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一場事先張揚的性騷擾

性情嚴厲的老李,是中學裏爲數不多具有責任心的老師,然而,他的認真卻招來幾個搗蛋學生敵意。他們給老李安排了一場性侵女學生的戲碼。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第 397 個故事

時間:2006年—2017年

地點:湖北荊州

老李第一次地進班級時,原本還在吵鬧的同學立馬收了聲。他慢悠悠走上講臺,語氣鄭重地宣佈,以後由他做我們的班主任,兼教語文。

老李是學校著名的老光棍,在這個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同樣混日子的農村中學,他的認真負責十分鮮有,帶的班級向來紀律嚴明。因爲性格直,老李得罪過不少人,不僅學生怕他,老師們也不太愛跟他多接觸。因此,老李在學校兇名遠揚

我們班是學校的重點差班,不止成績差,紀律更是讓全校老師頭疼。班上有八個同學,長期活躍在捉弄老師第一線,被稱爲 “八兄妹”,已經氣走兩任班主任。

老李初任第一天,八兄妹難得的安靜。因爲大家都知道,老李辦公室有一根洗衣服用的棒槌,用來打不聽話的混小子。他個頭不高,但帶着黑框眼鏡的臉不怒自威,經常能在走廊看到他左手拎着棒槌,右手拎着學生衣服領子大聲訓斥。

但安靜只維持了幾節課,八兄妹之首的李威就開始帶頭傳紙條,慢慢試探老李的底線和耐心。老李一直坐在教室後排的位置,低頭研究教案,對李威的小動作沒怎麼理睬,只是偶爾抬頭怒目圓睜地瞪一眼。見老李沒說什麼,八兄妹又開始聊天打鬧,甚至公然傳閱色情小說。

那時是武俠小說的黃金時代,人人看小說、迷武俠,幾乎每個課桌裏都能翻出幾本厚厚的武俠小說,上課下課熱烈討論。

我們都以爲老李和之前兩個班主任一樣,堅持不了多久就會被氣走。但老李的動作出乎意料。放學時,我們正收拾書包,準備回家,老李拿着一個碩大的蛇皮袋擋在教室前門出口,幾個同學竄到後門,發現後門也早就被鎖死。

場面頓時混亂起來,大家揹着書包,三三兩兩站在一起,有人還坐在桌子上。老李厲聲呵斥所有人回到座位上坐好,站在講臺上,說:“自覺點,把那些烏七八糟的小說都給我交上來,別讓我親自動手”。

聽了這話,所有人面面相覷,但半天都沒人動。

老李走向離他最近的李威,面無表情地說:“自己把書拿出來。”李威個頭跟老李一般高,但額頭的青筋嚇得發抖,一臉不捨地掏出課桌裏的各式小說,從梁羽生到古龍,應有盡有,全被老李一股腦收進蛇皮袋。其中有一本,據說帶少兒不宜的情節,我一直想借來看看,可惜沒機會了。

悵惘間,老李拿着蛇皮袋走到我課桌前。我不想再做無畏抗爭,拿出那本從老爸書櫃裏偷來的小說,扔進袋子。

那天,老李拖堂一個小時,前半個鍾收書,後半個鐘講大道理。大多數同學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表情木然的臉上寫着一個字:“恨”。特別是李威,他花好多錢在書店裏租到十多本小說,全部被沒收,賠錢都要好幾百。

有人向校長寫了舉報信。信從校長轉到老李手裏,被他當成笑話,在課堂上念給我們聽。

老李站在講臺,滿臉嘲諷:“我們有些同學啊,都念初中了,字還寫這麼差,語句狗屁不通,你們以後千萬不要出去說是我教的語文,我嫌丟人!”同學們鬨堂大笑。

下課後,我們拿過老李故意留在講臺上的信,相互傳閱,但沒人承認是自己寫的,誰也不想當那個笑話。李威倒是安靜,坐在座位上,吹着額前幾縷挑染了紅黃顏色的雜毛,瞪着眼睛,不知在發什麼狠。

上了幾次老李的語文課,我發現他是個有文學理想的人。

老李有一篇寫去世母親的文章,據說給每一屆學生都念過,但在我們班唸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沒有聽。那天,老李第一次沒有管滿教室扔來扔去的紙條,讀得相當動情,最後甚至哭了起來。

不知是老李寫得感人,還是被他懷念母親的淚水打動,我也快聽哭了。但其他同學都在嘲笑老李哭鼻子,模仿他抹眼淚的樣子,我迅速制止情緒,免得被大家笑話。

同學間傳聞說,那封舉報信是李威一夥人寫的,他們準備繼續報復老李,給他點顏色看看。而老李毫不知情,這幾天,正一個一個找同學談話。

我向來膽小,成績又不大好,輪到找我談話時,我特別緊張。走到老李辦公室門前,我緩了好幾分鐘纔敢敲門。老李應了一聲,我走進去,看見他辦公桌上放着沒收我的那本小說。

老李讓我坐下,很意外,他一臉和善,講了很多我學習上的問題。我始終盯着桌面翹起的一根釘子,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胳肢窩有一滴汗水慢慢流下,很癢。

