折,旁边一个叫做仁和的老太监打着蒲扇。猛地,嘉庆精神为之一振:他看到了由刑部转呈上来的湖北松滋县的一道奏折。

松滋县本是长江边的一个小县城,一向民风纯朴,盗贼不兴,可是在今年六月初的一个深夜,城中却突然发生了一声震破天的铳响,惊得一县百姓不安。第二天早晨,知县徐永浩就命衙役速速去查清,铳响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衙役来报,说这铳响乃是从该县经营粮棉油茶的首富罗清云府中发出来的。于是,徐知县当即率衙役前往罗府。

罗家银库就在罗家大院的后院,由府里请的一个叫张超的武师和他的徒弟许勇看护。张超在江湖上素有飞镖王之称,他身揣八只飞镖,一把砍刀,端的有神出鬼没所向无敌的能耐,少许几个毛贼在他手上绝对讨不到便宜。所以自从由张氏师徒护库后,罗家银库从来没出过丝毫纰漏。

几天前许勇请了假,回老家本省枝江县宜平镇完婚。夜晚,就让佃户钟祖顺顶替,陪同张超值班。因为钟祖顺不晓武功,为万全计,罗家就将家中一杆火铳,给他权作武器使用。

不想当晚值夜班时,长夜难熬,张超闲着无事,就拿钟祖顺来开涮,说钟祖顺对武术一窍不通也就算了,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照样可以混饭吃,何必扛着这么一杆火铳,冒充打猎啊,真够寒碜的。钟祖顺本就是个愣头青,被说得恼火,就搂响了火铳,向张超的方向开了一铳。钟祖顺本只想借火铳吓唬吓唬,却不想一铳打个正着,将张超打了个遍体开花,当场毙命。

弄清情况后,徐知县当堂判决,由于张超是孤家独口,没有苦主,因此,徐知县以罗清云用人不当,肇事扰民为由,罚银五百两入官库,火铳没收,并出资盛殓张超入土;肇事者钟祖顺火铳误伤人命充军一千里,以示儆尤。

看了这道奏折,嘉庆觉得松滋县知县徐永浩对这件事办得干脆利落,处理得也算是恰到好处。稍有不足的是,虽说是误伤,但到底是人命关天,尽管张超没有苦主,但是将肇事者钟祖顺仅充军一千里,还是太便宜了点。于是,嘉庆就信手提起笔,蘸着朱红,将那个一千里的“一”字,改成了“三”字。

御笔这么一改,嘉庆心中是熨帖了,谁知就因他改了一个字,从此引起了一系列事端。

二、肇事者不干

奏折修改御批后,经刑部转湖北按察使,最后转回松滋县知县徐永浩手中。

徐永浩看到奏折中圣上将钟祖顺的充军一千里,改成三千里,心中猛地一激灵,虽是七月盛夏季节,却无端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他立即升堂,将一干人犯及其家属,罗清云、钟祖顺,以及罗的老妻罗李氏,钟的老妻钟吴氏等,带上堂来跪下,听他宣判。在宣判中,徐知县特别说明,钟祖顺充军改作三千里,乃是圣上的御批。接着,徐知县又抚慰钟祖顺道,你是无意陷于命案的,尽管安心上路好了,朝廷明鉴,总有一天会赦免你,到时你自会安然返家的。

钟祖顺表示服判。

但有一人却不服判,这就是钟祖顺的老妻钟吴氏。她听到丈夫由充军一千里,改成三千里,心想一千里好办,最多不过是到广东云南,要是三千里,可是要充到黑龙江乌苏里去了,那可怎么受得了,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只怕此一去,老命就丢在那儿了。于是,颇有心计的钟吴氏不哼不哈地,叫儿子推过来一架独轮车,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坐了上去,让儿子推着就走。儿子问,妈,要上哪儿啊?钟吴氏说,还能上哪儿,回乡呗。但当独轮车走到僻静处,钟吴氏又让儿子推车转向。儿子问,妈,你胡折腾个啥,这又是要上哪儿?钟吴氏说,傻蛋,咱这是为了蒙过那坑人的知县。我这一调头,是上省城找按察使衙门,打官司告状去。不然,你老子半个月后,就要走上回不了头的流徙路了。钟吴氏抱着小包袱,坐在独轮车上,由儿子推着,一路晓行夜宿,吱吱呀呀地,就从松滋赶到了湖北省城武昌县。到了武昌,不及寻个旅店歇下,就找到了按察使衙门,当门喊起冤来。

