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餐》 劇照

  “他們都在苦熬。”

  —福克納 《喧譁與騷動》

  

  縣城的晚上,會多出兩小時。

  高德地圖發佈的《2018Q3中國主要城市交通分析報告》通過交通和位置大數據,對縣城人出行時間和目的地做出了分析。數據顯示,因爲通勤時長和上下班時間的差異,縣城人下班後,多出兩個小時,可以自由支配。

  燒烤、麻將和養生局,看似保守沉悶、按部就班的小城生活,在這多出的時間中隱藏着波瀾壯闊的祕密。

  最無奈和刺激的,莫過於婦女突發的激情和飯後的談資。

  哭鬧的孩子、廚房的油煙和晚歸的丈夫,當現實蠻橫地碾去青春,她們無法不與潮流決裂,交往活動都退回到麻將桌前。當桀驁、油滑又剛猛的青年身體重新闖入,有的人無法不被動地迷失,卻大多慘淡的收場。

  短篇小說《中年婦女戀愛史》是城鎮婦女的故事。以每五年爲章,“大事“破題,男人的出場因此帶有時代的味道。主人公茉莉是再普通不過的女人,沒有軍幹背景,遠離官場名利,她在婚姻中顛沛流離,嘗過不同味道的身體……

  從風情萬種到人財兩空,她的生活充滿着喧囂與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或許,我們也是,時代也是,甚至,時間也是。

  彆着急否定,到底有沒有意義,請先看到結局。

  或許,根本沒有結局。

  中年婦女戀愛史(節選)

  

  張楚

  一九九二年

  無疑,茉莉是班上最細的女生,也是最白的女生。她從清河鎮考到縣城來的,可一點不像個鄉下姑娘。冬天裹件細腰桃紅假羊絨大衣,袖口磨起了球,在一羣灰頭土臉的學生當中晃着,像株沒發育好的櫻花樹。

  高寶寶對茉莉說,你有些駝背呢。茉莉哼了聲,用手捂住他的嘴。他身上總有種雪花膏的味道,如果沒猜錯,大抵偷偷擦了他母親的“鬱美淨”。

  《小武》 劇照

  能去哪裏?冬天了,可好表不穿棉,高寶寶只套條牛仔單褲,皮夾克裏裹件跨欄背心。兩個人只得沿着學校的那堵外牆往南走。高寶寶攥着她的手,直到手心沁汗。那一次他們走得累,怎麼就在牆根處喘息着摟抱一起。他踮着腳不停朝她耳朵吹氣,茉莉咯咯地笑。

  高寶寶說,等她高中畢業了,他們就結婚。茉莉說,我比你大三歲呢,你父母會同意?高寶寶說,他們要是不同意,我們就離家出走,我有個表哥,在天津康師傅方便麪廠當工頭呢。茉莉說,你捨得?你是商品糧,我是農業糧,高寶寶說,這輩子我只愛你一個人,要是我騙你,就遭雷劈。茉莉忙堵住他的嘴,身上的毛孔彷彿都炸開了,玫瑰香氣順着毛孔延灌。

  她知道那不是風。她也知道,他的聲音是真的,別的都是假的。

  他畢竟只有十五歲。或許他還沒有發育呢。他甚至還沒來得及長鬍須。

  她跟高寶寶的事,甜甜、老甘和小五都知道。

  那晚,茉莉,甜甜,老甘和小五在學校外的小喫部喫了頓牛肉大蔥餡餃子。老甘還要了兩瓶啤酒,牙齒都冰掉了。那是茉莉第一次喝酒。

  她們慢慢地喫着餃子,小口小口地抿着啤酒,後來又小聲地哼唱着歌。燒着爐子,火旺,嗶嗶剝剝,漸漸就暖起來。茉莉盯着她們三個,似乎隔着霧氣,眉眼俱疏離模糊。想,她們都在縣城,只有自己是村裏的,大學是考不上的。