老李見我不吭聲,突然指着桌上的書說:“你看的這本《平凡的世界》,是一本好書,希望你能和書裏的少平一樣,坐火車去更遠的地方。世界很大的,你要成爲那個走出去的人。”老李將書遞到我的手裏,輕輕拍了拍我的肩,像是鼓勵我承接走出小鎮的使命。第一次聽見有人跟我說這些,想起李威的報復計劃,我有點擔心老李。

我抬起頭,想告訴老李最近要小心。老李依舊是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我盯着他白襯衫上發黃的汗漬,張了幾次嘴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不能說,打小報告被同學們知道的話,會被瞧不起的。我這樣想着,老李擺擺手,讓我回去叫八兄妹裏唯一的女孩王雪來辦公室談話,我趕忙點點頭,低着頭快步走出辦公室。

走回教室, 八兄妹正窩在一起竊竊私語,好像在密謀着什麼。我衝那一圈人頭喊:“王雪,老師找你!”李威拽過王雪,湊到耳朵邊,小聲說着什麼。王雪大眼睛忽閃忽閃,露出一個壞笑,點點頭,轉過身準備去辦公室。李威猛然抬頭,發現我正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們,大聲兇了我一句:“看什麼看!”

我迅速轉移目光,回到自己的座位,捧着失而復得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思索起老李那番話。作爲一個從沒有出過這方圓十里地的孩子,我第一次認真在腦海裏勾勒遠方,幻想自己坐上火車的樣子。

作者圖 | 右邊盡頭第一間是作者教室

正神遊着,教室外突然很吵,好多同學都跑了出去。我跟在幾個同學後面, 想看熱鬧。熱鬧分成兩撥,一撥的主角是王雪,被八兄妹其中幾個人圍着。王雪站在幾人中間,捂着臉,肩膀一聳一聳,似乎在抽噎。另一撥是八兄妹另外幾人,旁邊圍了更多同學,李威站在最中間,口氣憤恨,扯着大嗓門嚷,說老李找王雪單獨談話的時候,他們趴在辦公室門口偷聽,看見老李對王雪動手動腳,當着王雪的面脫了褲子,還摸她的胸。

同學們很震驚,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起來,王雪肩膀抖得更厲害了。人越聚越多,王雪突然推開圍在身旁的同學,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跑下了樓。直到上課鈴響起,人羣才逐漸散去,回到教室。

下午上課時,走廊傳來亂哄哄的腳步聲,混着男人女人的叫罵聲。老師聞聲走出教室,十幾分鍾都沒回來。

幾個同學偷偷跑出教室,幾分鐘後氣喘吁吁地推開教師門,說:“樓下打起來了!王雪他爸帶了十幾個人來找老李算賬!就在操場!”

聽了這話,同學們一窩蜂跑出去,趴在欄杆往樓下看,走廊已經擠滿了人,都等着看戲。我趁亂跑下樓,想看看到底是李威他們搞的鬼,還是老李真做了不乾淨的事。

王雪的父母帶了十幾個男男女女,來學校找老李,附近居民聽到動靜,都跑來看熱鬧,圍了一圈又一圈。

老李表情複雜,他漲紅臉,走上前一邊奮力揮胳膊,一邊喊:“我沒……”不等他吐出幾個字,家長們的罵聲就劈頭蓋臉地淹沒了他。幾個婦女指着老李的鼻子,用極骯髒的字眼來形容他,邊罵邊扯他的白襯衫,說他惱羞成怒,不知廉恥,是老色鬼,老光棍。

老李不停用胳膊擋着,白襯衫還是被撕爛了,眼鏡也不知被丟到哪裏去,鼻樑上發白的曬痕格外晃眼,臉頰被指甲刮出好幾道血印子。校長帶着幾個身強體壯的體育老師,護在老李身前,向家長們再三保證:“這裏面一定有什麼誤會,等我們學校調查清楚了,再下結論,如果真有事,一定會給個交代。”

這番話並沒有起到太大作用,李威帶一夥人下了樓,跟周圍還不清楚怎麼回事的人講事情經過,還添油加醋地說:“老李平時就是個色狼,總單獨叫好看的女同學去他宿舍,辦公室桌上還有黃色小說。

人羣更憤怒了,家長們不顧眼前是老李還是誰,上來就打,在這種同仇敵愾的正義面前,校長實在有心無力,跟老李和其他幾個體育老師一同捱了揍。

在我們那個小鄉鎮,人們對流言蜚語的傳播總是異常興奮,謠言越傳越邪乎,連整天沉迷於麻將的奶奶都拉着我問:“聽說你那班主任把人家女娃那個了,是真的嗎?”