按察使程式冲,硬着头皮升堂办案。

据钟吴氏诉说,松滋县铳响一案,与她丈夫钟祖顺完全无关,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当天知县徐永浩大人来罗府查案时,主人罗清云将钟祖顺叫到一边,要求钟祖顺承认是他在顶替许勇值班时,误将张超一铳打死,为此,罗清云许诺给钟祖顺三百两银子与三亩地的酬报。同时承诺,徐知县最多为此判钟祖顺充军一千里,判后再由罗清云出银为钟祖顺活动赎罪回乡。因见财起意,钟祖顺就将一切担承下来了。现在,徐知县遵圣命将一千里改判三千里,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诉冤之后,钟吴氏解开随身携带的小包袱,从中取出三亩地地契一张及纹银三百两,说这些就是罗家的酬劳,然后一一摆列在堂前,让程式冲过目。

这一下,按察使程式冲犯了难:这个充军三千里,是圣上御批的,他可不能冒着砍头的风险擅改圣上的批示。但要是他不改,却也难,如果钟吴氏所述当真,事情有一天穿了帮,岂不成了他与那个该死的徐永浩一起欺蒙圣上,最终他还不是个死?

左右为难之下,程式冲决定还是先将钟吴氏安置下来,稳住再说。然后派手下一个名叫陈德的幕僚,便衣潜行,到松滋县去秘密复查铳响命案。

三、添了个人犯

几天后,陈德完成使命,回到了按察使衙门,向程式冲面禀了他所获得的铳响命案真相。

原来那天晚上,是张超一个人当值,钟祖顺并没有顶替许勇陪班,他的确是后来被罗家以良田三亩,纹银三百两说动顶杠的。那张超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陈德说,起因是罗清云与张超有嫌隙。罗清云给张超的每月雇银是一百两,而且订了三年的合约,但当罗清云看到张超值守半年,夜夜无事,就想减雇银,张超不干,要上县衙打官司。于是罗清云就心生一计,要用半夜铳响来吓走张超。想你姓张的尽管武术高明,总捺不住一铳的威力吧,不想这一铳就将张误打死了。到第二天徐知县来罗府中查案时,罗清云无法交代,只好收买了钟祖顺来搪塞。徐知县也就人家给个棒槌当了针,判了钟祖顺了事。

听了陈德的介绍,程式冲问,照这么说,那晚罗家是真没发生窃案?

陈德说,回大人的话,那晚罗家是真没发生窃案。罗家后院的银库小人是秘密察看了的,那可是墙高壁厚,双层瓦盖,窗闭门锁,油漆一新,绝无被盗的痕迹,也没听到有被盗的传言。

程式冲问,这么说,那铳是谁放的呢?

陈德说,回大人,据在下的推测,这铳只能是罗清云自家放的,否则他哪舍得放血收买钟祖顺?这些有钱人,朝大活人放声铳,只是玩儿似的,觉得没有拿钱摆不平的。

程式冲问,难道徐知县就判断不出来真凶?

陈德说,在下打探得知,当日徐知县到了罗府,罗府请人顶杠的事早已商定,徐知县见事不涉盗案,张超又无苦主,罗祖顺自己也承认了,就只好那样判决,看上去倒也合理合法。

程式冲听了,心中火起。想你姓徐的固然一了百了,放过了罗清云,便宜了钟祖顺,却弄得今儿个钟吴氏到按察使衙门翻盘来了,难道想让我来替你当替罪羊?

接着,程式冲也不及细想,发文给松滋县,令将钟祖顺、罗清云等一干人犯押解到武昌来,他要亲自复审。

四、按察使施刑

有了钟吴氏提供的部分人证物证,以及陈德的私访作旁证,罗清云犯有连环三罪,是不容辩驳的:一是持铳伤人一命,二因伤人而收买佃户顶罪,三是对徐知县遮瞒案情。而更为严重的后果是,罗清云欺瞒了圣聪,导致圣上御笔亲书的圣旨落了空,这可就是天大的欺君之罪了,就是为此砍下他的头,也不为过。既然罗清云犯有如此大罪,那个轻信罗犯的徐知县,自然也应按律治罪,跑不了的。而作为能厘清此案的程本人,自然是为圣上立了大功,不枉为一省执法长官了。

