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那一年杨冬伟从杭州调进北京总部，依然喜欢吃榴莲。

他尤其喜欢边吃边看别人捂鼻子的样子，那是他吃榴莲附带的一种享受。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他会从超市里买一只剥好壳的榴莲，封在保鲜盒里，做上班午餐后的水果。那憋闷了许久的“销魂”味道，无人消受得起，人人掩鼻，唯恐避之不及。

肖小恩是第一个和他分享榴莲的人，刚进公司的新丁，说话带着北京女孩脆生生的新鲜味，见谁都喜欢叫老师。

午休时分，杨冬伟一打开保鲜盒的盖子，肖小恩就闻着味儿来了。她嘻皮笑脸地说：“杨老师，好东西，要懂得与人分享哦。”

杨冬伟招手说：“进来，总算碰到同仁了。”

肖小恩的性格，开朗到无敌。挨领导批，被客户骂，她照单全收，转身就忘。一次，秘书当着所有人面，把她做了两天的报表重重摔在桌子上，说：“这是什么鬼东西啊？除了你还有人能看懂吗？”

可肖小恩依旧笑嘻嘻地捡起来说：“不气哈，我这就重做。你原谅我一次喽，保证不会错了。”

秘书也就没了半点脾气。

杨冬伟隔着百页窗看着，心里有点不爽气。一张报表用不着这样嚣张的。可是这事他不好伸手管，领导是要管大事的，什么事都出手，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那天下班，杨冬伟看见肖小恩留在公司加班，于是在楼下转了一圈，买了外卖和榴莲回来看她，顺便指点江山。

办公室里已经空了，只剩肖小恩一个人，坐在屏幕前认认真真地玩“挖金子”。她看见杨冬伟进来，吓得整个人都挡在屏幕上。

“你怎么回来了？”

“玩就玩呗，还以为上学那会儿呢。别拿对付你们老师那套对付我。”

肖小恩那副嘻皮笑脸的劲儿顿时又回来了。这一天，她品着蜜软的榴莲，看杨冬伟帮她修改报表，无限感慨地说：“杨老师，什么时候才能熬到你这样全能啊。”

杨冬伟却答非所问地说：“以后别叫老师了，太有级别感，不利于增近感情。”

肖小恩立刻心领神会，貌似含羞地说：“那以后叫哥吧，伟哥比较容易培养感情。”

杨冬伟一口奶茶喷在屏幕上：“你们这帮小孩，真是口没遮拦，什么都敢说。”

Chapter2

这一年，杨冬伟三十有一了，谈恋爱已经不记得是哪个世纪的事。

在“男人以事业为重”的主导思想下，这么多年来，没谈过一场像模像样的爱情。

女人不是没有过，但浅薄的关系，连名字都不需要记住。现在，他一个人住在庞大的帝都，租2500块的房子，用4500块的手机，吃25块的午餐，睡1米5的大床，于是什么“空虚”了，“寂寞”了，这些被自己愤青时代鄙视过无数遍的形容词，都真真切切地作用在他身上。

杨冬伟曾经一度不敢站上阳台，因为他一靠进围栏，就会有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后来，他去看了心理医生，并且认真地总结了一下，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乏味。

他的生活太乏味了，所有事都是围绕着赚钱这个主题展开的，为什么来北京？为什么不谈恋爱？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被老板骂？为什么低眉顺目的被客户灌？为什么累得跟狗似的还要装精英？

我靠！杨冬伟忍不住在心理医生面前爆了粗口。原来他就是一人工智能赚钱机器，怪不得那多么科幻片里万能机器人都哭着喊着要做人呢。心理医生说：“你应该学会娱乐自己，做一些没有目的性的，自己特别有兴趣的活动。”

可是杨冬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对什么感兴趣。弹玻璃球吗？好像很久远的年代他爱玩过。所以，这么看来，加班玩游戏的肖小恩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他从心里想保护住这个小姑娘懒散爱玩的天性。

“伟哥，明天有节目没？滑雪去不？我有团购的票子。”

周末的晚上，肖小恩发来短信。杨冬伟正在屏幕前为诉职报告犯愁。他看了看电脑，又看了手机，回：“几点，算我一个。”

