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西安四個月女嬰死亡事件:失控的小兒推拿)

西安女嬰朵朵在這個世界上只停留了4個月23天。

11月30日,她在小區附近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做了近20分鐘的“推拿化痰止咳治療”,在回家路上,停止了呼吸。

隨後,她被家人送往西安市高新醫院搶救無效。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顯示,因身體多器官出現功能衰竭身亡。

涉事醫院、主診醫生和推拿師被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朵朵媽媽事發後拿到涉事醫院出具的電子病歷單複印件,診斷結果顯示“上呼吸道感染”,建議“推拿化痰止咳治療”,她提出質疑,“醫生當時沒有告訴我們這個病情,她不開藥,反而建議寶寶去做推拿,這是我們想不通的地方”。

朵朵的主診醫生何素麗(化名)則向新京報記者回應,該醫院兒科醫生並不存在推銷中醫科推拿項目的行爲。

12月4日,記者探訪涉事醫院發現,中醫館的多個科室已空無一人。雁塔區衛健局副局長呂寧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說,區衛健局已成立事件調查小組,責成涉事醫院中醫小兒推拿科暫停診療活動,責令兩名接診工作人員停職接受調查。

當日,朵朵家人與涉事醫院已協商同意進行死因鑑定,涉事醫院辦公室相關負責人向新京報記者表示,“等司法鑑定結果出來,將走司法程序。”鑑定結果需要三十個工作日。

女嬰的死因尚未知,但僅2018年,媒體便報道過至少三起小兒推拿引發的死亡事件。新京報記者採訪了多位兒科醫生、中醫醫師與相關行業專家,他們普遍認爲,這類死亡事件反映出近幾年來高速擴張的小兒推拿市場問題重重:誇張宣傳、醫院紛紛加入、推拿科室大量外包、推拿師資質不明,以及地方衛健部門的監管缺失。

朵朵爸爸講述孩子搶救時的情景。

四個月大女嬰突然死亡

11月30日的西安,清晨氣溫已降到了零度以下。朵朵在幾聲咳嗽中醒來,媽媽爲她準備了溫水,裝在奶瓶裏。她兩手扶住,塞進嘴裏咕咚咕咚喝着,眼睛滴溜溜轉,媽媽用手機拍下這一幕。

從朵朵出生以來,家人每天都會拍攝小視頻,不久前她學會了側翻身。她總是好動,一逗就笑。

“咳嗽比昨天早上勤了一些,聽着喉嚨像是有痰”,奶奶問“要不要去社區醫院看一下?”

西安市雁塔區漳滸寨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今年6月剛開業,在距離朵朵家不到一千米的地方。奶奶告訴新京報記者,“孫女出生後兩次體檢,多次打疫苗都在這兒,醫院免掛號預約,直接過去就行。”

漳滸寨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電梯的監控記錄下了這一家人的進出。14時06分,奶奶豎抱着朵朵,她被裹在一件黑色棉衣裏,戴着淺色的毛線帽,眼睛盯着電梯透明的玻璃牆外,腦袋一點一點,時而轉一下頭。

15時02分,一家人離開醫院。朵朵還是裹在黑色棉衣裏。奶奶左手一下一下輕輕拍着,笑着逗了她一句。監控中顯示,朵朵微張着嘴,媽媽湊過去看了一眼,“寶寶好像是睡着了”。

發現異樣,是在離開醫院十五分鐘左右。奶奶事後回憶,一家人剛回到小區,走進電梯,看到“寶寶的鼻子裏冒出血顏色的泡泡,臉色發白,嘴脣發紫”。

嬰兒似乎沒了呼吸。一旁的媽媽哆嗦地按下120和丈夫的電話,語無倫次地說完女兒情況。

15時25分,還沒等來120,朵朵爸爸便開車把孩子送往4公里外的西安高新醫院。一路上,坐在後排的奶奶和媽媽不停喊,“寶寶醒醒”。

到急診室時,醫生檢查後說,孩子已經沒有生命體徵。門診病歷上寫着,“無自主呼吸,無心跳”,朵朵爸爸說,“當時一直求醫生別放棄,再救救。”

一小時後,朵朵恢復了心跳,被戴上氧氣面罩,推進重症監護室。“醫生說,雖然還是沒有呼吸,但有了心跳。”朵朵父母在病房過道的板凳上坐了一夜,“醫生說寶寶隨時會心臟驟停,一下覺得救回來了,還有一點希望在,一下又怕她沒了”。之後的27個小時,他們沒有閤眼,每一分鐘都很煎熬。

12月1日21時19分,這個出生不到5個月的嬰兒再次停止了心跳。

漳滸寨社區衛生服務中心。 

主診醫生建議“推拿化痰止咳治療”

