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今天大多数的历史学家都相信,大约在11世纪发生了一场“唐宋变革”:中国历史从中世纪的黄昏转入近代的拂晓时刻。宋朝人过着“宋瓷一样精致的生活”,当时的社会、经济、科技、法政均达到了相当的文明程度,接近现代。

宋朝“白领”也叫外卖

有人统计过,《东京梦华录》共提到一百多家店铺,其中酒楼和各种饮食店占了半数以上。《清明上河图》描绘了一百余栋楼宇房屋,其中可以明确认出是经营餐饮业的店铺有四五十栋,也差不多接近半数。南宋笔记《武林旧事》《都城纪胜》《梦粱录》也收录了一大堆临安的饮食店与美食名单。

“每日交五更”,东京的“酒店多点灯烛沽卖(宵夜),每分不过二十文,并粥饭点心。亦间或有卖洗面水,煎点汤药者,直至天明”。朱雀门外的州桥夜市,那些卖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猪脏之类的饮食店,每天都营业到很晚,“直至三更”才打烊。

宋代饭店层次多样,既有满足城市下层群体口腹之需的大排档,“专卖家常饭食,如撺肉羹、骨头羹、蹄子清羹、鱼辣羹、鸡羹、耍鱼辣羹、猪大骨清羹、杂合羹、南北羹,兼卖蝴蝶面、煎肉、大熬虾等蝴蝶面,及有煎肉、煎肝、冻鱼、冻鲞、冻肉、煎鸭子、煎鲚鱼、醋鲞等下饭。更有专卖血脏面、齑肉菜面、笋淘面、素骨头面、麸笋素羹饭。又有卖菜羹饭店,兼卖煎豆腐、煎鱼、煎鲞、烧菜、煎茄子,此等店肆乃下等人求食粗饱,往而市之矣”。底层人也能够从这里找到物美价廉的饮食。

更有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豪华饭店,“其门首,以枋木及花样沓结缚如山棚,上挂半边猪羊,一带近里门面窗牖,皆朱绿五彩装饰,谓之‘欢门’。每店各有厅院,东西廊庑,称呼坐次”。这些饭店以丰盛的菜肴吸引食客,“不许一味有缺”,任顾客挑选:“客坐,则一人执箸纸,遍问坐客。都人侈纵,百端呼索,或热或冷,或温或整,或绝冷、精浇、膘浇之类,人人索唤不同……须臾,行菜者左手杈三碗、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散下尽合各人呼索,不容差错”。意思是说,你一进饭店,马上就有人招呼座位、写菜,你想吃什么,随便点,很快菜便上齐了。

饭店的服务也很周到,将顾客当上帝看待:“凡下酒羹汤,任意索唤,虽十客各欲一味,亦自不妨。过卖铛头(饭店厨师)记忆数十百品,不劳再四,传喝如流,便即制造供应,不许小有违误。酒未至,则先设看菜数碟,及举杯则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

饭店伙计若是服务不周,被客人投诉,则会受到店老板叱责,或者被扣工资、炒鱿鱼,“一有差错,坐客白之主人,必加叱骂,或罚工价,甚者逐之”。

因为汴梁餐饮业发达,“处处拥门,各有茶坊酒店,勾肆饮食。市井经纪之家,往往只于市店旋买饮食,不置家蔬”;临安也一样,“处处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油酱、食米、下饭鱼肉、鲞腊等铺。盖经纪市井之家往往多于店舍,旋买见成饮食,此为快便耳”。换言之,宋代都市的小白领、小商人,跟今日的城市白领一样,都不习惯在家做饭,而是下馆子或叫外卖。——没错,宋代饮食店已经开始提供“逐时施行索唤”“咄嗟可办”的快餐、叫餐服务了。《清明上河图》就画了一个不知正往谁家送外卖的饭店伙计。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的一家脚店,一名伙记正往谁家送外卖

宠物店:卖猫粮狗粮,提供美容服务

人类社会对猫、狗的驯化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但古人养猫,多是出于捕鼠之需,养狗,则是为守宅、捕猎。将猫狗当成宠物养,是比较晚近的事。宋朝已有寻常人家养宠物狗、宠物猫。宠物的出现,可以视为是生活品质进入较高层次的体现。

宋人养狗,多为了守更。不过《宋史·孝义传》记“江州德安陈昉”之家,“有犬百余,共食一槽,一犬不至,群犬不食”。养了一百多条狗,恐怕就不单纯是出于实用目的,而应该对狗有特别的感情。南宋画家毛益的《萱草戏狗图》,画的也正是几只可爱的小型宠物犬。