因此,在审讯中,凡罗清云不认罪不招供时,程式冲皆动用各种大刑伺候,就连当时最惨烈的刑罚倒悬锥股,也用了不止一次。此刑就是将人终日倒悬着,以火炙红的钢针锥其双股,此时倒悬的人血往下涌,全身肿胀,痛得彻骨彻心,却又喊不出声来,声音憋在喉咙口,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罗清云是个富商,终日锦衣玉食,何曾尝过这种要死不能要活亦不得的滋味?只好不问青红皂白,你问什么,他就招什么,将那连环三罪一股脑儿都应承了下来。

就这样,程式冲给罗清云定了“以铳毙人兼欺瞒官府罪”收监。钟祖顺固然免了以铳毙人罪,但是与罗清云狼狈为奸,见利忘义,欺哄官府,加之他又是此案的重要人证,因此,也暂时收监,等待刑部对此案复审再说。

奇怪的是,一身是伤的罗清云,在签字认罪时,却是脸带冷笑,堂上的程式冲见了,不由得心中一惊:莫非此案还有隐情?

退堂后,程式冲将心中的疑虑向陈德说了,陈德说:“在下也认为,还有一点很是可疑。”

程式冲急忙问:“疑点何在?”

陈德说:“就是那个徐知县在此案中到底扮演何种角色,在下实在拿不准。在下到松滋私访时,得知他到罗府与罗清云有过一次两人间的谈话。至于谈话内容,别人不知,在下也就无从打听了。不知其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听到陈德如此说,程式冲心中倒释然了。办案时,官员为避免当事人见面,分开讯问,本也是情理中的事。而徐永浩与罗清云单独谈话后,仍判钟祖顺充军,就说明罗清云对徐永浩并没有讲真话,足见罗清云的罪不可赦。

为此,程式冲以五品大员的身份约见了七品的松滋县知县徐永浩。谁知,当谈及铳响一案的主犯应该是罗清云时,徐永浩微微一笑,慨然说:“大人,卑职以为,大人以罗代钟,实际并没改变事情的真相,它仍是一误伤人命案。难道将充军三千里,安到另一个人头上,就是遵圣命了么?焉知不是画蛇添足,自作聪明,反使圣上为难,因为圣上原意是要将钟祖顺充军三千里。因此,卑职对大人的擅改案情,实在不解,卑职仍坚持原来的判决,并上报刑部。”

在清代,徐永浩与程式冲分属不同系统,本不属程式冲管,且徐永浩年届三十,正是年轻气盛之时,你没有拿住他的脉,他焉能就范?因此,程式冲虽然官大两级,也奈何徐知县不得,两人不欢而散。

程式冲在随后上报刑部的文书中,按罗清云的交代,写明了与徐永浩上报的完全不同的铳响命案案情,要求释放钟祖顺,改判罗清云充军三千里。

五、赴刑部喊冤

罗清云年过五旬,三代为商,几经沉浮,才成为松滋县的首富,可见其决非等闲之辈。就在圣上改判充军三千里御批下来之初,他就料定钟祖顺是不会对加判甘心就范的。后来满县传闻,说钟吴氏到省城按察使衙门喊冤去了,他就作好了应对的准备。果然,不久后,程式冲便派人将他囚赴武昌。他的夫人罗李氏就随囚车同行,在武昌租店住下,随时了解案情进展。从衙门打听到按察使程式冲要改判罗清云充军三千里时,罗李氏马上按其夫事先的嘱咐,带一干仆人,携材料进京告状了。

这回罗李氏上告的部门是刑部。

清时,刑部主管简称堂官。当时刑部的堂官,就是三品衔的左都御史蔡进阶。他刚接到湖北按察使程式冲的报告,报告称,松滋铳响命案的主犯乃是罗清云,罗犯案后买通佃户钟祖顺顶替,从而引导松滋县知县误判。同时附上了罗清云收买佃户的三亩地的地契与纹银三百两。