時間回到11月30日14時,當這一家人走進社區醫院時,電梯旁是兩間相對的兒科診室,這天給朵朵看診的是醫生何素麗。

家屬稱,與何素麗醫生已經接觸過很多次,“之前寶寶起痱子,也是找她看,她說不要緊,用溫水勤洗洗就行,耳朵處有些發炎,她建議去兒童醫院看看,擦藥後很快就好了。”奶奶說,“我們覺得她每次說得挺對的”。

當天問診時,何素麗站起身,用壓舌板伸進朵朵口中,又聽了聽孩子的肺部,問“孩子發燒嗎?”奶奶回答不燒。

“孩子很健康,沒什麼問題。”何素麗說。朵朵媽媽記得,當時醫生說完這句,過了一會兒,又說孩子喉嚨可能有點痰,可以去樓上中醫科做個小兒推拿,有化痰的效果,不用打針喫藥,效果還挺好。

何素麗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承認了這一說法。她說,“我不想給她過度治療,纔給她推薦的推拿。孩子病情比較輕微,嗓子也不紅,基本上沒啥大症狀,僅僅咳嗽一兩聲,查體也沒有啥問題。”

但朵朵媽媽說,何素麗醫生在隨後的接診過程中有推銷辦卡的行爲。“她說推拿得幾次纔能有效果,一次兩次肯定效果不明顯,58元一次,如果你們做十次,可以便宜30塊錢。”他們猶豫了一會兒,覺得十次推拿太多了,“醫生停了幾秒說,那就先開三次吧,58一次。我老公說了一句,開兩次吧,先試一下看看。”

何素麗否認了這一說法。“我本來只想開一次讓孩子試試,看她能接受不,她爸爸很爽快地說,開兩次吧。他問我化痰得多少次,我說嬰兒化痰比較慢,一兩次恐怕不行,你們試驗一下,還不知道孩子能不能配合。她爸爸還說,哎呀,讓我們孩子享受享受吧。”

朵朵媽媽稱,當時醫生只開了一張標明“小兒推拿,兩次”的單子,費用爲116元,並無診斷說明。在孩子出事後,她纔拿到漳滸寨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出具的電子門診病歷單複印件,診斷顯示“上呼吸道感染”,建議“推拿化痰止咳治療”。

她提出質疑,“醫生並沒有告訴我們孩子上呼吸道感染,一直說孩子身體好着呢,我們事後諮詢其他兒科醫生,都說上呼吸道感染多是病毒感染,爲什麼她不開藥,而是用化痰比較慢的推拿呢?”

但何素麗告訴新京報記者:“我要是給拿了藥,又會說我極力給推薦用藥了,孩子的病情確實比較輕,僅僅咳嗽一兩聲,我告訴她,可以多觀察。”

在西安高新醫院出具的死亡證明中顯示,朵朵因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何素麗事後分析,“可能是因爲有出血、窒息,才引起後面一系列的器官衰竭,也可能有一些突發性的病情。”

對此,家屬聲稱,“寶寶去醫院前是健康的、活蹦亂跳的”。他們提供了朵朵的兩次體檢報告,其中一份在10月10日,剛滿三個月的朵朵在漳滸寨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進行體檢,健康檢查記錄表結果顯示其各項指標未見異常,無疾病。

朵朵家人認爲,當日接受的“推拿化痰止咳治療”,是導致孩子死亡的原因。

朵朵的病例。

小兒推拿等於治療?

11月30日,離開何素麗的診室後,朵朵被抱到樓上的小兒推拿室。

推拿師填寫了一張“推拿記錄表”,上面寫着“日常保健”,朵朵媽媽發現這並非醫生建議的“化痰止咳治療”。

填完記錄表,推拿師便開始按朵朵的左手,媽媽詢問,“寶寶有點咳嗽,有用嗎?這麼小可以做推拿嗎?”朵朵媽媽回憶,推拿師告訴她,三個半月以上的寶寶都可以做推拿,化痰肯定要幾次纔有效果。

記者採訪多位患兒家長髮現,在該社區醫院,“小兒推拿”被推薦成爲一種常用的輔助治療方法。今年6月,兩歲半的軒軒因咳嗽來到該社區醫院,兒科醫生建議的是“推拿配合霧化治療”的方案。

“醫生說推拿是綠色療法,可以縮短病程,輔助霧化和喫藥,孩子好得快,也能少受點罪。”軒軒媽媽說,“推拿師也說,孩子越小,穴位越敏感,推拿越有效。”

“推薦小兒推拿正是不希望給孩子過度治療,”何素麗稱,作爲一個主任醫師級的兒科醫生,她具備準確判斷病情的能力,她認爲,“小兒推拿不是新的治療手段,是一個常規的手段”。

