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隨着漫威和DC兩大公司對於漫改電影市場的不斷開發,更多標誌性的漫畫人物也逐漸爲影迷所知。一直以來,有別於漫威電影具有的流行性與幽默等特點,DC的超級英雄電影以早期的《守望者》,《黑暗騎士》等作品突出了其寫實、黑暗、乃至嚴肅的作品氣質。但即使是在DC公司的一衆作品中,今年大熱的這部影片《小丑》也絕對有着其獨特的風格。這部電影在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績的同時,也面臨着諸多爭議。首先,作爲一部以反派角色“小丑”爲主角的電影,它放棄了爲主角的犯罪行爲提供道德辯護。在一些以反派角色爲主角的電影,例如漫威電影《毒液:致命守護者》中,我們可以看到導演努力爲主角的行爲提供一些辯護的理由,或是將他們塑造成“反英雄”。而在《小丑》中,雖然導演似乎並沒有努力爲主角亞瑟提供道德上的辯護,但是許多觀衆卻在看完影片後對他產生了同情。類似這樣的觀衆的反應也成爲了這部電影的最具有爭議的一點,導演究竟試圖塑造一個怎樣的主角;而部分觀衆又爲什麼會對亞瑟產生難以控制的同情?要回答這兩個問題,我們必須回到電影中,並試圖分析亞瑟這一人物與“他者”之間的聯繫。

同情那個最弱者

好的電影往往會在影片的開頭展現出自己的獨特氣質,而在《小丑》這部電影的開頭,我們從旁白中得知整個哥譚市已經成爲了巨大的垃圾場,民衆也是怨聲載道。而與旁白的情緒形成對比的,是坐在化妝臺前試圖完成自己小丑妝的亞瑟。這裏我們可以看到主角作爲需要給人們帶來歡樂的小丑,正努力使得自己笑出來,但在嘗試後,他卻流下來眼淚。當我們注意到鏡中其他人物的虛化和周圍環境的模糊化時,我們可以意識到主角的情緒變化是基於他內心的痛苦,而在通過幾次“鏡中”和真人的切換後,鏡頭落在了真人亞瑟身上,讓我們更真切地體會到了主人公的悲傷,也讓我們對他的痛苦產生了好奇。而在接下來的劇情裏,導演並沒有直接給出亞瑟痛苦的答案,而是安排了他遭受幾個混混欺凌並被毆打的畫面,這樣的處理進一步加深了主人公脆弱、掙扎、痛苦的形象,隨着壓抑的音樂,觀衆已然對躺倒在地的亞瑟產生了憐憫。緊跟而來的是對於亞瑟生活慘狀的描寫,他的精神疾病、工作的不順利、與母親蝸居在一起、缺少感情生活…… 這一切都讓觀衆對亞瑟的處境抱有同情,甚至是在他出於自衛殺死那三個華爾街精英後,觀衆腦海中仍留對亞瑟絕望處境的同情。

一些評論指責亞瑟的行爲背後是“你弱你有理”式的邏輯,但需要意識到的是,對於亞瑟犯罪行爲上的道德譴責,和對他痛苦生活的同情是不衝突的兩件事。哲學家盧梭指出,當我們看到比我們弱小的,痛苦的他人時,我們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同情和憐憫。但是,這樣的情感只能投射到比我們處境更差的他人身上,基於兩個原因,首先,我們本身並不想經歷與他人相同的痛苦;其次,當我們處於更弱勢的情況下,我們自然無暇去顧及他人的痛苦。在電影中,亞瑟無疑是處於最痛苦位置的人,而這樣的處境在影片中並沒有好轉,亞瑟每每試圖抓住一絲希望,等待他的卻總是更大的失望和痛苦。對於觀衆而言,我們需要對亞瑟逐漸失控的暴力加以譴責,而在另一方面,我們卻也能對他的人生報以同情。對於亞瑟而言,在不斷面對與自己有區別的他者後,他不斷地意識到自己的痛苦遠遠超過了他人。因此,沒有人能真正理解他的痛苦。而因爲缺少了解亞瑟痛苦生活的興趣和耐心,在電影裏很少有人真正展露出對於亞瑟的同情。觀衆作爲了解到亞瑟生活方方面面的存在,我們見證了他最私密的情感、他的掙扎、孤獨、黑暗、痛苦、絕望。

