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是離別周潭後,第幾次走在老街的街道上,我看到的,是滿目的荒涼:街道已鋪上不倫不類的平整的水泥路,兩邊卻都是毫無生息。緊閉的木門和門縫裏厚重的灰塵透露出的那種荒蕪的氣息,給人的感覺不知關了多久,也不知多久沒有人出入了。對開的排門上大都貼了對聯,但不是嚴重褪色便是隻剩下上聯或者下聯,格外刺激人的視覺。不少屋脊上的瓦片已經脫落,露出風雨侵蝕後的已經腐爛和快要腐爛的椽子。最讓我駭然的是,一棵小臂粗的泡桐樹竟然生長在缺損了一角的馬頭牆上,滿樹葉子綠得尤其刺目!如果春天到來,那小碗大的紫色的泡桐花就要在老街上盛開了。然而,盛開的泡桐花的明豔將愈發襯托出老街的荒涼。我的心頓時隨着初生的暮色沉了下去。

我記憶中的老街全然不是這樣子的。那分明要生動得多、也有趣得多……

老街全長三百餘米,寬約五米,中間一個十字路口將街道隔開,形成平時習慣稱呼上的上街頭、下街頭格局。街面兩邊鋪鵝卵石,中間是青石板,坑坑窪窪的但又被磨得油光滑亮。街道下面有很深的排水溝,通村邊的潭溪,溝水很清,常有一拃長的小魚倏忽來去。臨街店鋪均爲徽式建築,椽木枋柱結構,木板排門,清晨將木門拆下靠在牆上,晚上再上進凹槽。屋檐斗拱伸出約五十釐米,斗拱上有人物、牲畜、風景、題字等各式木雕,刻工細膩、精到,凸出的紋路雖已被時光快磨平了,但還能依稀辨認出“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之類的訓世箴言。每一間屋子都有木板閣樓,閣樓上有可以支起來的鏤空雕窗。上街頭西邊約十米處有一口水井,村裏人俗稱“大井”,水源爲周潭大澗,井水清冽,水中紅鯉遊弋。大井與上街頭入口之間有一個簡易的更臺,廊柱上掛着一面銅鑼。

下街一角

雖冠之以街,其實也不全是商業:法院、稅務所、鐵器社、花炮廠、廢品收購站、農行營業所、紅旗商店、食品站、文化站、供銷社、同心飯店、豆腐店、糕餅店、照相館、招待所、縫紉社.........你挨我我挨你地擠在一起,還有少數沿街私人住戶。除了店鋪,清晨流動攤販會將菜攤擺到街道兩邊,中間只留一條擁擠的行人道。然而,上街頭、下街頭雖然看起來雜亂無章,卻有內在的約定俗成的秩序。秩序一旦形成,就紮根於村民們的血液中,形成了村民們的行爲方式。村民們很少籠統地說“上街”,必定具體到上街頭還是下街頭。油條大餅、白菜蘿蔔、豆腐千張、肉魚等葷菜都各有各的位置,菜販子之間井水不犯河水,上街買菜的人閉着眼睛也不會摸錯地方。

搬離周潭之前,我們家約有五年時間住在上街頭的文化站裏。文化站爲臨街的二層樓房子改造而成,位於上街頭西邊約十米處,帶一處四十平米的後院。我爸爸是文化站站長,他的主要工作(在我看來幾乎是唯一的)就是聯繫放映隊來村子裏放露天電影。至今想來很奇怪:這幢樓既是鄉政府下面的一家事業單位辦公場所,又是我們家日常居家生活的地方。說是樓房,我們的日常活動區域僅限於一樓,二樓堆滿了廢木料、廢報紙、破銅爛鐵等廢舊物資,年久失修的木地板踩上去吱呀吱呀直響。樓上落灰重,踩一步地上一個深深的腳印。推開鏤空的木質雕窗,灰塵撲簌簌地翻騰起來,就像舊年月在光柱中復活了。大白天都有老鼠在閣樓上打架,也不懼人上樓,小眼珠直愣愣地盯着你,噌的一聲竄上屋樑。

除了狗和貓,我們家在院子裏養過雞、鴨、豬。養雞鴨種菜都不稀奇,但公家人養豬的少。我們家算是開了個先例。有年秋天,媽媽從乾孃家捉了一隻小花豬,雞和鴨一直在鬧騰的院子就更加鬧騰了。養到第二年春節,殺年豬、醃臘肉,臘肉用繩子穿好掛在門框的鐵釘上。儘管還處在物資短缺時期,但家家臘月裏都要醃上三斤肉兩條魚。炒白菜、燒雪裏蕻切幾片臘肉放進菜裏,菜裏就有了肉味,下飯。臘魚臘肉可以一直喫到夏天,聞起來就有點臭烘烘的。靠院子圍牆邊上,用竹條圍起一塊菜地,青菜小蔥之類的是不用上街買的。旱廁也建在院子裏,澆菜地多下來的,和雞鴨豬的糞一起賣給生產隊,算是一筆額外收入。有一次糞便積餘得多了也或者我們上茅廁太勤快,生產隊一下子來了十幾個勞力,十幾對糞桶在門前一字排開,臭氣熏天,陣勢壯觀。