与这份按察使报告同时到达的还有松滋县知县徐永浩的一份文书,文书中,徐永浩坚称铳响命案的主犯仍是钟祖顺,并称按察使判决罗清云为主犯,是枉判。

正当蔡进阶为这两份针锋相对的报告为难时,罗李氏上门告状了。蔡进阶即刻升堂,当面听取罗李氏的告状。不料,他一看罗李氏递上的状子,一听罗李氏的诉告,头都大了。

据罗李氏称,铳响命案其实是一件持铳盗窃案。那天深夜,窃贼持铳潜入罗府后院金库,将张超一铳打死,随后打开门锁,席卷了大批金银,越墙而逃。天亮后,来罗府勘查被窃现场的知县徐永浩,看到墙高壁厚,现场也无法找到任何线索,当即大怒,说罗家是自盗欺人。多半是自家的账做不拢了,才做这种笼子欺骗官府与世人。随即,徐永浩又与罗清云秘密私谈,对罗清云说,我若按你故意设盗殃及无辜性命上报,我也不怕你不承认,光那七十二种刑罚就够你喝一壶了。但若按你的意思,我以盗窃案上报,按圣谕,我也要因此丢官。因此,咱们不妨商量个两全之策。你给些钱财,九牛拔一毛嘛,找个佃户顶杠,就说是值班时因怨起意,放铳吓人,不想误伤人命,我轻判他个一千里充军也就罢了。这样,这件麻烦事也就掩过去了。当然,下官为你效劳解灾,你是不能不有所表示的。

这样,被迫无奈的罗清云只好许诺钟祖顺三亩良田与纹银三百两,替他编了个顶许勇值班,与张超起冲突的故事自首顶罪;同时又封银一千两,送给徐永浩作谢仪。罗清云自家失盗,还要花钱免灾,着实是吃了个哑巴亏。可是世道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事情总算是了结了。谁知会起后面这许多变故呢?

听到这儿,蔡进阶的脑子里早已是一团乱麻。他当即宣布退堂,让罗李氏先找地方歇息等消息。

罗李氏呈上了罗家失窃总单,和钟祖顺领到钱地后给的收据,可谓证据确凿,蔡进阶早就看明白了。如今看来,这个铳响命案有三种说法:第一种是那个知县徐永浩坚持的,乃是钟祖顺误伤人命案;第二种是按察使程式冲坚持的,是罗清云借铳报复案;第三种就是眼下罗李氏所说的,不唯是一件盗窃命案,还带出了一件地方官持案要挟勒索案。

蔡进阶不是一个没良知、没能力的人,以他的经验判断,他觉得第三种可能性极大。现在吏治腐败,什么样的腐败招法都可能出现,他是有领教的,这岂是万岁爷的一道诏命就能万事大吉的?

但他只要一想到,是嘉庆亲笔将那一千里,改成了三千里,他一腔义愤就冷下来了。也就是说,皇帝已经钦定钟祖顺是主犯了,他若擅自重新调查,妄加改动,那可就是打皇帝的板子了,他一个三品官,能有这种能耐与胆量吗?就不怕吃不了兜着走?

反复思量后,蔡进阶就觉得最高明的招法,只能是将这铳响命案的三种说法及相关证据,一股脑儿交给圣上去处理,方是脱身的上策,就是圣上骂他无能,骂他尸位素餐,也比他揽下这个棘手的案子强得多啊。

六、皇帝为了难

时间已到了八月中旬。这天,嘉庆依然挥汗如雨地在雍和宫读奏折,他读到了刑部送上来的一道折子。这道折子厚厚的,却破天荒只涉及了一件事,就是湖北松滋县的铳击命案。嘉庆记得,他在上个月对此案有个御批,怎么到这会儿,又呈上来了呢,莫非其中另有蹊跷?

读罢之后,嘉庆沉吟了!单从折子及其各自附带的证据看,这案子究竟如何,一时还拿捏不准。但有一条嘉庆却认识到了,就是他那个一千里改成三千里,改得不妥当;他那个连坐诏下得太急,胡子头发一把抓,闹得地方官只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助长了官盗一体的邪气。

眼下,刑部上这道折子,显然是将挑子撂给了他,不但想要他收回那道三千里的御批,还想他就这个案子作出决断来,这可就将他难住了。因为就眼前这些材料,他是什么决断也做不出来。嘉庆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一偏头,看到了一旁替他打着蒲扇的老太监仁和。嘉庆突然想起,这仁和是侍候过乾隆皇帝的老太监。想当初太上皇乾隆还在世时,自己每每碰到什么疑难事儿,总喜欢向太上皇请教。这会儿嘉庆看到仁和,不由就问了句:“你给朕说说看,当日父皇遇到一时拿不出主意的折子时,会怎么办?”