  可她們都無所謂,都有父母幫襯,找個好工作,嫁個好男人,都不是難事。可有誰能幫自己?難道像姐姐那般早早嫁個木匠,生窩泥孩,整日泡屎尿堆裏?難免鼻子酸澀,是連眼眶也溼掉。甜甜不停拿胳膊肘懟她。懟就懟吧,八成是高寶寶來了,來就來了,又能指望上他什麼?過完年才十六歲,連聲音都是女孩般。

  抬頭去看她們,才發覺在老甘身後站着個男孩。有點面熟,想了想,就是在一中表演時擊掌的那位。他怎麼來了?只有老甘不意外,她拍着男孩的肩說,喏,這個帥哥是我初中同學,高一亮,籃球隊的。

  那個叫高一亮的,直勾勾看茉莉。茉莉有些慌,不禁去拉甜甜的手。甜甜撓了撓她的手心。再去看他,他已拽了板凳徑自坐下,慢聲慢語地說,咦,老甘,請人喫飯,就這麼寒酸?師傅,再來盤熘肝尖。

  一九九七年

  七月一號跟高一亮完的婚,日子她選的。高三那年她最喜歡聽艾敬的歌,臉面清白的女孩總是俏皮地唱着,讓我去花花世界吧,給我蓋上大紅章。1997快些到吧,八百伴究竟是什麼樣。1997快些到吧 我就可以去HONG KONG。1997快些到吧 讓我站在紅勘體育館。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場……

  那時候感覺香港很遠,一九九七很遠,可唱着唱着也就到了。高一亮沒什麼異議,大多時候,他彷彿是個啞巴。世界上怎麼有這麼不愛講話的人?彷彿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小酒館裏,他把半生的話都講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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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一亮呢,對她也是真疼。本來在步行街那家李寧專賣店當收銀員,好好的,被他硬是逼着辭了。他不善言談,對她的好也都體現在牀笫。

  畢竟是體育隊練過籃球的,常常一鬧就是整宿,彷彿那玩意是鐵打的鋼錘的,只會越使越光亮。她喜歡他寬闊的肩膀,可肩再寬,總不如錢袋子寬些心安。就對他說,鋼鐵廠累死累活不過一千多塊錢。不如把工辭了,貸款買輛大貨跑新疆吧。你沒聽說鎮上跑大車的,每年掙個十來萬都是毛毛雨?

  高一亮沒吭聲,不過第二天就去找他父親要錢了。他父親就這麼個兒子,骨髓都砸出來,又從銀行貸了十五萬,這纔買了輛大貨。茉莉又說,你一個人跑新疆,我也不放心,不如找個知心知底的哥們,換着開,按月給他開工資就好。高一亮想了想說,黎江。

  這樣跑了四個月,就年下。算了算,不到半年賺了五萬塊。茉莉跟高一亮說,不如來年我們換樓房吧。平房冬天燒爐子,又髒又不安全,你不在家,我中了煤氣咋辦?高一亮“嗯”了聲,茉莉說,老甘買了條金項鍊,戴着人都發光。

  高一亮說,買。茉莉說,人家黎江跟你忙活了小半年,任勞任怨的,明天我炒倆小菜,你請他來家裏喝兩盅。高一亮咂摸着她乳頭說,中。

  翌日茉莉早早就去超市買菜,烹蝦燉肉,弄了滿桌子菜。黎江跟高一亮一人喝了一瓶白酒,喝着喝着黎江從褲兜裏掏出個盒子,說,嫂子啊,這是我從烏魯木齊大巴扎買的玉鐲,人家說是和田玉,也不貴,該過年了,算是兄弟的一份心意。茉莉去瞅高一亮,高一亮笑了笑,茉莉遂接過,說,難得你有這份心兒,嫂子敬你喝盅。

  黎江用眼風去掃高一亮,高一亮笑着說,喝。兩人就幹了。茉莉從來沒有喝過白酒,忍不住咳嗽。黎江慌忙着幫她捶背。他手很大,不過拍在背上,軟酥得很。茉莉說,沒事沒事,真是讓你見笑。