沒等我答話,堂姐在一旁搖頭,說:“我不信,李老師平時嚴厲,但都是爲學生好,挺正派,有一次我肚子疼,他還騎車把我送回家呢。”

大伯說:“老李人挺好,就是有點孤僻,跟老師們聊不來,但能管得住學生,學校也就委以重任,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有理也說不清。 ” 大伯是校體育部主任,我常看到他和幾位老師約着一起喝酒打牌,但從沒看到老李參與。

謠言幾乎一邊倒,並且越說越嚴重,連老師們也不知道該不該信老李了。我心裏一陣忐忑,如果當時我提醒了老李,是不是就不會出這樣的事?這種想法讓我十分不安。

第二天上學,老李沒有來,王雪也沒來上課。據說,縣教育局把老李帶走調查了。班裏這下徹底沒了班主任,八兄妹剩下的幾個人鬧騰得不得了,李威更是一臉得意。我偷偷問同桌:“這不會就是李威的報復吧,這也太狠了。”同桌不以爲然,說:“無風不起浪,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咱也管不着,再說了,老李那麼苛刻,誰當班任都比他強。”

校長代替老李接管了我們班。進班第一天,我們原本如臨大敵,校長卻一臉疲憊,眼皮都沒有抬,低頭看着面前的教案說:“你們自己的人生,自己負責就好,我不會再多管。”李威那夥人個個臉上都帶着笑容,小聲竊笑說,這是來之不易的勝利。

半個多月後,王雪回來上課了。她剪了個長長的劉海兒,擋住一半的臉。李威湊過去跟她說話,她敷衍地回應幾句就趴在桌子上,誰也不搭理。每個課間,幾乎都有鄰班同學從後門伸着脖子東張西望,想看看謠言女主角。王雪披散着頭髮,背過身去,假裝沒看見。

隔了一個多月,有同學說自己喫完午飯洗碗時,看到老李在食堂後廚的露臺洗菜。聽到這個消息,李威滿臉寫着得意,說:“你們知道老李在隔壁小學有一個談了一年多的對象嗎,聽說老李捱打那天就和他分手了,現在老李不僅淪落到食堂後廚,還是徹徹底底的孤家寡人。”

李威笑得毫無負擔,看起來像是跟這件事毫無關係,但我始終不相信那個輕輕拍着我肩頭,鼓勵我坐火車去遠方看看的人,會是一個色鬼。

半年後,我跟隨父母進城,在新學校慢慢換了心性,成績進步很快,順利考上大學。

初中同班同學裏,只有我一個大學生,大多數人早早輟學,女同學嫁人,男同學混社會,依然熱衷於在微信羣發各種未經證實的謠言,與當年無異。我從不參與發言,直到有天,我看到李威在初中同學羣裏發了一個消息 :“你們知道嘛,初中那個老李,前幾天淹死了”。

“怎麼回事?”我第一次在羣裏發問。

李威發了一條很長的語音,語氣興奮:“就是雨天路滑,應該是那老頭一個人從縣上往回走的時候,小心掉進河裏了...”

底下有人說起老李的事蹟。當年,王雪父母整天到學校鬧,教育局和學校不願惹麻煩,想讓老李賠錢,調職了事。老李不情願,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幾次去找王雪和她家人對峙,不是被她家人打出來,就是不依不饒地讓他賠錢。

作者圖 | 老李出事的那條河

學校和老李談了條件,讓他忍一忍,說只要熬過這段時間,可以給他一個公辦教師的資格。十幾年都是民辦教師身份的老李還真接受調職,作爲後廚在食堂幹了半年。沒想到,他又因爲舉報食堂大廚在學生伙食費裏撈油水,跟大廚鬧矛盾,被踢了出去。折騰這麼幾次,沒人再肯替老李說話了,畢竟,誰也不想多管閒事,給自己找麻煩。

老李去縣教育局上訪,希望能實現當初的承諾,給他公辦教師的資格,調回本職工作。但局裏的回饋只有一句話:空口無憑,學校的處理都是合理合規。甚至還有人傳話給老李,讓他別再折騰了,沒用。

老李開始自謀生路,開寒暑假補習班,天天還去鎮上貼小廣告,最後來了不少學生,但一看是老李就都要走。錢都退了不說,老李還挨好幾個白眼。當時趕上養殖熱,老李投身到養魚養蝦的行列,希望能賺點錢,但他毫無經驗,把積蓄都賠光了。最後,他又開始找教育局申訴,想重新回去教書,風雨無阻地申訴十幾年,始終沒得到結果。而王雪初中畢業後就去城裏打工,早早嫁去外省,總算從謠言中擺脫出來。

老李出事那天,應該是又去縣教育局申訴了。老李一直打光棍,父母早已離世,出事後,只有一個遠房姐姐匆匆趕來,幫他理後事。

羣裏聊得熱火朝天,我心頭卻湧上一陣悲涼,關掉了聊天界面。那個曾認真拍着我的肩、叫我去看世界的老師,卻十幾年奔波,困在爲自己申訴的路上,再也走不出去。

大三時,我拿到免費交流生的名額,去德國漢堡大學讀一年。那本《平凡的世界》被我帶在身邊,在機場等候安檢時,想起老李說:“世界很大的,你要成爲那個走出去的人。”

我突然很後悔,那個因爲緊張而不敢說話的下午,我沒有跟老李多說幾句,也沒問過老李,他最想去的遠方是哪裏。

者季清晨,現爲會計

編輯 | 劉妍

主題徵稿

本期主題:職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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