但就“小兒推拿”能否作爲一種治療手段,不少醫學專家持有不同意見。

“很多家長會覺得推拿等於治療,就沒有去正規醫院就診,延誤了病情。”武漢協和醫院小兒內分泌科主治醫師林鳴告訴新京報記者,“很多中醫推拿師培訓幾天就上崗,沒有任何的科學依據。”

科普醫生裴洪崗也認爲,小兒推拿最大的危害不是直接導致的身體損害,而是把它當成一種有效的治療方法在廣泛使用,而且被毫無醫學常識的人在使用,導致很多真的有病的人不去找正規醫院,或者需要正規治療的人沒有得到及時的診斷和治療,延誤診療纔是最大的危害。

事發當日,推拿師對朵朵的推拿持續了將近20分鐘,離開醫院時,推拿師在微信上與朵朵媽媽預約好了第二天下午的治療時間。何素麗事後也詢問了推拿師當日現場的情況,她告訴新京報記者,“我們推拿師說過程很順利,當時也是能逗笑的,也是咿咿呀呀的,狀態挺好的。”

但朵朵媽媽稱,推拿結束時,朵朵臉變得很紅,像起了疹子一樣,“我以爲是開了暖氣熱的,便打開門停了一會兒纔給她穿棉衣。”她指出推拿師手法過重,“寶寶趴着按背部時,尖叫了一聲,寶寶的背上都有了紅印子,我還和推拿師說寶寶的背上都紅了,她說又沒有破皮,沒關係的。”

兩歲半的軒軒已經在該社區醫院小兒推拿科室做過十次推拿,“他會不讓弄了,喊疼,推拿師說按穴位有點疼,痛則不通,通則不痛。”軒軒媽媽回憶,“我們也覺得很正常,讓他忍耐一下就過去了”。

“做推拿的時候好一點,但到了晚上咳嗽更嚴重,推拿師說是在幫助孩子排痰,咳嗽加重是正常的。”軒軒媽媽說,兩三天後,軒軒還會不停咳嗽,再去該社區醫院兒科時,“醫生說孩子小,病情變化無常,很嚴重了,要打吊瓶,又打了兩三天吊瓶纔好”。

12月4日,涉事醫院小兒推拿室等多個科室暫停診療。

准入門檻低、資質評定混亂

即便在中醫推拿領域,不少業內專家也對這家社區醫院能否推出推拿治療提出質疑。

“小兒推拿如果用於治療,一定要由中醫執業醫師操作,或者是在中醫執業醫師指導下或者處方下,由中醫技師或者康復治療師操作。”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岳陽中西醫結合醫院推拿科主任孫武權指出。

據西安市雁塔區衛健局官網公示資料顯示,涉事醫院的舉辦單位爲西安天佑兒童醫院,該醫院從2014年開始推出中醫小兒推拿業務。醫院宣傳牆上介紹,現已擁有小兒推拿師近60人,團隊成員均獲得國家中醫藥管理局職業技能鑑定指導中心師資認證,國家中醫藥管理局人才交流中心小兒推拿師資質認證,宣傳語爲“以指代針,以手代藥”。

新京報記者查看西安天佑兒童醫院小兒推拿科的公開資料,發現僅兩位推拿醫師具備中醫醫師資質。北京傳統推拿治療研究會常務副會長呂東昇指出,該醫院推拿師持有的證書屬於專業技能證書,而非中醫醫師證書,按規定無法進入醫院給病人做中醫推拿。

新京報記者拿到一份涉事推拿師的資質證書顯示,全國高級康復理療師職業能力測評考試,成績合格,由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頒發康復理療職業能力測評證書。證書上並未顯示具體的證書頒發時間。

孫武權認爲,該涉事推拿師在未提供中醫執業醫師證明的情況下,不能做任何治療性操作。

對此,涉事醫院所屬陝西天佑醫療管理集團品牌宣傳部門一工作人員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表示,“推拿師的資質一定是嚴格按照國家相關規定,具體情況需要等衛健局等部門的調查結果”。但他並未提供任何證明材料。

推拿師資質問題並非只存在於這一家醫院。2017年,人社部官網通知,將廢止原勞動保障部《招用技術工種從業人員規定》中90個持職業資格證書就業的職業,其中包括保健按摩師。此後,推拿師相關的證書大多來自培訓機構或相關行業協會,屬於結業證書或技能證書性質,對推拿師的資質評定缺乏一套統一、明確的規範。

多位專家在採訪中均指出這一問題:小兒推拿的培訓機構魚龍混雜,人員素質參差不齊,資質混亂。“很多機構爲了賺錢,頒發了很多非法的技能證書、培訓證書,這些證書的專業性很值得懷疑。”孫武權說。

北京傳統推拿治療研究會一位工作人員告訴新京報記者,推拿師准入門檻低,因爲推拿、艾灸或其他常規的中醫理療,目前都不需要特定的從業資質。

天佑中醫小兒推拿簡介。

誰來監管商業化的小兒推拿市場?