  順手捏了鐲子盤眼打量。玉鐲在白熾燈下爍着青光,透明如膏,茉莉就意意思思戴上,抬起胳膊晃了晃,問高一亮道,你覺得咋樣?是不是太貴了?又定定看着黎江說,不如,你還是送給弟妹吧?黎江比高一亮小,可結婚早,孩子都兩歲了,老婆是縣第一小學的老師。

  黎江忙盪開茉莉的手,嫂子啊,值不幾個錢,況且我也給她買了。茉莉搓弄着鐲子,有點涼,久了,就溫了。黎江說,嫂子,你也別在家老悶着,會悶出閒病。等哪天讓我哥帶你去趟巴音布魯克,那個美呀,說實話,一看到湖泊裏的白天鵝啊,我就想到你。

  《小武》 劇照

  二零零三年

  你倆怎麼這麼磨蹭?!茉莉對着手機嚷,黎江欺負我,婊子欺負我,連你們也欺負我!

  小五囁喏道,我跟老甘在斯大林街的勞保商店買線手套呢,馬上就到。你別急,這種事着急頂用嗎?

  沒錯,着急有屁用。茉莉在停車場尋了個臺階坐下,越想越憋屈。她躥起來,像專業運動員賽前熱身般轉腕、劈腿、捻腳,扭腰,最後屏住氣,照着黎江的奔馳就是一腳。報警器刺耳地響,響得茉莉也心慌起來。

  她從花圃裏撿了塊石頭,對着玻璃比劃半晌。後來仔細盤算了下4S店的費用,石頭又被她扔回花圃。花圃裏縮着只瞎眼流浪狗,她就對它吼,滾!看什麼看!流浪狗搖了搖尾巴,轉眼竄入薊草。

  她絕計沒想到,黎江會搞自家飯店的小姐。不僅搞了,還搞得這麼專一。

  《任逍遙》 劇照

  一晃跟黎江結婚也四年,女兒都會唱《Super Star》了。當年她跟黎江也算是縣城裏的新聞人物。茉莉從未料到,自個會以這樣一種方式成爲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有天深夜高一亮從庫爾勒跑車回來,把她跟黎江堵在牀上。反正傳聞是這麼說的。反正這麼傳了,人家也就信了。

  有人問老甘是咋回事,老甘說,能有屁事!黎江去茉莉家送東西,正趕上茉莉喫飯,就喝了兩盅,嫂子跟小叔子喝酒還有毛病?喝多了就眯了會兒,有啥可嚼舌頭的!有人問小五是咋回事。小五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關心關心你老婆吧。還有種傳聞說,每當黎江休假高一亮跑車,黎江都去睡茉莉。睡了也不是一年半載,堵牀上是遲早的事。

  黎江找過她幾次,說也離婚了,要是她同意,他們倆就去民政局辦證。茉莉想了三天,三天後跟黎江說,嫁就嫁吧,不過,我要辦一場豪華的婚禮。當“豪華”兩個字吐出來時茉莉一愣。如何的婚禮纔是豪華的婚禮?她也搞不清。黎江摸着她的肩胛骨說,茉莉,我聽你的,我現在聽你的,婚後也聽你的。我一輩子都聽你的。

  那的確是場豪華的婚禮。黎江不曉得從哪裏租用了架小型直升飛機,把茉莉從她清河鎮的孃家空運到了洞房。據說沒有得到航空管制機構批准,被罰了五萬塊錢。茉莉穿着婚紗打開飛機艙門緩緩走下來,脖頸細長,風吹着白紗,倒真像是巴音布魯克湖泊裏的天鵝。

  婚後黎江又跑了一年大車,當然是跟別人跑。茉莉說,別跑了,在縣城裏乾點啥吧。飯店這麼火,你也開家。黎江算了算,大抵要投個七八十萬。茉莉想了想說,我手裏有三十萬,你拿去用,錢在手裏攥着,永遠都是死的。黎江愣了半晌後才說,他媽的,我能娶到你,真是祖上積了八輩子德!