那天同行的，都是肖小恩的朋友，嘻嘻哈哈地充满了朝气。杨冬伟不好意思和他们AA，一个人包了一天的饭局。

一行人去了怀北滑雪场，临近圣诞了，到处是鲜艳的糖果色。对于杨冬伟来说，滑雪是件高难度的事。肖小恩手把手地教，他还是不停地，以各种势式滚下坡。

肖小恩扶他起来说：“你也太没运动细胞了。”

可是脚下一个不稳，直摔进杨冬伟怀里。他们面对面地躺在雪地里，脸的上的冰粒都被催化成水珠。

肖小恩突然飞快地吻了他，说：“伟哥，我挺喜欢你的，你对我有想法没？”

杨冬伟觉得自己的心脏很多年没跳的这样脱线了，像一串密集紧凑的小军鼓。

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终于找到兴趣所在了，就是和肖小恩在一起，狠狠地认真地谈一场恋爱。

Chapter3

尽管公司没有明文规定，但杨冬伟和肖小恩还是很自然地谈起了地下恋。

毕竟都在一个公司，避嫌还是需要的。

他们的爱情多放在夜晚，上班一本正经，下班肆无忌惮。杨冬伟喜欢性子像榴莲一样的肖小恩，锋锐而蜜甜，有着刺激且诱人的气息。

而肖小恩也不太在乎地不地下，她只想和杨冬伟谈恋爱。

就像在公司里，她不在乎谁骂她，只要有工资拿。她有自己清晰明确的目标，达到了，其它都是浮云。

她爱他爱得直爽真诚，义无反顾。把她认为最好的一切，都给予他。杨冬伟在那份爱情里，过得酣畅淋漓，快乐非常。

每天早晨，他们在公司不远处分开走，她笑眼盈盈地跟他再见，有时还趁没人的时候，跳起来亲他的脸，他笑着看她，依依不舍。每天晚上，即便两个人只是点一份干巴巴的外卖，也能吃出大片大片的花儿香来。

不过时间转进第二年，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当然不是肖小恩，也不是杨冬伟，而是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大人。

杨冬伟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北京已是满眼盛夏。母亲在电话说：“我托你二姨妈帮你找了个女孩，去见见，人很好的。”

杨冬伟发现自己低估了母亲的能力，如果她想，火星上也可以找到亲戚。

杨冬伟说：“妈，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有女朋友了。”

“叫你去你就去。你找的女朋友有哪个靠谱的？”

杨冬伟想，去就去吧，反正两句话就可以打发了。可是杨冬伟想错了。来者有备而至，不但盛装出席，还提着小礼物。

他们约在师大东门的“十二橡树”。杨冬伟还没开口，就听见柔声细气地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苏静，听说你爱吃榴莲，我做了几个榴莲酥请你尝尝。”

几只金色的小点心，用磨砂纸袋包着，封口扎了淡黄的丝带。杨冬伟有点措手不及，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没礼物，要不我请饭吧。”

苏静端庄地笑了。她说：“几个点心就换一顿饭，看来我是赚了。”

“没有，我就是想请兰州拉面来着。”

话一出口，杨冬伟就有点后悔了，和肖小恩贫嘴惯了，但在苏静面前难免有些轻浮。

那天，他请苏静去了日菜馆，气氛淡淡融融。

晚上回到家，杨冬伟忍不住尝了一只苏静做的榴莲酥，牛奶黄油浸出的馅料，酥香软甜，齿颊留香。母亲打来电话说：“找老婆就要找这样的女人，以后才能幸福。”

杨冬伟细细地品着，没说话，心里却有些隐约地认同了。

恋爱与婚姻显然是两码事。他能想出自己和肖小恩的一天后，或是一年后。但他想不出和肖小恩走过一生会是什么样。肖小恩可以没心没肺的过再过十五年，但他不能。他已经三十二了，需要一个安稳的家和一个能持家的女人，笑起来要温柔细致，说话要得体得大方，当然，还要会做几样拿手小菜，比如，榴莲酥。

