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羽翼千千万,可"鸟叔"们的眼里,看得见摸得着的真鸟,只有自己笼中的那一只。

  从清晨到日暮,鸟叔们用焦热的目光,丈量着鸟儿在狭小天地中踏下的雪泥鸿爪——这是他们回归宋朝的距离,也为熙来攘往的花花世界,注入了一管恒久而遥远的镇定剂。

  刘阿明 | 文

  鸟叔

  引领了开封城最“讲究”的生活范本

  天还没亮,古城的提笼大军就浸泡在缭绕的晨雾里,朝新的一日缓缓进发了。

  笼中的鸟儿,被各自主人用迷之吸引力法则“扎好堆”后,忽闪着双翅,齐声展开歌喉。太阳里的金乌刹那间被同类喊醒,光和热缓缓地注入了这片大地上。

  毫不夸张地说,开封的“鸟叔”们,掌控着全城的生物钟。

  “遛个鸟,闲得没事做,有啥了不起?”

  说这话的,都还太嫩(lun)了点儿,殊不知学会遛鸟,可是作为合格北宋帝都后代的必备日课。

  在开封,每隔几百米就能看到鸟笼子,罢特!活捉一只“鸟叔”,让他跟你高谈阔论一番,并不是件容易事。

  你看那些坐在小马扎上的“鸟类铲屎官”,正全身关注地伺候着自己的小宝贝儿:扫笼、喂食、训练动作……一招一式,极尽优雅细致之态。

  若是有外来者侵入,别说鸟叔不讲情理,他真是要警惕万分、急到跳脚了。

  穿着一身花格子裙,蹦蹦跳跳地靠近一只笼中鸟,不远处正在地上练毛笔字的主人,便以89m/s的速度扑过来挡住我:别靠近!你穿得这么花,会吓着俺的鸟嘞!

  后来才知道,鸟儿对主人的第一印象,是辨识衣服的颜色。穿得越花哨,鸟儿越认生。为了和这只鸟搞好关系,他已经一个月没换衣服了。

  开封城墙根儿遛鸟大爷一水儿的“保护色”

  原来鸟儿喜欢的,不是花枝招展的小姐姐,而是衣着黯淡的老大爷。这些鸟叔们的“保护色”,就像是他们的性格,客气冷淡,与外界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专属的甜蜜,只献给了他们与鸟儿之间的小小世界。

  一份Zhuang正经的开封人遛鸟报告

  所以,你以为遛鸟就是把鸟笼拎出来,往地上一放就完事儿?

  哈哈哈哈xswl,这里面学问大着呢!

  在开封,遛鸟有自己不成文的“门派”。百灵的属百灵,八哥的属八哥。如果不是要刻意学别的鸟儿鸣叫,是万万不能混在一起的。要是你提着一笼八哥,扎到了百灵堆儿,那就是分分钟被撵出去的节奏了。

  虽说鸟儿的自然归属在天空,但做好笼内舞台中央的“麦霸”,实属不易。为此,鸟叔培养自己的鸟儿,可谓是呕心沥血、用尽全身解数。

  歌唱中的百灵

  一只好的百灵,可以大方地在人前表演6种“舞蹈”和13种模仿各类虫鸟走兽的“曲目”。而调教出一只优秀的鸟儿,则是一位遛鸟人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了。

  在勾搭了城墙根儿的50位鸟叔后,我狠正经地梳理了一份遛鸟指南:

  NO.1男人遛鸟,女人不遛鸟

  (阿姨们大概都去跳广场舞了……)

  NO.2遛鸟排行榜——

  10个人里有8个都在遛“歌唱之王”百灵,其次是画眉,再次是八哥、鹩哥、靛颏、绣眼等。

  在开封人的传统概念里,遛百灵的都是正派人儿,至于遛画眉的自然是反派啦。但是随着时间变迁,画眉、八哥等善于学语的鸟儿,由于可以被训得能讲出一口开封话儿,深得过气帝都老铁的欢心,也光荣地加入了遛鸟金字塔的顶层。

  如果你把一只色彩斑斓,但不会叫的观赏鹦鹉提出去遛,那可是会被笑话的!

  NO.3遛鸟地点选择——

  如果你遛鸟,只是把鸟儿往大街上一扔,同样等着被笑话吧。开封遛鸟地点不计其数,但每一处都颇有讲究。

  主要的条件是下面三个:

  近水,为了让鸟叫声如流水般清脆响亮;

  近树,为了让鸟儿亲近基因里的大自然;

  近人,为了让鸟儿练胆,大方地唱歌表演。

  当然,这个“近”也要把握一定的中庸之道,此道只有鸟叔掌控于心了。

  你看,遛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吧?

  还在捧北京的八旗子弟?

  开封的遛鸟大爷才是真祖宗!

  开封鸟叔有个习惯,啥事儿都爱追溯到宋朝,时刻都离不了过气帝都人民的骄傲感。

  ——“早先宋朝的时候,俺开封的刘百禽就开团带鸟耍杂技了,现在俺开封还在耍。”

  ——“早先宋朝的时候,俺开封就有人用鸟算卦了,现在俺开封还有人算。”...