  茉莉只摟住他,一句話都沒說。

  《暴雪將至》 劇照

  他們打開房門。一個男人正將頭埋在女人兩腿間不停拱着。那是茉莉再熟悉不過的身體,他總是自豪地說自己是公狗腰。男人和女人大抵太投入,竟沒發覺房間裏又多了幾名看客。小五的臉先就紅了,忍不住咳嗽了聲。男人這才猛然扭過頭。在昏黑的房間內,黎江的臉看上去油膩膩的。他盯着茉莉,良久才顫抖着問,你……咋來了?

  這是年後第一次來KTV。他們好久沒唱過歌了。給我唱王傑的,茉莉說,老甘,給我唱王傑的。老甘就拿了麥克風在那裏嚎,什麼《一場遊戲一場夢》,什麼《紅塵有你》,嚎完了盯着茉莉,不言語。這麼多年了,她的聲音還那麼幹,裂開了般,聽上去像壞掉的音箱。

  我操他叔的……他從來沒有親過我那兒……茉莉說,真的,他從來沒有親過我那兒。他說他受不了女人那個味兒……騙子……他從來沒有親過我那兒……我真該拿剪子把他剪了……沒良心的王八羔子,他從來沒有親過我那兒……

  這年春天,茉莉和黎江離了婚,老甘跟稅務局的公務員結了婚。老甘的婚禮儀式有些簡單。除了新郎新娘,幾乎所有人都戴着白口罩。除了發喜糖,還給每位來賓發了十袋板藍根沖劑。電視裏說,這種叫SARS的嚴重急性呼吸綜合症,光是在北京,就奪走了一百二十四條生命。廣東人再也不敢喫果子狸了。

  二零零八年

  清晨送女兒去學校,都能碰到那個姓姜的男人。應該是個公務員吧?穿着夾克皮鞋,人有點黑,黑枸杞的那種黑,不過眼亮,玻璃球的反光一般……

  男人看着茉莉,說,每天都是你來送,真夠辛苦的。

  茉莉望着路上來往的車輛,半晌才道,習慣了,也。

  汶川地震後,政府號召捐款。茉莉他們松花粉協會也籌了銀錢,託茉莉捐到民政局。在民政局門口,便遇到了姜姓男子。男人見到茉莉,忙整了整衣領,又悄悄緊了緊褲帶,這才笑問道,你來這裏有何貴幹?茉莉說,我們協會捐了些錢物,讓我送過來。

  男人說,你呀,不曉得我在這裏上班嗎,打個電話過來,我開車去拿好了。茉莉說,這點小事哪兒敢勞煩您呢?再說了,我也沒你的聯繫方式。男人忙不迭地將電話播過來,又捋了捋額前頭髮,叮囑道,快存上,以後這邊有事,儘管吩咐我好了

  茉莉當然知道男人對她有心思。不過這幾年,對她有心思的男人也多了……對於男人,茉莉自認爲脈還摸得準,就像這個姜姓男人,那點小算盤在她眼前打起來委實可笑,又有些可愛。還好,長得算標誌,沒像這個年齡的男人,肚子馱着一袋米臀上馱着一袋面,況且皮鞋又總是擦得那麼亮。

  過不幾天就有人來提親,照片拿出來時茉莉歪嘴笑了。正是民政局的男人,原來叫姜德海。他老婆去年得癌症死了,自己拉扯着兒子。家原本是農村的,縣城裏也有房子。

  茉莉就跟老甘說了,老甘白了她一眼,說,都三十七八了還是個科員,能有什麼發頭?再說了,你願意當後媽?後孃打孩子,那可是早一頓晚一頓。茉莉沉默了會兒說,他長得還不錯。老甘冷笑一聲,頂個屁用?你以前的男人,哪個醜?茉莉又去跟小五說。