西安天佑兒童醫院宣傳材料顯示,其多次被評爲小兒推拿先進示範單位。新京報記者看到門診大廳兩側,擺放着兩列該醫院承辦的陝西“2019小兒推拿學術高峯論壇”的專家海報,吸引了不少患兒家長駐足觀看。

在新京報記者拿到的一份漳滸寨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小兒推拿就診記錄中,十三位已辦卡的孩子從4個月到7歲不等,多個孩子在做完十次推拿後,又再次辦卡。其中11個月大的凱凱辦卡次數最多,共計五十次。辦卡價格由6月份的390元10次變爲11月份的550元10次,1350元30次。

記者採訪多位患兒家長髮現,在該社區醫院做小兒推拿的孩子,多數是因主診醫生推薦“推拿配合治療”,另一些孩子則是此前在其他醫院或推拿館做過推拿,家長被該醫院的開業活動吸引辦卡。

但上述品牌宣傳部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小兒推拿科室此前的推廣活動,是出於宣傳中醫的目的,而非推銷,“小兒推拿室並非兒童醫院主要的營利科室,反而是成本投入更多的科室,推拿價格也非常優惠”。

涉事醫生何素麗也表示,該醫院兒科醫生並不存在推銷中醫科推拿項目的行爲。“這並不是一家唯利是圖的醫院,”她記得,今年8月,她從另一所二乙醫院離職,來漳滸寨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入職時,“院長當時說的原話是,沒有考覈,你做好醫生的本分就行了,我才選擇來這裏”。

對於在社區醫院開設帶有營利性質的小兒推拿科室,西安市雁塔區衛健局一工作人員解釋,“社區醫院是非營利性的,營利性科室確實是有。這一塊沒有一個明確的規定說,社會投資的社區醫院不讓掙錢,而且確實有羣衆需求,社區醫院需要升級,功能全一點”。

2013年,國家衛生計生委發佈的十一項國家基本公共衛生服務項目中,中醫藥健康管理首次被列入,內容包括0-36月齡兒童中醫調養項目。自此,醫院、民營醫療機構和創業資本進入兒童中醫調養行業。

“中醫被當成一種賺錢的行業。” 上海中醫藥大學教授何裕民在接受採訪時說,“養生醫療領域有幾個資質齊全的?很多企業在做中醫保健,打擦邊球,收費很高,這是醫療領域普遍存在的不規範問題,不僅僅是小兒推拿。”

北京傳統推拿治療研究會一位工作人員介紹,開展推拿、艾灸或其他常規的中醫理療,不需要醫療從業資質,因此醫美行業機構、推拿館可以承接醫院的推拿科室,這使得大量中小醫院推拿科室外包比較普遍,特別是在地方二三四線城市。

孫武權認爲,當前中醫推拿存在醫療、保健界限不清的問題,需要各地醫療管理部門、市場監督部門和學術學會組織多方協調,共同管理。

北京傳統推拿治療研究會常務副會長呂東昇指出,對小兒推拿市場的監管,暫未出臺明確的國家層面的標準。他介紹,不同的康復項目審覈的機構不同,監管部門也不同。醫院需要由衛健部門審批、監管。工商註冊的保健養生機構、美容院,則由當地工商行政管理局及勞動部門進行監管。

上述北京傳統推拿治療研究會工作人員說,小兒推拿沒有統一的主管部門,哪一個部門都可以管,哪一個部門也都可以不管。對於推拿後一段時間患者出現的事故,難以界定責任,只能依靠司法鑑定。

“該社區醫院小兒推拿科室是中醫科下設的二級科室,肯定也是經過了審批,都是在監管下開展工作。”上述西安市雁塔區衛健局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很多社區醫院開設了推拿科室,此前均未出事,衛健局的監管工作也在規範過程中,對涉事醫院的處理需要等司法鑑定結果。

在等司法鑑定結果的還有朵朵一家人。12月6日,朵朵在家裏生活的痕跡被一點一點封鎖進櫃子裏,爸爸複印了一大摞A4紙,包括朵朵就診的全部病歷、涉事醫院、醫生與推拿師的材料,鋪在茶几上,一遍一遍翻看,“希望能有個說法”。

代文佳 本文來源:新京報 責任編輯:代文佳_NB12498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