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也不是想干什么坏事——如果有干坏事的能力,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遭——就是想跟着那个人,看看他在哪里吃早点,去哪里上班,下班后又有什么消遣,像观看舞台剧表演一样将他的生活看个一清二楚。于是,他只好继续欺骗父亲说他们正在商量结婚的事情, 日子就快定下来了。

其实她还没起床他就醒了,但他一直在装睡,想尽可能地减少交谈。听到关门声响起,他才坐起来,长舒一口气,像是要把浑浊的梦境给吐出来。他睡得很不安稳,梦里被人追赶,反复跌入深渊。他摸索着戴上眼镜,看了一眼闹钟 :离瑛子下班还有十个小时。辞职之后,他每次看表都会提醒自己独处的时间还剩下多少,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自由。

他打开饮水机的开关,从一旁的盒子里抽出一包速溶咖啡,再把法棍面包从冰箱里拿出来。近来他很喜欢买这种面包吃,不仅因为一根够吃很多天,更因为这是他生命中最接近法国的时刻。这个想法使他发笑,他看见镜中的自己弯腰驼背,像是背负着看不见的怪物。他们一起去逛街时,瑛子总是用拳头悄悄敲击他的后背,提醒他挺直腰杆,可他每次都坚持不了多久。他从来都找不到那种挺胸抬头的自信。在等待水开的时间里,他清理了猫砂。主动承担大部分的家务活,可以让他稍微减轻自己的愧疚感。猫跳到阳台的窗户上,久久凝视着树上的鸟,身体的重心下压,头来回移动,眼睛里闪烁着杀手般专注的目光,为一场不可能发生的捕猎做着精心却又徒劳的准备。吃过早饭,按照之前制定的时间表,接下来该读小说了。

他习惯在动笔之前先进入小说的语境。可读什么是一个问题,太流行的他没兴趣,太经典的又会击垮他提笔的勇气。而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形是,不管什么书,他都无法真正进入,经常在翻页的瞬间才意识到他只是在移动眼球,思绪早就飘到了别处。

他想起昨天房东来续约,要求房租每个月涨五百块。他说能不能少涨一点,房子已经很旧了,电器差不多也都坏掉了。房东说这已经是优惠价,你去打听打听这附近的房子哪一家不是涨个七八百的,今年房价又大涨了你不知道吗……像以前他所经历的那些讨价还价的时刻一样,他只觉得吵闹,脑子里嗡嗡响,很快就败下阵来。

瑛子定下的涨幅底线是三百块,让她知道的话免不了又要怪他没用,甚至争吵起来,只有说谎才能躲过去。他要求房东只写涨三百块,但他实际每月多付给他五百块,可是房东不肯,他便从网上找了一份空白合同打印出来,模仿房东的笔迹多写了一份给瑛子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好在他已经习惯了欺骗。瑛子下班后喜欢问起他这一天的状态,他总是骗她说,不错,今天的写作任务又超额完成了。

也想过重新找个住处,但现在的房子基本上只有通过中介才能找到,而瑛子表示坚决不找中介。她刚来北京的那一年遇到过黑心中介,退房时不给退押金反而说她拖欠了四百块水电费,还威胁说不给钱就别想走。终于在网上看到一处还比较合适的转租房,他们一起去看。那个女孩很热情,走了两站地去接他们。进屋后,从杂物堆积的沙发上腾出一小块空地让他们坐,又拿出橘子给他们吃。中间有那么一个时刻,双方都没有讲话。尴尬之余,女孩打开电视机,荧幕上正在播放某个歌手选秀类节目。瑛子不想租,她嫌那个主卧太脏,租户又太多。他们离开的时候, 电视机上的选手因为惨遭淘汰而失声痛哭。

他又想起昨天晚上家人给他打的电话,父亲埋怨他这么久都不联系家人,一向刚硬的声音里竟有一丝哽咽,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仍然在外打工,去年从工地的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断了七根肋骨。养好伤后,一家人好说歹说,他才勉强答应留在家中。听到父亲的责备,他便连忙骗他说这几天工作太忙。父亲又问他结婚的日子定了没有,他说还没有。结婚这件事,父母已经催了好几年。过年他不想回家,父母百般劝说无效之后做出妥协 :不回来也行,过完年必须把结婚的日子定下来。为了避免关系僵化,他只好唯唯诺诺地答应,但这件事其实还没有同瑛子好好商量过。