  小五正在給客人文眉,她一直聽茉莉在那裏絮叨,後來她直起身去洗手。洗着洗着才驟然想起茉莉,恍惚着問道,姜德海賭錢嗎?姜德海找小姐嗎?茉莉搖搖頭,小五說,只要男人不嫖不賭,嫁誰都是嫁。要是不想嫁,就找個相好的對勁的,暖不了心,暖暖腳也好。

  婚禮定在了九月初八。茉莉還是喜歡秋天。

  《暴雪將至》 劇照

  茉莉,我前幾天看到高寶寶了。茉莉一愣,許久才彷彿想起來一般,說,他呀,都十六年沒見過了,現在哪裏高就呢?老甘說,聽說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北京,搞影視。茉莉不說話了。茉莉不說老甘說,他到現在也沒結婚,沒準心裏還惦着你呢。茉莉呸了聲,說,狗嘴不吐象牙,他——過得還行?老甘說,你要想見啊,我倒可以幫你約一約,你也知道,他跟我弟弟是同學。

  還真就見了一面。人挺多,有老甘和茉莉,還有老甘弟弟及一衆同學。酒也喝了不少。高寶寶幾乎還是以前的樣子,娃娃臉,漂亮得像瓷器,雖只比茉莉小三歲,仍是少年模樣……他說,茉莉啊,你可把我害慘了,暗戀你這麼多年,如今連個女朋友都找不到。

  老甘一旁說,你是明戀好不好,記得那時你倆呀,老是鑽黑樹林。高寶寶說,要是有黑樹林就好了,我們都是在雪地裏亂走一通,那個年代的雪,下得那叫一個大。那纔是真正的雪呢。又扭頭問茉莉,哎,我哪裏比不上高一亮呢?茉莉這才擠出點笑,說,你哪裏都比他好,我才覺得配不上你。高寶寶說,這就胡扯了,胡扯了,要不是我中途轉學,一直跟你耗着,早住進精神病醫院了。

  茉莉端了杯白酒說,寶寶啊,你註定不是池子裏的魚蝦,你是大海里的鯨魚,我們都留不住你的。高寶寶撲哧聲笑了,說,沒錯,我就大海里的一條海帶,批發價還不如大白菜。茉莉拍了拍他手背,沒再言語。

  《路邊野餐》 劇照

  茉莉就拉了他偷偷離席。兩個人先沿着斯大林路走了一圈。高寶寶提議去學校南牆那邊走上一走,他說這輩子最難忘的事,就是在牆角跟她接吻。茉莉說,哪裏有接過吻,你個子那麼矮,只及我眉梢。高寶寶說,你呀,最是心狠,我也不怪你,漂亮女人都是毒品,碰不得。

  茉莉嗔怪道,我哪裏有你狠心,我只是跟高一亮散了散步,你又是絕食又是割腕,我那麼小,可真就嚇壞了,更不敢見你。高寶寶沉默不語,茉莉他們就順着馬路走,走着走着就到了茉莉家。孩子去姥姥家了,屋裏熱得很,茉莉開了空調,打開電視。電視里正在直播奧運會開幕式。兩個人就並排坐在沙發上。

  看了會兒茉莉才恍然大悟道,今天是八月八號嗎?高寶寶說,也許是吧,他媽的,一年年過得真快,竟然北京奧運會都開幕了,說着說着不禁去摟茉莉的腰,茉莉猶豫着撣開他的手,說,喝牛奶嗎?冰鎮的。

  高寶寶將她拽過,呢喃着說,喝什麼牛奶,我想喝你的奶……說罷就將茉莉箍他懷裏。茉莉有些發懵,有那麼片刻,她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若干年前,她跟他,在牆壁上慌亂地擁抱,高寶寶不停朝她耳朵吹氣,又熱又癢。