南宋佚名《秋葵犬蝶图》,画的应该就是宠物犬

宠物猫在宋朝更是常见了。《梦粱录》说:“猫,都人畜之,捕鼠。有长毛,白黄色者称曰‘狮猫’,不能捕鼠,以为美观,多府第贵官诸司人畜之,特见贵爱。”猫不捕鼠而受主人“贵爱”,当然是将猫当成宠物养了。

明代笔记《西湖游览志》记录了一则秦桧孙女养“狮猫”的轶事:“桧女孙崇国夫人者,方六七岁,爱一狮猫。亡之,限令临安府访索。逮捕数百人,致猫百计,皆非也。乃图形百本,张茶坊、酒肆,竟不可得。”丢了一只宠物猫,竟然出动临安府协助寻找,固然可以看出秦家权焰熏天、以权谋私,但一下子能找到百余只狮猫,倒也说明了在宋朝临安城,养宠物猫的市民为数不少。

因为养宠物狗、宠物猫的人多了,宋代的市场上出现了狗粮、猫粮等宠物衍生商品。《东京梦华录》的“诸色杂卖”条说:“养犬则供饧糟;养猫则供猫食并小鱼。”南宋也一样,《梦粱录》的“诸色杂货”条也说:“凡宅舍养马,则每日有人供草料;养犬,则供饧糠;养猫,则供鱼鳅;养鱼,则供虮虾儿。”《武林旧事》的记录更有意思,其“小经纪”条罗列了杭州城的各种小商品和宠物服务,其中有“猫窝、猫鱼、卖猫儿、改猫犬”,猫窝、猫鱼、猫儿的意思好理解,“改猫犬”很可能是给宠物猫、宠物犬做美容。连宠物房、宠物美容都有了,这跟今日人们养宠物又有什么不同呢?宋人生活,确实透出一种亲切的现代气息。

宋朝人怎么拆迁?

城市的快速发展,必然要引出一个问题:拆迁。宋朝也有“拆迁”。作为一个具有“自发成长”性质的商业城市,拥挤与喧哗似乎是汴梁城与生俱来的性格,因为坊市制所代表的严厉管制已经失效,商业的力量必然引导着人们往热闹的地方汇聚,竞相开设商铺、侵占街道,各种“违章建筑”层出不穷,在当时,这叫作“侵街”。

宋政府“搞拆迁”的做法可圈可点。首先,对侵街的权贵丝毫不会姑息。权贵掌握着权力资源,是北宋初期率先侵街的一批人,比如太平兴国五年(980)七月,八作使(相当于城建局局长)段仁诲在家门前修筑了一道垣墙,侵占景阳门街,宋太宗大怒,“令毁之,仁诲决杖”。

其次,对侵街的升斗小民,宋政府一般能够考虑到他们维生不易,而顾全他们的生计。如元祐五年(1090),给事中范祖禹上书宋哲宗,说,虽然“百姓多侵街盖屋,毁之不敢有怨”,但“有司毁拆屋舍太过,居民不无失所”,所以,他要求皇帝下旨,“除大段窄隘处量加撤去外,无令过当拆屋”。

最后,对皇城扩建、皇帝出巡可能导致的拆迁,宋代君主表现得比较克制。如雍熙三年(986),宋太宗“欲广宫城,诏殿前指挥使刘延翰等经度之,以居民多不欲徙,遂罢”。康定元年(1040),宋仁宗“车驾行幸”,尽管当时街道狭窄,仁宗却没有下令拆迁、封路什么的,而是简化了仪式,“侍从及百官属,下至厮役,皆杂行其道中”,“而士庶观者,率随扈从之人,夹道驰走,喧呼不禁”。在等级森严的皇权时代,这简直有点不可想象。

不管是设“城管”,还是“搞拆迁”,无非是在“自发的繁荣”与“管制的秩序”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点。放在宋代的时代背景上,这里还隐藏着一个历史性的博弈:是退回到坊市制所代表的井然秩序中,还是顺应时势之发展,尊重市民社会之形态,并忍受一定之代价。对于城市的主政者来说,那种整齐划一、井然有序的审美图景无疑是很有吸引力的,所以宋初曾经试图恢复坊市制。但这种与市民日常生活为敌的审美秩序,终究阻拦不了内在于市民生活的自发秩序,坊市制最后还是在不知不觉间瓦解了。到北宋中后期,宋政府对市民的侵街建筑,也很少有“过当拆屋”的行为了。这意味着,北宋政府已经承认既成事实,在自发生长的市民社会面前,克制住权力的冲动。

《清明上河图》所展现的繁荣景象,就是这样形成的。

本文选自吴钩《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吴钩说宋“系列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