仁和道:“先帝爷在时,凡遇到这类折子,都是训斥递折人一顿说,这人吃饭是干吗的,就是要干事的哩。你既然吃了皇家的饭,这事又归你管,你推给咱家代管了,那你这碗饭还想不想吃?咱中国这么大,干事的人少,吃饭的可不少呢。那臣下自然吓得屁滚尿流,乖乖地办去了。不过,训完了,先帝爷还得加上一句说,你尽管放手去办,只要不添乱,出了事有朕给你兜着。”

仁和这几句话启发了嘉庆。第二天,嘉庆召见了刑部堂官左都御史蔡进阶,当面下旨道,松滋县的铳击命案,就由刑部作主,重新办理吧。那个三千里,朕收回得了,免得捆绑你们办案的手脚。不过,朕把话说在头里,而今是多事之秋,各地积案堆积如山,你得做出个榜样,尽快对此案拿出个明白结果来。要是谁再敢李代桃僵,那这碗皇家的饭,他是准吃不成了。

蔡进阶当即叩头道:“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这案子臣即使是肝脑涂地,也要将它尽快办得明明白白的,不辜负圣恩。”

七、夜围宜平镇

枝江县宜平镇是长江边的一个富乡镇,居民多经营水运。镇中间一条宽石板路,直溜溜的有一里路长,路两边尽是商店酒馆烟馆及砖瓦大户。

这年六月间,在外多年回乡完婚的许勇,结婚时还是捉襟见肘,婚事办得勉勉强强,谁想在婚后不长的一段时间内,竟奇迹般盖起了两进八间的砖瓦大宅,还购进了一百亩良田。此后,许勇再也不出门打工了,过起了地主般养尊处优的日子,每日里招朋引伴,花天酒地起来。

有邻居问许勇是在何处发了财,许勇说,俺这几年不过是随师傅张超给富人保家护院而已,哪里谈得上发财?前些时,俺师傅张超无故死于铳下,师傅又无子息,所以我就有幸继承了师傅的积蓄。

八月中旬的夜晚,天气仍然燥热,许勇自个一人到得江边,在月色下迎着清凉的江风,在稀疏的树林中,玩了几趟拳脚,又打腰间掏出飞镖来,朝空中夜归的一群雀儿,信手打去两镖,喊了声着,应声有两只雀儿落地,许勇也懒得去拾,正要归去时,听见有人赞扬说,好镖法,只不知对阵时,此镖能否敌得住一铳?

许勇听了,吃了一惊,见林间月光下,出现一个短打装束、身材魁伟、腰带兵刃的黑影。许勇向那人一揖说:“不知此话从何而来,愿听高人高见。”

那人说:“照我看,镖是敌不住铳的,更禁不住铳从身后打来,要不然何以那晚,你师傅飞镖王张超身揣的八只飞镖,一只未少,就在一声铳响下丧了命?”

许勇故作镇静地说:“高人这话我就不懂了。铳响时我并不在场,后来我听说乃是松滋县首富罗清云着人蓄意所为。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与我师傅的镖技如何,是完全不相干的。”

那人紧接着说:“既然不相干,那你说说,这个罗家失窃的账单是怎么回事?”尽管月色朦胧,许勇还是看得清楚对方手中高举着的,果然是一张罗家的报窃清单。许勇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便不再言语,抽出腰边大刀,与对方过起招来。双方你来我往有几十个回合,许勇见觑不到对方破绽,便退后一步,收了刀,双手猛地向对方一连射出六镖。不料,对方早有防备,侧身江边一棵大树后躲过,当下就跟进了四名兵勇,各人手持一杆军用火枪,站成一排,对准了许勇。无奈,许勇只得乖乖就擒。对方向他出示了刑部逮捕要犯的令牌,许勇这才知道,这些人是刑部办案人员,他作的案发了。

刑部办案人员擒获许勇后,连夜又抄了许勇的家,抄出金银及金银器皿若干,都是与失窃账单上对得上号的,接着又抄出火铳一杆。捆绑着的许勇,一见这杆火铳,叹口气说:“真是天亡我也。兄弟们本来是劝我得手后逃走的,可是我看到松滋的狗官徐永浩那样结了案,我就放心了,不愿逃了,这才有了今日。”

随后许勇招供,那晚是许勇纠合江湖盗友,以他新婚后来看师傅为由,携酒肉招呼师傅张超,暗地里让人从背后开火,以铳击毙张超。他再轻车熟路,拧开金库门锁,引众人盗窃了一笔金银器皿后分赃四散。接着,许勇招出的同伙,也一一落了网。那杆从他家抄出的火铳,正是凶器。

八、换了按察使

案子破了后,嘉庆下旨罢了程式冲的官,让吏部选派了为官清廉有铁吏之称的三品大员铁冶,任了湖北按察使。可怜程式冲到摘下顶戴花翎,向铁治交割时,还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他问铁冶:“大人,在下勤谨为官几十载,却落个如此下场,可否有所赐教?”

