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瞭解和不瞭解的廈門

提起廈門,你可能第一印象是熙熙攘攘、遊人如織的鼓浪嶼,是海風吹拂過的花團錦簇,清新得心曠神怡。在各種“網紅打卡”的背後,跟着歷史的蹤跡,你會發現,廈門少有人知的另一面。

▲甲午戰爭後,鼓浪嶼成公共租界。各國傳教士、臺胞、華人華僑等定居島上,興建別墅、創辦學校,建成今日聞名內外的“萬國建築博覽館”。攝/ 林喬森,圖/《地道風物·閩南》

曾經良港

灰藍色的鷺江微波盪漾,對岸,漂浮於海面的鼓浪嶼,紅瓦綠樹,籠罩着一層薄霧。在此處歇腳,彷彿能看到清末民初停泊在遠處的外國軍艦、冒煙的輪船、緩緩駛過的帆船,還有無數小舢板來往於廈鼓之間。

▲鼓浪嶼上約70%的建築在20世紀初至二三十年代集中建造。圖/視覺中國

鼓浪嶼曾是一座人煙稀少的島。1840年廈門成爲通商口岸後,西方人陸續在鼓浪嶼上修建教會學校、醫院、教堂、書局和領事館等。而早期泉州、漳州下南洋打拼的華僑,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這個草木蔥鬱、幽靜得有隱逸感的島嶼,不惜斥巨資,選擇上等建築材料和技術,造一個回鄉夢。

▲鼓浪嶼上的建築。圖/視覺中國

鼓浪嶼上,約70%的建築在20世紀初至二三十年代集中建造,此後歷經二戰、內戰、“文革”……外面時局大起大落,鼓浪嶼這座小小的島嶼得以避世。其實,第一代建別墅的華僑很少在島上居住,有的甚至從不曾如願在此歇腳。鼓浪嶼是這些人求而不得的夢。夢的外殼——島上留下的建築,沉默地注視着廈門的浮沉變遷。

▲1970-2018。曾經,鷺江水面上帆船點點,如今,其上游艇穿梭,兩岸高樓林立。供圖/ 紫日,圖/《地道風物·閩南》

廈門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唐朝。從唐代開始,廈門島就隸屬於泉州府同安縣管轄,唐宋稱嘉禾嶼,明代稱中左所,清代稱廈門。這座位於九龍江入海口、面積百餘平方千米的海島,最大優勢是擁有一個深水良港,最大劣勢是缺乏腹地。到了清代,廈門港成了閩南唯一出海口。

▲清代廈門港位置圖。圖/《地道風物·閩南》

廈門港的興起不是因爲絲綢或瓷器,而是糧食。實際上,清初以廈門爲中心的貿易網絡可以更恰當地稱爲大米航線。

清代泉州、漳州二府傾地力之產,每年還缺40萬人的口糧。廈門港能否運進糧食,關係到數十萬人的生死。惟其必需,所以強韌。閩南人的救命大米分別來自臺灣、蘇州米市、廣西山東和東南亞,就這樣,清初,大米貿易迅速爲廈門港建構起多條生命線。

▲1930 年的廈門中山路“超時空連接”2018年的廈門中山路。供圖/ 紫日,圖/《地道風物·閩南》

當然,行駛在這些航線上的帆船,運送的除了大米,還包括閩南土產、臺灣蔗糖、南洋珍寶,以及我國南北的各種貨物,其中就包括茶葉。

閩南烏龍茶的歷史,很長一段時間裏是與茶葉的對外貿易相關聯的。而廈門人的嗜茶,也與此相關。廈門港被稱爲茶葉“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廈門人最早運茶到印尼,賣給荷蘭人。

