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國祥

前兩日讀了梅姑娘的新作《隆冬,一半溫情是白菜》,被她流露在文章字裏行間的鄉音、鄉情、鄉戀所深深打動,自己內心深藏的關於白菜的記憶也忽地被喚醒,過往的酸甜苦辣鹹,一如流水般的幻燈片一樣,從眼前匆匆閃過,將我帶回到那個曾屬於過我的崢嶸歲月。

70後的農村娃大抵有着同樣的童年,不像父輩們,喫飽飯對這代人來說已不再是個難題,但要喫好飯,卻是還要等到自己長大以後,我們的童年記憶,恰好落在了物質生活由貧乏向富足轉變的這個過程中。可以負責任地說,白菜在這個過程中扮演過重要的角色,在70後的記憶裏留下了濃重的筆墨,所以時至今日,說起白菜,70後多是能娓娓道來的。

白菜有很多種,巢湖農家種的白菜,屬於那種高莖、短葉的品種,如今依然常見。每年秋風乍起,暑氣消散,一準兒的農家主婦們播種白菜的時節了。記憶中,母親喜歡闢出一塊自家最肥沃的土地,平整後再點出一排排間距很大但又很規整的小土坑,往坑裏投入幾粒種子,當然還有額外添加的農家肥,也許是希望種子能快快發芽吧。其實白菜對土肥的要求並不是很嚴苛,這是我後來才懂得的。

鑽出土的白菜芽,沐浴着秋後金燦燦的陽光,在母親的精心呵護下,很快就長到了十公分左右。這時母親拔出多餘的白菜苗,在土坑間的空地上再挖些坑移栽,而移栽剩下來的白菜苗,則成了餐桌上最受歡迎的稀罕物。雖然烹飪它只用了少許的菜籽油,也只加了一點點食鹽,但鮮嫩可口,用巢湖本地的話來描述,“簡直是毛嫩毛嫩的”,往往一轉眼的時間,菜盆就底朝了天。

深秋時節,田野間的油菜苗和麥苗還纔剛探出頭,沒能遮住土黃土黃的大地,放眼四望,也唯有農家的菜地此時能呈現出少有的一片翠綠,這是蘿蔔纓,那是大蒜,更有連片的白菜地。白菜比不上金貴的豬肉,對農家來說太過於普通,以至於喫法也很簡單,要麼直接炒着喫,要麼醃了當鹹菜喫。

我學會的第一個炒菜應該就是炒白菜,洗淨切碎下油鍋翻炒,加點鹽後出鍋,就OK啦。但小的時候,我始終鬧不明白一件事,母親爲什麼只摘白菜最外面的菜幫子,炒給我們喫,爲此我還和姐姐們一道,造了母親的反。在一次母親讓我們姐弟仨摘菜時,我一口氣鏟掉了幾顆大白菜,確實喫到了夢寐以求的白菜心,只不過代價有點大,被罵成“擋炮子子的”不說,還被母親追着打了一頓。後來成家立業,算是明白了母親的苦心,白菜雖然普通,但也是要留着慢慢喫的,喫完白菜葉,待到來年春天,還可以喫白菜薹的。留着白菜,就是留住對美好生活的希望,這怕是那時一位普通農家主婦對未來所能做的某種嘗試吧。

單單的炒白菜口感確實一般,不過遇到了家裏宰年豬,或是醃製鹹貨宰殺雞鴨鵝時,白菜配上豬血,或油渣,或家禽內臟,也是能化腐朽爲神奇的,而在所有的這些混搭當中,我的最愛永遠是油渣炒白菜。

母親把豬板油或花油切成大塊,放在鍋裏熬製,在火的神奇作用下,豬油慢慢溢出,剩下了金黃的油渣。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油渣絕對不是健康食品,不過在哪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一日三餐少見葷腥的日子裏,豬油渣也能算上好貨。把洗淨切碎的白菜倒入油渣中,不停地翻炒,待到白菜幫子軟和了,再加點鹽,一盤噴香的油渣炒白菜便做好了。白菜葉碧綠,菜梗晶瑩,油渣軟糯,不知在它們的“鼓勵下”,我曾多少回喫撐過,想來也是沒辦法計算了。在沒有油渣的日子裏,把熬製出來的豬油放在炒白菜中,也是童年時慰藉自己的好方法之一。