父母是见过瑛子的,前年过年他带她回过家。家人似乎不太满意,嫌学历低,身体看上去也太瘦弱。尽管如此, 他们还是敦促他早日完婚。大概比起结婚对象,他们更在乎的是结婚这一行为本身。而他也见过瑛子的父母,去年瑛子端午节回家带上了他,他想过要拒绝,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一大家子亲戚围在桌子上吃饭,热热闹闹的, 但他听不懂当地的方言,一脸落寞地坐在瑛子旁边。不管是谁举起酒杯,他都一口干掉,一天下来吐了两回。瑛子家正在盖房子,只请了一个工人,剩下的全靠父母出力。

他自然要帮忙,这里面有表演的意思,所以搬砖的时候尤其卖力,但很快就累得筋疲力尽,直喘粗气。瑛子的父亲在一旁没有恶意地嘲笑他 :书呆子就是不行啊,一边歇着吧。他也只能赔笑。

带着一点宣言的意味,电话里父亲忽然说他在南宁的工地上,他问父亲为什么又要跑出去打工,后者抛出了一句令他无语的话,你不结婚,我就一直在外面打工。这种孩子气式的威胁让他哭笑不得,但是他知道,作为“三代单传”的儿子,父亲的话有着强大的传统作为支撑。在他的出生地,传宗接代依旧是最高的美德,他根本无力去纠正什么。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更遥远的心灵距离, 他所厌恶的意识形态,却构成了亲人们全部的精神食粮。于是,他只好继续欺骗父亲说他们正在商量结婚的事情, 日子就快定下来了。

挂掉电话后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为什么不敢反抗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遵守这种陈规陋习?他常常觉得自己道德感太强,正是这份绝对服从式的谨小慎微,将他同女友、家人、工作,甚至同他所做出的每一个细小的决定都紧紧捆绑在一起。可是,他正在向身边的人一刻不停地虚构自己的生活,为了维持一个谎言,他必须说出更多的谎言。如果这世上有专门为撒谎者打造的地狱,他一定会被罚入最底下的那一层。所以,这究竟算得上哪门子道德?

这些事情像一道道伤口刺激着他。是继续写作还是重新找份工作?这种纠结每天都在他的心头盘旋。去年九月他辞掉了图书公司的编辑工作。离职邮件写了整整一天, 在腹稿里,他很想抨击一下公司乃至整个出版业的浮躁与堕落。在他看来,编辑的绝大部分工作都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唯一能体现价值的地方就是大胆的眼光,能在草料里认出金子。

然而,现如今什么样的书能够出版,几乎已经不受编辑控制,公司既不愿承担政策风险,也不愿承受市场风险,便是在这种双重管制下,他的选题通过率越来越低,而他的同事纷纷将目标锁定在励志类的畅销书上。他不能理解这种顺从,如果只是为了谋生,又何苦要从事这份收入少得可怜的工作?不过他转念一想,既然都要离开了,又何必让同事们不快呢?这些话说出来又能起到什么作用?是的,他的胸中虽然经常拔剑一般升起一股批判的冲动,可是剑口在空中虚晃一圈,最后还是戳向了自己。

他从自己懦弱的性格上找到了安慰,他想这种事情还是应该交给那些性情刚毅的人去做,他可能更适合做一个自省者。

于是,在实际发出的邮件里,他不无哀伤地写道 :“我一向认为出版是一份有尊严的工作,值得人们为之付出。可事实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所执着的、热爱的、看 重的一切,在实际工作中全都变成了毫不起眼的点缀,甚 至因为过时而显得拙劣和可笑。只有样书刚拿到手上的瞬 间才会感到一点快乐,但挫败感和屈辱感立刻淹没了它, 重新成为每天的主题。我明白我想出的书和我实际能出的 书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我觉得时间到了,这份工 作该让给更能体会时代精神的人去做了。”

大概是被这种模棱两可的告白所制造出的文学氛围感染,结尾处他一时激动说出了心里话 :“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我会专心在家写作,虽然被这一想法诱惑了很多年, 但我还从来没有付诸实践,这次很想认真尝试一下。”直到半年之后,他还是很后悔讲出这番话,似乎就是这个好高骛远的宣告将他逐出了职场,使他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确实想过要好好静下心来写点东西,这几年的编辑工作让他读了大量粗制滥造的作品,虽然这对他的身心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但是凭借这番对当代青年作家写作水平的整体考察,他对自己的信心也有所提升。

平日里工作繁忙, 写作计划总是一再推迟,他其实一直很渴望有大块的时间。当然归根结底,他还是没有完完全全相信自己拥有文学创作的核心能力。在这之前,他也只是在某个小众的文学网站上获得过一些好评,在几份地方文学杂志上发表过几篇小说而已,所以他只给自己预留了半年时间。