  龙亭湖畔的“鸟氏”占卜官

  虽然免不了混入一些瞎呲的成分,但不能否认的是,大宋的确开启了遛鸟文化。光是高宗皇帝,就带头养了一百多只白鹦鹉。

  皇室如此,民间也并不逊色。《东京梦华录》里养鸟的摊位,可是占了最黄金的门面房,生意红得发紫。这项不成文的产业链,直到现在,延续了一千多年。

  每周日开张的开封鸟市,就像是一场穿越千年的鸟类生活博览会+露天茶话会。鸟的声音和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听起来像是一首自带大宋BGM的民俗摇滚乐。

  不到鸟市,你根本不会知道,养鸟不止是什么贵族纨绔子弟的专利,而是一场沸沸扬扬、健康快乐的全民运动。

  卖鸟的也有鄙视链,最顶端的都是卖好鸟的,一口好嗓子的北鸟、羽毛稀奇艳丽的当季南鸟,卖杂耍用的打弹鸟,这些都能卖上百块;次一点的普通鹦鹉、绣眼,几块钱就被可怜兮兮地送走了。

  也有一些“不正经”的卖家,提着一笼啄木鸟,或是牵着一只周身五彩的山鸡或孔雀前来游街。

  鸟市瞬间成了T台,喝彩此起彼伏。

  鸟市里的孔雀大爷

  一旦你花钱买上一只鸟,那可陷坑里了。买了鸟还得买千奇百怪、标准繁多的装备:买啥鸟,用啥笼,配啥罐儿,喂啥食儿,都有讲究。足够把鸟儿伺候得服服帖帖。

  即使夜色低垂人群渐散,保洁大爷上场,鸟市的戏还是没演完。

  “别给我的鸟食儿扫走啦, 50都不拉倒!”

  “我还给你的鸟扫走嘞!”

  “那300都不拉倒!.给你嘞破司罗车搁这儿,都不拉倒!”

  不远处,白衣阁的暮鼓响起了。这场关于鸟的杠,一直抬到夕阳下坠,也没拉倒。

  最是虫蚁儿多情

  我愿陪你老去

  开封鸟叔不认可正在占领市场的不锈钢笼,他们宁愿花大价钱,找匠人纯手工打造能够传递温度的木笼和竹笼。

  手工鸟笼雕刻细节

  鸟笼的第一要义还是养鸟,不宜过于精雕细琢。可就算是这样,较真儿的开封人继承了祖宗对美的极致追求,非要见缝插针,在笼抓和舞台上(台子上)在笼把手上,雕刻出及其繁复的花样,再配上一只顶级精美餐具:鸟食罐,让鸟儿活得体面漂亮。

  年代久远、装帧精美鸟食罐,已成为藏家的心爱之物

  相比分分钟渴望逃离过气帝都的“追梦大军”,开封籍遛鸟老男人群体,却钟爱着围城里的世界。他们也一口认定,自己的鸟儿,定是以同样的狂热,依恋着身外这方置办精心、代代相传的竹笼。

  “俺嘞虫蚁儿,只住天然的笼子才得劲儿。”

  鸟叔们多只爱天然的木笼竹笼

  用“虫蚁儿”指鸟,是宋代以来的俗语。一句“虫蚁儿”,从大爷干裂的厚嘴皮子里冒出来,钻进耳朵里,比喝一碗醇酒还让人回味无穷。

  一只好的笼子,能持续一百多年。能用上这种代代相传的鸟笼,是鸟叔们的光荣。只是,鸟儿透过笼壁,看到自己的主人日渐苍老的面孔,这金贵的笼子也快后继无人了。

  鸟叔们的存在,被人认定为大街小巷中再平淡不过的插曲,鲜有人为其驻足,殊不知,平民街巷中的鸟叔,大都在生活中是集琴棋书画压缩包于一身的卧虎藏龙之士。

  有些人会不屑地说,把天生适于高飞的鸟关在笼子里养,这多不符合常理呀!北宋熙宁年间一个关于养鸟的故事,大概可以解释这个“悖论”:

  有一位段姓商人,养了一只口舌灵敏的鸟儿,特别宠爱。有一次,段被捕入狱,半年后才得以归家。一回家,段立刻走到笼子旁边对鸟儿诉说半年的苦闷,不料鹦鹉回答:“你在狱中几个月就忍受不了,那我被关在笼子里多久了?”

  段听了泣不成声,虽万分不舍,还是即刻将鸟儿送归自然。可随后,鸟儿逢人便问:“见到我家段郎了吗?我很想念他啊!”

  听说过了不久,人和鸟便都郁郁而终。

  也许,鸟与人相处的方式有很多种,而笼内外恰到好处的距离,正反映了鸟叔与鸟惺惺相惜之态。

  那位拦住我、生怕吓到自己宝贝的鸟叔,一边把粗厚的手指轻轻伸入笼中逗弄着鸟儿,一边皱着眉头感叹:“养这鳖孙干啥啊!”

  鸟儿轻盈地跳到鸟叔的手指上,乖巧地啄着那副即将被岁月风干的皮囊。

  鸟叔半生的硬气化为绕指柔,奉献给了手中的“虫蚁儿”。

  众生平等,遛鸟人的命运,也随着鸟儿,一道陷入笼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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