醃製白菜必須等到天氣轉冷,不然白菜很難保存。醃白菜看似簡單,但這活兒工序繁瑣,往往得一家人聯合行動,才能順利完成。醃菜的第一步是母親把一整顆一整顆的白菜剷倒後就地晾曬,父親再把已輕微脫水的白菜從菜地裏運回來,然後是全家總動員,清洗白菜。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楚地記着母親那時對我們的交待,“菜幫子下面藏着泥巴,要掰開了來洗”。第三步是醃製,洗乾淨的白菜,照例還是要曬一曬的,然後把晾乾了的白菜放入木盆撒上鹽,再由全家“腳氣正”的一位成員去踩。我一直認爲應當用手搓揉代替腳踩,只是有人非說腳踩的味道更好些,更有神乎的傳說,腳氣不正的人踩過的白菜會很快爛掉,我沒研究過,我更沒有嘗試過,或許這一生一世我也不想再有那樣的經歷了。

醃好的白菜被整齊地碼放在菜缸或菜壇中,有時菜缸中還要放上大石塊,我也沒去探究過這是爲啥,因爲我最盼望的還是拿掉石塊開喫醃白菜的時刻。上好的醃白菜,清脆爽口,是下飯的佳餚,只是醃白菜雖好喫,總也有喫膩歪的時候。

我上初中時,學校離家遠,是需要住校的。每週一一大早,我就揹着一週所需的米和鹹菜去學校,當然多數時候背的就是鹹白菜。今日下飯店,喫飯到最後我總忘不了叫服務員送上點鹹菜,這是因爲油水太重,不就着點鹹菜,是喫不下飯的。那時恰好相反,鹹菜喫到自己都噁心,看見鹹菜就有種飽了的感覺,所以直到如今我仍然堅信,我之所以個子沒能長高,跟那個時候生活的苦是有必然聯繫的。而出於憐愛的心理,母親有時會想些力所能及的方法偏袒我,比如,總是在鹹白菜裏面加些千張絲,偶爾也會加上其它的鹹貨,比如鹹肉,爲此我也留下了一段至今難忘的記憶。

有一次,我帶到學校的鹹菜,裏面是放了點“貨”的鹹菜,不知被哪個好喫的同學給順走了,連罐子都沒留給我。雖然食堂也有菜賣,可我囊中羞澀,每次喫飯只能跟同學蹭點湯湯水水的,這個情況不知怎地讓同班的張同學知道了。張同學比我大幾歲,一直拿我當弟弟一樣看待,她家就住在學校後面的那個村,她是家裏的老大,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也許是張同學回家跟她母親說了我的窘境,中午上學時張媽媽讓張同學給我捎信,邀我晚上去她家喫飯。我很是感動,可能也確實是喫怕了白飯的緣故,晚上放學後我真的就跟在張同學的後面去了她家。晚餐很豐盛,我喫的很飽,這些自是不必說的。臨走時,張媽媽拿出一罐早就準備好的“香菜”交到我手上(巢湖本地用白菜切絲曬乾做成的一種小菜),站在路邊反覆叮囑着幾句,大體的意思是要我努力學習,將來跳出農門。捧着一罐小菜,我一路若有所思地走回了學校。在這往後的人生歲月中,在那些面對艱難抉擇的關鍵時刻,我的頭腦中總會浮現出那一罐小菜和張媽媽送我回校時的身影。

老實說,張媽媽在教育子女上是成功的。大女兒,也就是我的同學,研究生畢業,在馬鞍山一所高中教書,現如今在菲律賓從事漢語外教;二女兒,我當時絕不會想到,後來會成爲我兒子的舅媽,在巢城的一所小學當老師;最小的兒子,考上了軍校,在江西某軍分區服役。

若干年後,當我以不同的身份再次來到張同學家時,聊起往事,張媽媽很是對當初自己的舉動感到驕傲,不僅因爲才知道我們兩家的祖輩曾在一起共事(我的祖父和張同學的祖父都是教師,曾在一個學校的供職),是世交,更因爲她苦口婆心勸過我好好學習,而我又如她當初所願,和她自己的孩子一樣,跳出了農門。

而今,我已過了不惑之年,幾十年的人生經歷告訴我,世間的很多事從來就沒有變化過,就像白菜依然是那個白菜一樣,一直在變的是人的身份、地位、眼光、視界、口味,但我不願隨波逐流,只想做好母親菜地裏的一顆白菜,讓人覺得有用而已,或是張媽媽罐中的一根香菜絲,在別人最困難的時候,挺身而出,這些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價值所在嗎?

最憶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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