  她還猛然想起甜甜曾經跟她靠着冰冷的楊樹說話,勸誡她跟寶寶分手。你們是沒有結果的,甜甜說……在高寶寶粗重、攜帶着麥芽糖氣味的喘息中,她看到對面鏡子裏的門被打開了。

  姜德海抱着個西瓜站在門口,愣愣地盯着沙發上的兩個人。當西瓜掉到地上時,紅豔的瓜瓤四處滾將開去,一朵一朵的,彷彿他們家暮春時,落在庭院裏的單瓣薔薇。

  二零一三年

  許多年後茉莉還能想起那晚姜德海的樣子:

  他躺在一堆西瓜瓤中不停打滾嚎哭。他的白襯衣立馬就被汁水染紅了,他並不在意。他可能只在意別人是否能聽到他的哭聲……後來他一步一滑地挪到窗戶前,猛地一下拉開窗戶,自己躥到臺上。

  茉莉喊道,你瘋了嗎姜德海!快下來!姜德海喋喋怪笑兩聲,這才朝着天空喊,我老婆偷人了!我老婆偷人了!我老婆給我戴綠帽子了!我操他們媽的!茉莉將高寶寶拽到門口,說,你走吧。

  高寶寶說,這個人瘋了,我怎麼敢走?萬一……這時姜德海扭過頭對茉莉說,你想得美!我纔不會跳樓呢!我馬上要當副科長了,纔不會爲你送了前途!

  每當老甘拿這件事開茉莉的玩笑,最後都會配上她的破鑼嗓子喊句,我馬上要當副科長了,纔不會爲你送了前途!茉莉也不惱,抹搭着眼將手中的牌穩穩拋出,不忘說句,糊了!

  通常是禮拜五晚上,茉莉、老甘、小五和蔡偉,在茉莉的房子裏打上整宿麻將。蔡偉是小五的表弟,麻將打得好,往往是贏家。不過即便贏了錢,也不會得意,只是叼着香菸說,在茉莉姐家,我是從來不會輸的。

  老甘問爲啥,蔡偉乜斜她一眼說,茉莉姐旺夫啊。茉莉就拍他一巴掌,說,小兔崽子,沒學會拉屎先學會了佔人便宜。老甘嘎嘎笑着說,可不是,茉莉可比你大一輪,再這麼胡說,讓茉莉真睡了你。蔡偉邊點錢邊說,這有啥不可以的呢,茉莉姐那麼漂亮,這有啥不可以的呢。

  那晚打到凌晨三點,都暈乎乎的,老甘和小五擠一個牀,她自己一個牀,蔡偉睡沙發。半夜起來如廁,見蔡偉只穿了內褲睡着,就拎了被單蓋他小腹上。沒成想他眼睛忽就睜開,在夜裏也是兩瓣桃花。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將她猛拽過去,裹在身下。未及掙扎,嘴脣早被他鱷魚叼食般堵住。茉莉盯着老甘跟小五的房間,惟恐有什麼動靜,自己連大氣都不敢出。她聽到蔡偉嘴裏唸叨,真緊啊,然後是一陣緊鑼密鼓又沉悶地撞擊……她被他壓着,被他勒着,被他擠着,是喊也不敢喊,動也不敢動。

  他的胳膊肘夾着她,時不時蹭到她晃動的的乳房,她隱隱約約地,聞到他身上傳來一脈一脈的松樹油脂的香味。

  一個禮拜三四晚都住茉莉這裏。茉莉喘息着問,你怎麼跟老婆交代的?蔡偉說,你關心這些屁事幹嘛?我待你這裏一天,就是真的一天對你好。茉莉說,我是真心盼着你走,你走了,我才省心。蔡偉只是將她腿腳扛到肩上,悶頭幹活,噼裏啪啦,一句話也不願多說。

  蔡偉這幾天來得寡淡些。問了問,卻倒是催賬去了,茉莉忍不住問了句,利息怎麼樣?能收回來嗎?蔡偉說,是銀行的五倍,你說高不高?黑社會的兜底,你說錢收回收不回?茉莉想了想,說,我那裏倒有幾個小錢,方便的話也幫我去放利息好了。

  蔡偉說,放高利貸是有風險的,都是非法手段,你不要摻和這些,不定哪天出了岔子。茉莉點點頭。蔡偉說,不過還有更穩妥的法子,你知道縣裏的線廠嗎?茉莉說當然知道,都是私營的,不過聽說利潤不好的廠子,一年也四五百萬手裏穩攥着。蔡偉說,我的意思是,我能把錢拿到線廠投資,利息是銀行的三倍,比不上高利貸,好歹穩當些。

  茉莉想了半晌說,我這裏有八十萬,你明天拿走吧。

  蔡偉瞪着眼說,操,你攢得還真不少!