一开始事情的进展还算顺利。存款虽然只有几万块, 但他暂时不用担心付不起房租吃不上饭,而且瑛子还有工作。他读了几本很久之前就想看的大部头,从中得到一点启发,结合自身经历写出了几篇自己还算满意的短篇小说。正好有一家新成立的文学网站找他约稿,稿费给得很高, 他就把手头写好的小说发了过去,没想到他们一下子要了五篇,算下来竟然有了一万多块钱。他暗自窃喜,认定辞职的决定是对的。于是又将前几年写的小说翻出来修改, 列了一份在工作中认识的杂志编辑名单,对症下药式地投了过去。

但是两个月后,那家网站倒闭了,从杂志编辑那里收到的也全都是退稿的消息。他没能写出更多的小说,书也看不下去,在对时间流逝的恐惧中焦虑得想拔光自己的头发。他忽然意识到工作的一大好处是可以将所有问题归结于上班占用时间,现在他处于时间的包围之中,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

他感到自己身陷谷底,想不出光到底能从哪个方向照进来。他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自杀也就自然而然地凸显出来,成为一个诱人的选项。死亡的意象当然不是第一次出现,只是从未如此密集和鲜活。尤其当他发现对死亡的想象可以让他平静之后,他就抓得更紧了,他甚至设想着具体的步骤,遗书的内容,以及死后人们对他的评价。每一则同龄人自杀身亡的消息都让他久久不能平息, 他会忍不住把那个人留在网上的痕迹全都查看一遍,像是要从中找出自己的病因。

一天傍晚,他去菜市场买菜,像是冥冥之中得到指引,他脱离既定路线,斜插进一个小区,乘电梯来到其中一栋房子的最高层。走道幽暗而安静,可以听见电梯运行的轰鸣声。尽头处的窗户是开着的,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眼底的暮色、雾霾以及艰难地穿行其间的车流仿佛死神抛给他的诱饵。这个地方就像是为他精心布置的一样,早已等候多时,现在他所要做的只是探出身子轻轻一跃。

突然,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有人哼着歌走出来,走道里的感应灯也亮了,他匆匆躲进电梯。等到下楼之后,他才发 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拿袖子抹掉泪水,像啮齿动物一 样仓皇逃回住处。

本文选自虚构短篇小说集《白日漫游》,作者 远子

《白日漫游》

作者:远子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不想工作,又害怕失业;想要恋爱,却又恐惧婚姻;有呐喊,更有彷徨;一心要逃离,却不知逃向何处;从北京、上海到广州、深圳,在所有地方都只能与自己的影子相遇。

本书是以十四篇彼此独立而又互有呼应的短篇小说,刻画在大都市挣扎求生的年轻人,描述一种渴望自由而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的生活状态,记录一场疯狂、残酷而又不失诗意的心灵之旅。

内容选段

既然无法变成另外一个人,何不去追随陌生人。尤其在没有工作之后,我经常会有这样的念头。也不是想干什么坏事——如果有干坏事的能力,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遭——就是想跟着那个人,看看他在哪里吃早点,去哪里上班,下班后又有什么消遣,像观看舞台剧表演一样将他的生活看个一清二楚。

这样一来,我就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去思考生活的意义。当然这种想法此前从未付诸实践。不要说尾随别人,甚至要不要出门对我来说,都成了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

——《追随》

“……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做?我太理解你这种愤怒了,我曾无数次被它撕裂,但是请相信我,除了无谓的消耗,它不能带来任何产出。”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决不会逃向虚无。我看到有人试图将虚无降级,使其等同于肤浅的相对主义,以便为自身的堕落和平庸寻找取之不尽的借口;而另一部分人则竭力宣扬虚无的高贵,视其为一切伟大思想的终点。他们把不确定性洒到万物之上,虚无成为他们共有的武器,用以对准世间的一切标准。只是他们的枪口全都是朝外的,决不会误伤自己。他们的每一天都是饱满的,结识新的朋友,掀开新的被子,品尝新的美食。紧紧抓住眼前的一切利益:这就是他们的虚无主义。他们在沼泽中生活得太久,已经完全丧失了渴望重建平原的能力。”

——《关内》

像是被冷水浇醒了一般,我感到我的青春期终于结束了。我不会再去别人身上寻觅真与善,我不会再整天和自己的影子搏斗,不会再像驼子一样用弯曲报复整个世界,我将把头高高抬起,我将重回泥土,同时确认云彩的存在,我将成为所有人的过客,却是自己真正的主人,我将结束这场白日的漫游……我感到一股庞大的力量在我体内聚集、冲撞,它们将消除我的全部弱点,使我具备与时间决斗的勇气。

——《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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