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興雲橋的前世今生

我對橋的印象,來源於出差的體驗。去上海,常乘京滬快車,行進至浦口,面前是濁浪滔天的長江,必須停下來,然後將列車一節節地拆開,再用輪渡載到對岸,重新組合,這才能向上海方向迅跑。輪渡裝卸需要特別精準的對接技術,容不得一絲錯位。旅客一直坐在車廂裏,眼巴巴地看着列車如何被分解與組合,耐心地去熬那兩三個小時。後來有了南京長江大橋,列車渡江如過坦途。你會驚服,橋代表着現代文明,反映着時代特徵,體現着力與美的統一。

進入新世紀以來,大同的東擴,更加渴慕便捷的交通,於是,在御河上,改建和新建了七座橋樑,由北而南,排列着北環橋、平城橋、興雲橋、北都橋、迎賓橋、南環橋、開源橋。有人問,這七橋與西湖蘇堤的六橋是否可有一比?我說,御河七橋,無論從結構形式,還是從空間佈局,聚合瞭如此密集的現代元素,它今天的樣子,無情地消解着蘇堤時代那種心思湧動的民間傳奇,它已經有了嶄新的美學價值。任是誰,也不再可能製造新的神話。這就是文明的力量。

七座橋中,興雲橋既是新橋又是老橋。橋址東西走向,與老城西街、東街、東關在一條直線上。北魏時,大同(時稱平城)作爲都城,已經把御河(如渾河)包容在城裏,河上無橋是不可想象的。元代時,大同城東、御河之上就有一座石橋。因爲始終處於“建”與“毀”的無情循例中,這座石橋免不了要修葺,在當時的社會經濟條件下,這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因此,一位四川籍翰林直學士兼國子祭酒虞集,在修葺結束之後,寫了《興雲橋碑記》,來紀念這件大事。這帖碑文寫得真好,提供了許多信息,可信度很高。且讓我們慢慢讀來。一,泰定元年秋(公元1324年),大同路城東新修了一座石橋;二,河東連率圖綿(可能是個蒙古官員)題寫了橋名,從此之後,此橋始叫興雲橋;三,考察了御河造橋史:“自元魏以至於唐……率造橋以達”,而且聲言:“歲久,沿革不能詳焉。”以虞集的學識與官職,自北魏即造橋之說,絕非信口開河;四,記述了從金代開始的修茸或重建;五,提供了御河的水情:“河水盛,遇積雨益橫”,可見,當時的大同還不是缺水城市,不僅自己有開發利用的條件(開闢水澆地),還給下游的渾河注入豐足的水量。六,總結經驗,吸取教訓,在至治元年秋,召集官員碰頭會,也邀請橋工出席。主持者的表態比較真誠,他說:“財不可以數費,民不可以數勞,必究其所以壞,而求其所以長久者。”好吧,你既然能低下身段求教,橋工活躍起來,他們說,如果將木柱改成石柱,那麼,貪財的鄉徒就無計可施。如此這般,橋樑“便可屹然壁立”。興雲橋在修葺之後,請了這位才情皆備的大手筆,寫了一部千古不朽的水利史,使今天的大同人都感受到汩汩清流。

由於本文論述的需要,所以,必須涉及水災的有關記載。據《大同水史錄》稱,從晉武帝太康六年(公元285年)到清道光二年(1822年),1537年內,大同地區發生重大水災23次,興雲橋曾7次被沖毀,又被複建。20世紀上半葉,1912年、1933年、1939年、1943年,御河、十里河都曾因暴雨而發大水。下半葉,還有水災。在每年雨季,水患頻發的時刻,防務部門都嚴陣以待,緊張到廢寢忘食。1967年8月5日,全市降雨,御河來水2020立方米/秒,接近百年一遇。那才叫洶湧澎湃,洪水猛獸,所到之處,一掃而光。當時,剛剛交付使用的新橋成爲關注點,水勢剛弱,市領導踏泥蹚水地上橋察看,雖然橋面過水,強衝強刷,但並無大礙——衆人歡慶,高興得往對方臉上抹泥巴!經過詳查,新大橋還可通行,而旁邊的舊橋被沖垮四孔。防務部門派人值勤,防止有人半夜拆橋把木頭偷走。

現在,曾經水量十分豐沛的御河沒水了。在修橋時,總體工程中,御河河道鋪設了防水層,又加了橡皮壩,然後,靠一點點可憐的雨水,又靠抽得心顫的地下水,築成了幾個人工水塘,每當晴空月正,四合靜寂,站在河邊,倒也波光淼淼,夜色蒼蒼。只是不能像當年的王英(明朝詩人)那樣,做出動態文字來:“渾河東去日悠悠,斜月偏宜入早秋。”波影雖動,只是原地打轉轉,殘光與浪花只是作秀而已。倒是想到宋代劉鎮的《玉樓春東山探海》詞,有一句話令我傷痛:“疏風淡月有來時,流水行雲無覓處。”不知何時有得一看?

大約是2009年吧,我聽說要重建興雲橋,我急於知道,那架舊橋還要不要?後來知道,此次要別出心裁,新橋要把舊橋包起來,同時把舊橋改作商場。這倒是有點創意,不僅延續了歷史,還節約了資源。

這座總長1200米的大橋,自身採用中西合璧的仿古建築風格。褒揚傳統文化的部分,就是繪畫雕刻,這也得花點心思。在西洋零件上加入中國元素,使之各得其長,不大容易。不過,照外行人的眼光來看,舒展就好,不至於強硬輸入,硬叫你痛。最讓我感動的就是,把烽火臺的意象引入橋臺標識,叫人立馬振奮。打仗,等候打仗,那曾是大同人先祖們的日常生活。烽火臺是常見之物,點燃烽火是常聽之說。大同處在農耕民族與遊牧民族分界線之間,有徵戰是不可避免的。點燃烽火就是傳遞信息:敵人來了。知道不知道敵情,可是生命攸關的大事。被搶了糧食與牲畜固然可氣可恨,但總要先逃命,不能再搭上性命。所以,當我們誇耀這座城市“巍然重鎮”時,不知忽略了多少該記而未記的百姓故事。因爲歷史,從來都是帝王將相當家的。

將一座名橋裝修上烽火臺意象,到底好不好?當然好。一掃胡塵,這是歷史。並不排斥杯酒解兵威的歡熱場面。

我不知道設計者何許人也。但我想,他能將文化作用於世道人心,是具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文化鬆懈了,到哪兒去找愛國感?民族文化是與民族精神聯在一起的,我們不能斷裂自己的文化,因爲要重新樹立文化情感是很困難的。魯迅先生曾在《集外集·無題》中說:“心事浩茫連廣宇,於無聲處聽驚雷。”他怎麼如此敏感?先生還在《墳·科學史教篇》裏說:“洪波浩然,精神亦以振,國民風氣,因而一新!”

算作結束。

郭生彩

大同文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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