  茉莉說,養老錢總是要備的吧。蔡偉就摟了她,親她脖頸。她怎麼就想起來,黎江說她像巴音布魯克的天鵝。這麼多年,她從來沒去過那裏。問蔡偉說,你喜歡新疆嗎?喜歡的話我們去那裏旅遊。

  蔡偉說,這樣吧,我給你打個欠條。利息呢,每個月付一次,我讓他們直接打到你銀行卡上面。

  茉莉柔聲道,你要是有空,我先把機票定了啊。

  蔡偉說,媽逼的,到哪裏找這麼好的小綿羊呢。

  原來竟是那麼遠,先坐火車去北京,從北京坐飛機去烏魯木齊,再從烏魯木齊坐飛機到伊犁,最後還要報了團,坐了一天大巴……凌晨起夜,茉莉盯着牀上的蔡偉,不禁伸出手指摸他喉結,摸他鬍鬚和眼窩。他哼哼兩句翻身過去,她就從背後摟住他,摸他沒有一絲贅肉的小腹,摸他寬闊光潔的脊背。她想,如果這樣一輩子,她也願意的。

  翌日兩人去了天鵝湖又去了九曲十八彎……回到住處,都有些筋疲力盡。茉莉說我洗個澡,蔡偉說,正好,我接個電話。洗完澡出來,卻不見了蔡偉……到了凌晨三點,仍關機,人也未歸。

  茉莉就趕緊聯繫小五。畢竟是他表姐,沒準知曉些什麼,也顧不上小五是如何度想了。小五呢,大概正睡得香,聽茉莉在電話裏一通烏拉烏拉,也沒反應過來,半晌才悶悶地問道,你跟蔡偉,出去旅遊了?你們怎麼會在一起呢?

  茉莉對着電話,不曉得從哪裏說起……小五說了些什麼,她沒聽清。窗外那麼黑,只有不遠處的雪山頂是白的,似乎伸手就能摸到。她忍不住打開窗戶,風硬,吹得她晃了晃。

  你有什麼想不開的?老甘說,長得好,有房有車有女兒,男人也不缺,還想咋地?比我和小五的命好多了。小五呀,哎……茉莉挑起眼皮看了看老甘。老甘說,小五她男人,賭錢紅了眼,挪用公款被查,跑路了。小五呀,還死撐着不離婚。這個傻女人,比驢都倔。聽說前些日子,自己攢的私房錢,也都被蔡偉騙走了。哎,怎麼會喜歡上這個渣男。

  茉莉一愣,問道,啥?老甘訕訕地說,操,禿嚕嘴了,哎,你也不是外人,說也沒事,小五啊,跟蔡偉好了兩年了。這事就你知我知,千萬別跟別人講。小五要是知道了,非把我剁成肉醬不可。茉莉說,你胡扯什麼!蔡偉可是小五表弟。老甘瞥她一眼說,你激動個屁啊。表弟就不能跟表姐好?他們可都出五服了。

  茉莉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一個趔趄差點從高腳凳上跌落。老甘說,你們這些傻逼閨蜜啊,都不讓我省心,我怎麼命就這麼苦。渴死我了,有水果沒……茉莉就去廚房切西瓜,半晌才切好端出來,木木地遞給老甘一塊。老甘瞄她眼,想問什麼,終是未問。兩個人就面對面在客廳裏啃起西瓜來,彼此能聽到槽牙咀嚼瓜瓤的聲響。

  內容選自:《中年婦女戀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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