铁冶说:“在下出京时,曾蒙皇上召见。谈到阁下时,皇上说了四个字:庸官添乱。阁下可否三思?”

送走程式冲,铁冶不及歇息,命人将仍在狱中的罗清云、钟祖顺押解过来,随他前往松滋县。两天后的中午时分,铁冶一行人到达松滋县。此时,已是暑气消退、金风送爽的九月初了。那松滋县知县徐永浩,正在堂前的太师椅上悠然喝酒呢,听到一声吆喝,新任按察使铁冶大人到,吓得撂了酒壶,从椅上滚了下来,连穿戴也未及完整,就迎了出去。

看到徐永浩如此狼狈,铁冶只作没看见,当即就要他引路前往罗府。徐永浩心中凛然一惊,硬着头皮在前头给铁冶带路。

到了罗府,一行人在管家的指引下,勘察案发现场。来到罗府后院的金库门前,铁冶问:“不知徐大人对金库到底遭到盗窃否,有何见教?”

徐永浩说:“回大人,卑职早就勘察了,金库无恙,凡金库瓦楞墙头,门窗格扇,均无损。”

徐永浩的话一落音,铁冶就走到金库门前,指着新换的门钮门锁问管家,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换成新的?管家说,当日被窃,盗窃者是在持铳打死张超之后,扭断门锁而入,故而只好换成新的。管家并让人交出了扭断了的旧门钮门锁。铁冶叫从人收下,此时的徐永浩已脸色煞白。

一行人又走到了张超中铳死难处,当日验尸的仵作已经在那儿等着了。铁冶问仵作:“据张超的伤势看,他是中了长铳身亡呢,还是中了短铳身亡的?”仵作说:“大人,据小人看,张超乃是近距离中了大铳身亡的。”

铁冶就问徐永浩:“听说当日该铳已让贵县罚没了,能否请大人派人取来一见?”

取来看时,却是一把短铳。仵作接过,细看了,说:“张超绝非死于此短铳。大人请看此铳,还是新的呢,一铳也没放过呢,铳膛内铁珠的擦痕,一丝也无呢。”

接着,一行人又走到了当日案发后徐永浩与罗清云密谈处。铁治说:“徐大人,当日你在此处与罗清云议及案情,并统一口径定以佃户持铳误伤结案,并索要罗家纹银一千两,可有此事?”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徐永浩只好硬挺着说:“决无此事,望大人明察。”

铁冶怒喝一声:“抬上来!”便只见从人抬出十足纹银一千两,列于堂前。

铁冶说:“徐大人,此银两刚从府上搜出,有贵夫人字据为凭。以银两的成色与银两底层的记号看,就知此银两是罗府所特有,并从罗府搬到府上的。”说着,铁冶从银两中拿出一锭翻了过来,让其细看,原来锭底都有星号,这是罗府为了防止做生意受骗被诈而做的记号。

这时,铁冶才掏出圣旨,就在罗家大院宣读起来。圣旨云,松滋县知县徐永浩就地免职,并随铳响命案一干疑犯,一同赴刑部就审。

案子终于落下帷幕。

之后,嘉庆每每想到这个一波三折的铳响命案,都不由得感慨万千:一件本来很容易查明白的案子,竟经过这么一番从上而下,又从下而上的折腾,才真相大白,甚至连自己也给套进去了,差点落下笑柄。而这一切,全是由一个腐败贪赃的知县引起的。真个连小小知县都是座山啊!这些都不是他的一道连坐诏所能解决的。感慨之余,嘉庆皇帝不由挥毫,写下七律一首,其诗云:

内外朝臣尽紫袍,何人肯与朕分劳。

玉杯饮尽千家血,银烛烧残百姓膏。

天泪落时人泪落,歌声高处哭声高。

平时慢说君恩重,辜负君恩是尔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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