Chapter4

和苏静再见面，杨冬伟穿了体面的衣服，举手投足都是名牌闪耀。

他陪她去看小剧场的话剧，或是去打城市高尔夫，晚上再去花样繁多的联合国餐厅。每次，苏静都会很技巧地问一些问题，比如，一个人在北京住，有准备买房子吗？

现在物价涨的真快呢，你工资也跟着涨了多少……

显然，杨冬伟的答案让她很满意。因为她变得越来越温柔。而杨冬伟的心，也跟着定了。

这是生意场上的经验，爱讲条件的人，最好摆平。杨冬伟最怕那种不讲条件的人，无从可谈，无处下手，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肖小恩神经大条，但一点不傻，她很快就察觉出了杨冬伟爱情里的异动。

两周后，她在杨冬伟办公室里，第一次毫不避讳地质问爱情。

“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在家睡觉来着，这两天有点累。”

“你家搬后海去了？”

“你跟踪我？”

“都什么年代了还跟踪！手机定位会不会，GPS懂不懂，传个木马给你，你还当大礼包收呢。你那点恶心人的短信我都看了七十二遍了！”

肖小恩可以容忍秘书没理由的叫骂，但不能容忍杨冬伟感情里的敷衍与动摇。

其实每个人都有心理洁癖，只是执拗的方向各有不同。杨冬伟的左右逢源，让肖小恩无法视而不见。于是，她向杨冬伟摆出了一道选择题。

肖小恩说：“现在你只能有一个选择，我，还是她。”

杨冬伟反问：“你会为我改变一点吗？”

肖小恩忽然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说：“谈条件，就不是爱情。”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杨冬伟就看到了传说中的“裸辞”。年终奖不要了，年假也不折算钱了，后面还没公司接着，肖小恩就义无反顾地走了。

他没有想到一向大大咧咧的肖小恩，为了一份报表可以唯喏讨好的肖小恩，居然会为了一份爱情，什么都不要地走了。

进HR办公室之前，杨冬伟追过去拦住她说：“小恩，分了就分了，别跟钱过不去。”

肖小恩却故作洒脱地拍拍他的肩说：“你那个心理医师和说你什么来着，你就不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吗？”

杨冬伟愣住了，他忍不住反问自己，我喜欢的，是什么来着……

Chapter5

杨冬伟再没见过肖小恩。

他和苏静中规中矩地谈了六个月的恋爱，然后娶了她。

这一年，他33岁，终于成家立业了。之后的日子过得平顺安康。两年间，他升上了总监，这是他能想像到的，爬到的最高的境界，于是他人生的目标只剩生一个孩子和买一套二环以内的房。

而苏静一如继往的贤惠，里里外外打理的贴体周到。只是结婚之后杨冬伟才知道，苏静是不吃榴莲的，但这并不妨碍她的一手好厨艺。

她不但会做榴莲酥，还会用榴莲壳煲排骨汤，用榴莲核煮糖水，即便生切，也能碎成小丁子，拌了淡味的香草冰淇淋。

看来，“喜欢吃”和“喜欢做”到底是不同的。没有由衷欣赏的目光，就总会试图掩盖那股霸道的气味。所以这几年来，他们从不敢问对方一句，你爱不爱我的话。

答案都在心里装着，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那段时间，杨冬伟曾很认真地考虑过他与苏静之间的关系。其实，他们不过是那些精工细做的榴莲，尽管看起来很美，却终是少了那口生猛，显得淡然无味了。

十月，公司招了新人，一群人在会议里叽叽喳喳地做职前培训。中午的时候，几个人凑在一起拼便当。有个短发女孩，带了一饭盒的鲜榴莲。一屋子的人立时捂着鼻子把她轰了出去。她看见只有杨冬伟淡定坐着，便敲他的门说：“杨老师，要吃榴莲吗？”

杨冬伟微笑地摇了摇头。

现在的杨冬伟，早已不喜欢榴莲了。

但他坐在那里，他只是想借着那股“销魂”的味道，怀念许多年前，那个叫肖小恩的女孩。她的性子像榴莲一样，锋锐而蜜甜，有着刺激且诱人的气息。她说谈条件就不是爱情。她说，你就不能做点你喜欢的事吗？

可惜了，他活到现在才明白，他什么都讲条件，却把最珍贵的东西丢掉了。回头看看，那份爱情早已不知所踪。

文：张入钧 来源：风萧蓝黛 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