消極的自主性與他者

一種對於亞瑟墮落的解釋基於“人是環境的產物”這一觀點。然而,這樣的觀點似乎忽略了亞瑟這一角色主觀上作出的選擇和努力。在影片開頭,我們看到了亞瑟在幻想中得到了他仰慕的脫口秀主持人莫瑞和觀衆的認可和表揚。在現實中,亞瑟不得不去照顧自己的母親,但在潛意識中,他也希望自己的行爲能夠得到認可和表揚。在另一方面,亞瑟鍾情於單口喜劇,也渴望能像他憧憬的主持人莫瑞一樣爲他人帶來歡笑。於是我們看到他努力打磨自己的段子,試圖在自己的表演時給觀衆帶來快樂,變成一位成功的喜劇演員。但是正如同影片中所呈現的那樣,亞瑟的段子本身並沒有得到主持人的認可,是社會對他的好奇使得主持人將亞瑟請上節目。而亞瑟更是直接指出,主持人並非認可自己,而是不懷好意地要嘲笑自己。在這背後,我們需要意識到亞瑟在主動追求自己夢想的過程中,收到的來自他人的反饋是消極的,否定的,乃至看他笑話的。

而影片中另一段顯露亞瑟主動行爲的情節則是他對於愛情的渴望。在他的想象中,他與女鄰居蘇菲已然建立了親密的關係。她被亞瑟的幽默吸引,也在亞瑟經歷幾次大的波折(表演不利、母親住院)時給予了他所需要的支持。當我們深究亞瑟幻想背後的原因時,我們或許會意識到這樣的幻想是對於亞瑟遭受到的來自他者的消極對待的彌補。他急需這樣一個和他有着相似痛苦的(基於電梯裏的對話,照顧家人,住在同樣的環境)人來給予自己愛與支持,而在這樣的幻想破滅後,我們與亞瑟一起體會到了加倍的痛苦。誠然,做夢是美好的,但是以幻想來代替現實這樣的嘗試註定要面對夢境破滅的風險。而亞瑟與幻想中的蘇菲的故事更是從側面證明了亞瑟在現實世界中無法建立起他渴望的,積極的人際關係。仔細回想亞瑟與他人的互動,即使是少數給他帶來過幫助和溫暖的角色(母親、同事),在最後都會對亞瑟造成不同的傷害。而幻想中的鄰居蘇菲則是安全的,因爲她是亞瑟的安慰劑,是可控的。同時幻想中的女友也是亞瑟對於真實人際關係的逃避,和對於建立期望中的人際關係的信心的完全破滅。

消失的他者

在影片的結尾,我們看到小丑殺害了與他並無關係的觀察員。雖然我們在接下來的鏡頭中看到了小丑的舞蹈和奔跑,但是當他獨自走向走廊盡頭時,他是背對着鏡頭的。因此,觀衆無法看到他的表情,就如同我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殺害無辜的觀察員。在漫畫《致命玩笑》中,小丑所相信的,是“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度過糟糕的一天”這樣的價值觀。而殺害觀察員與表示任何人都可能受害也展現出小丑拒絕將他者區分的一面。在這隨機殺人的背後,是對於他人的漠不關心,對於這時的小丑而言,人類已經被劃分成了自己和剩下的他者。而這些他者對他毫無價值,不值得自己去建立聯繫,也不值得去細細劃分這些人之間的不同。因此,在犯罪過後,他唯一能確定的就是自身的存在;而諷刺的是,小丑通過暴力抹殺來與自身不同的他者的存在,但如果有一天小丑將所有的他者消去,那麼他也無法真正瞭解自己。如同在《黑暗騎士》中小丑對於蝙蝠俠的依賴一樣,人類必須依靠與他人建立聯繫,觀察人與人的區別,來真正瞭解自己是誰。因此,在影片的結尾,在小丑模糊的臉龐後,一併模糊的還有他的主體性,亞瑟失去了亞瑟這一身份,真正墮落成爲了符號化的小丑。這,也正是悲劇的開始與結束。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