▲ 閩南一帶的人們靠海喫海,在潮起潮落間經營海洋。漁民們起魚上岸,聚集已久的商販們揀選着船上的新鮮漁獲,開啓喧鬧的一天。攝/歐康,圖/《地道風物·閩南》

曾任職廈門海關稅務司的英國人包羅,在他所寫的《廈門》一書中寫到:“廈門乃是昔日中國第一輸出茶的港口……毫無疑問地,是自荷蘭人以後,就將茶介紹到歐洲去。”“Tea這個字是從廈門方言Te字而來的,並非由中國其他地方的方言cha字而來的。”從那時起,英國人將廈門方言“茶”字拼爲“Tea”,成爲今天西方茶葉的專用詞。

▲航拍廈門。圖/視覺中國

隨着高速公路和跨海大橋的建設,廈門的內海航線越來越少。“現在廈門整個島,已經變成了一座城市。”在廈門生活多年的作家蕭春雷說。

海島是浪漫的,容許人感性地去眷戀,但在城市化發展語境下理解一座城市,又有另一層深意。

風與物

行於廈門,街頭巷尾總能與各式沙茶麪店不期而遇。“重口”的沙茶在閩南盛行,確實神奇,畢竟閩南人嗜清淡,求物之鮮。沙茶非茶。原爲東南亞的小喫——烤肉串“sate”,經華僑引入廈門、潮汕等地後,其所用的辛辣調料深得人心,最終倒是喧賓奪主,閩南語化後的“沙茶”變成了一種混合型醬類調味品的專指,用花生、丁香、辣椒、陳皮,加上蝦仁、比目魚乾等至少十幾種的作料熬製。

▲海鮮沙茶麪。沙茶底湯黃中帶紅,略微辛辣,滋味醇厚,讓人垂涎不已。圖/《地道風物·閩南》

而當鹼味偏重的南方面條遇上這外來調料時,瞬間變得風情萬種。面細膩柔嫩,而沙茶熬製的湯底入口順滑,高湯、海鮮、花生,貫予它醇、鮮、酥香與辛辣,卻一點也不衝突,而面的鹼味已尋不得一絲。

如果說沙茶麪是閩南南洋貿易留下的痕跡,小海鮮則是海洋帶來的饋贈。

廈門面對遼闊的臺灣海峽漁場,又在東海與南海的分界線附近,穿過臺灣海峽北上的黑潮和沿中國大陸海岸南下的親潮,裹挾來諸多兩洋水族,九龍江日夜流注,衝來營養,令周邊海域生物資源豐饒異常。

▲土筍凍。沙蟲長於灘塗,要做凍全靠它的膠原蛋白被悉數熬出。圖/《地道風物·閩南》

“一方水養一方人”。物性隨風土而不同,長時間的生活經驗累積,廈門人對自方海域的水產性情自知,也在不知不覺中養成了一地的口味偏好,正如川人嗜辣、貴人嗜酸,只是本地的口味更微妙敏感。

閩南人打招呼,常愛問:今天喫什麼好料?這裏的“好料”,十有六七指的是海鮮。遊客到廈門,必喫海鮮,喫海鮮,又必喫幾樣招牌:土筍凍、小章魚、海礪煎、煎蟹、魚丸,更曉得點門道的會點個清清爽爽的沙蟲湯或文蛤苦瓜湯,醬油水小雜魚來一份,露鹽幹煎魬仔魚來一條,魷魚蒸豆腐麼,也是妥妥的當地纔有的做法,一桌海味,不求珍與貴,但求地道、踏實,求本味之鮮。

▲海蠣煎。海蠣混以地瓜澱粉再搭配甜辣醬,味道腥甜。圖/《地道風物·閩南》

海鮮的最優產區,一般都不可能用太過複雜的方法處理海鮮,那對他們來說是暴殄天物,只有不夠新鮮的才得用重料來壓味。醬油水是最家常的料理,油要海堤牌醬油,鍋底盈一點就夠,下薑絲蒜片,一面烹熟再換一面,豆油提鮮而不搶味,配粥配飯,都是好料。

土筍凍與小章魚,如今更多變成了遊客打卡食物。土筍凍QQ彈彈如果凍,小章魚冰涼爽脆浸滿蒜汁,一口下去,大呼過癮。這兩種費工費時,都不是尋常家庭能夠料理的。

歸去來

歷史變遷,滄海桑田。在閩南,要說歷史悠久,廈門實在比不過兩位“兄長”——泉州和漳州。

▲ 從閩南出發,日本、東南亞、印度、地中海等區域都已是舟船可抵達的世界。製圖/Paprika,圖/《地道風物·閩南》

民國時期,作爲閩南內海航運中心,廈門木帆船和汽船東通晉江東石、安海,北達同安,西連石碼、漳州,堪稱便捷。如今只剩下前往石碼、漳州和浯嶼幾條航線。令人驚異的是:廈門歷史上屬泉州府,但它殘留的最後幾條航線,全是通往漳州地區的。

鼓浪嶼上千座別墅,騎樓街數萬家店面,主人多爲南安、晉江、石獅、龍溪、海澄等地的華僑華人。這是又一撥閩南移民運動,重建了廈門的精英階層。

▲鼓浪嶼上賣尤克里裏的攤位,攤主架起麥克風自彈自唱。攝/ Geethan,圖/《地道風物·閩南》

實際上,廈門是傾全閩南之人力、財富,合力打造的一座港市。18世紀末,泉州人和漳州人,這兩個血氣方剛的族羣,在大陸互不服氣,在臺灣械鬥百年,然而在這座海島,他們相互尊重、和平共處;處處有南音,也流行歌仔戲;剛猛的泉州話與漳州話,雜糅出一種柔和的廈門話。

▲今天走在滿是民國騎樓建築的思明老街,仍能感受昔日老廈門的風情樣貌。攝/ 潘建鵬,圖/《地道風物·閩南》

廈門集齊兩地的力量發展起來,可以說,她是福建的小女兒。清末民初,閩南文化的重心轉移到廈門。廈門港,成爲全世界閩南人的原鄉符號。

▲鼓浪嶼街頭寫生的人。“老鼓浪嶼人”的生活方式是很西式的——住洋房、喝咖啡、畫油畫、辦家庭音樂會。這種生活方式以奇特的形態幻化延續,一度塑造了鼓浪嶼濃郁的“文藝”氛圍。攝/ Geethan,圖/《地道風物·閩南》

“清中期的廈門是壁壘森嚴的軍港,福建水師提督的駐地;晚清的廈門是萬國通商口岸,租界風情十足;民國年間廈門被日本佔領,進行殖民統治;建國初期的廈門是海防前線,全民皆兵;改革開放後的廈門是經濟特區,全民經商。”蕭春雷說。廈門雖以閩南文化爲底色,但又增添了西洋、南洋、國防、商貿、殖民地文化等元素。

▲廈門街頭。攝/ Geethan

廈門經常被詬病的一點是過於商業化,不如漳泉二地有文化底蘊。也許,反思打卡式體驗的流行會有所助益,更重要的是,在趨向美好的過程中,自然得出真正與本地文化相結合的美來。

老廈門人見證了80年代廈門經濟快速發展的時期,城市自豪感和心氣很高。而年輕人會發現,對海島的眷戀,已不能解決在此謀生立業的困惑,想借用它的利好,也越發緊迫地要去內省它的侷限性。

另一重希望來自於移民,更多“新廈門人”,他們的想象力、創造力,哪怕是格格不入的批判精神。就像蕭春雷,這位生活在廈門多年的閩北人,迷上功夫茶與廈門人的包容從容,也能敏銳嗅出海風的另一面,它多多少少吹蝕了力量與思想。

▲老街。圖/視覺中國

多少次出海與歸來,塑造了這座海島的過去。如今廈門仍然迷人,讓人易動泡茶、吹風、聽浪、看月亮的閒心,繾綣於芬芳與溫柔之中。

穿梭市井看好呷

穿牆透壁剖建築

壯闊跌宕的海上世界,強悍斑斕的世俗民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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