“上街打醬油”是小屁孩的標配,但我幾乎沒打過醬油。到了炎熱的仲夏,母親將長條口袋裏的麪粉倒在鍋裏,炒七成熟,再揉成一塊一塊的豆腐渣形狀的麪糰,用老布包好,放簸箕裏,上面蓋上荊條樹枝。等麪糰發酵生長出黴斑,再攤開在太陽下曬至七八分幹、放進醬鉢裏,加冷開水攪拌。拌成糊狀後放入炒熟的黃豆(或磨碎的豆粉)、囫圇的老生薑,將醬鉢放在太陽下暴曬。曬到中秋下霜前,裏面的醬板用勺子挖起來不變形不淋。對着光看,醬板晶瑩透亮,能看出黃豆的本色,這就是品相上佳的曬醬。入夏的上街頭、下街頭,門口邊一溜排曬的都是醬鉢子。有的人家人口多、做得多,院牆上也曬上醬鉢子。如果是連續的大晴天,醬鉢子就不上蓋,在星光下透露水,透過星露的醬板味道更鮮。入夏開始、白露之前,街道上總是氤氳着一股醬香。那種明顯的食物香氣,是很能勾起人肚子裏的饞蟲的。趁人不注意、將手伸進醬鉢子摳一手指醬板,評判哪家好喫哪家不好喫,那是我和玩伴們常常做的事。大人們能容忍不出格的淘氣。

下雨了,醬鉢子就要收到屋裏。醬裏進了生水,就要發臭、變味,這缸醬也就做壞了。雨天伸出來的屋檐足夠避雨,但是上街買菜的人還是得撐一把黃色的油紙傘,將屋檐下的菜攤上的青菜、芹菜、芫荽、小蔥放進菜籃子裏。雨天菜市散得早,上午十點多,滿街遊動着的傘就像魚一樣,陸陸續續地游出上街頭、下街頭。屋檐上的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流進排水溝,流進下街頭的潭溪裏。雨幕中的上街頭、下街頭空曠、蕭索,好像薄暮提前降臨。燈火亮起來的時候,老街的木質雕窗像攏着一團火。到了深夜,更夫“老聾子”要敲三通鑼。不管寒冬臘月還是炎熱三九,晴天還是雨雪天,“老聾子”一下緊一下的鑼聲和聽起來無比蒼涼的“小心火燭”總是迴盪在街道上。村裏人說“老聾子”是國民黨的炮兵,國民黨淮海戰役打了敗仗,他當了俘虜、領了路費就回周潭了。他的耳朵是被炮聲震聾的。有時,我被“老聾子”的三更鑼驚醒,我想象着“老聾子”孑孑獨行在星光下,他該如何面對這漆黑的夜呢?他能在內心裏聽到自己一下緊一下的鑼聲嗎?

與大多數夥伴們相反,我沒有上街的概念。置身其中,我的日常生活和上街頭、下街頭融在一起。上學要走穿上街頭,再岔進右邊彎彎曲曲的小巷子,和候在路上的同伴們打鬧着跑進周潭小學的後門。放學回來,我往往是走穿下街頭、再拐進北邊的小巷去找我的玩伴們。人邀齊了,玩法是很豐富的:跳棋、打牌巴、滾鐵環。玩伴們一言不合打鬧起來是常有的事,不算什麼。到人家後院裏的大槐樹下去捅馬蜂窩,頭上被蟄了一個大包,也不過搽搽酒精了事。靠近下街頭十字路口那兒,有一個賣毛慄的老頭。毛慄是後山上的野生板栗,只有玻璃球大小,五分錢一盞,也可以拿牙膏皮、雞肫皮換。這個賣毛慄的老頭在我們看來有點怪怪的:他總是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顧客來了,他稱好毛慄、收錢、找零,一系列動作就像默片似的。大熱天裏,他也戴一頂馬虎帽,對我們在一邊的嬉鬧視若無睹,目光近乎遲鈍地看着遠方。幾乎每次,收下我們賣破爛換來的毛票,他都會多給我們一盞。假如哪次他疏忽了,少了額外的那一盞,我們就會一邊拍手一邊唱:

我倆好,我倆好,我倆逗(湊)錢買皮襖。

你穿皮,我穿襖。你先穿,我後穿,你死之過後我一個人穿。

他仍是一臉的茫然,似乎根本就聽不懂我們的意思。他總是天快要黑時,才挑着貨擔踽踽獨行在街道上,背影看起來很孤獨。

上街頭、下街頭的商業分佈沒有什麼規律,大部分門面、店鋪都只模模糊糊地剩下一些影子。之所以還記得上街頭的紅旗商店,因爲我爺爺是這家店鋪的營業員。不管上街頭還是下街頭,正規一點的店鋪,營業員中都有一兩個老年人,老年人總給人不會缺斤短兩的印象。不過爲了避嫌,我們家買東西從不去只隔三間鋪子的紅旗商店。我進過鋪子,一進門一股濃烈的醬油、鹽漬和酒氣撲鼻而來,一排褐色的辨不清材質的木質櫃檯後面站着五六個營業員,靠牆的櫥櫃上擺滿油鹽醬醋生薑蒜瓣等日用品。每次看到我,爺爺都不苟言笑,視若無睹(這也是避嫌的表示)。紅旗商店每年進行一次關門歇業的“盤存”,大清早開始,傍晚會餐後結束。回來後,爺爺會帶回一點糕點、糖果以及豬耳朵口條之類的滷菜。因此相當長一段時間,我以爲“盤存”就是聚餐。票證經濟時期,下街頭的食品站大清早就有人排隊,爲的是買兩斤肥肉煉油。糧票肉票沒用了,食品站、糧站漸漸就門前冷落,曾經紅火的售貨員一臉失落的樣子。下街頭的廢品收購站是我們最愛去的地方,家裏的牙膏皮、雞肫皮、雞毛,都可以拿去換幾張角票。不要這幾張角票,廢品收購站就直接給我們零食。有一種酸梅子,一支牙膏皮就可以換一小包,形狀像褐色的老鼠屎,酸酸甜甜的特別好喫。老鐵匠鋪子也在下街頭,村裏的鐵鍬、鋤頭、犁鏵等農具都是鋪子裏的老鐵匠一錘子一錘子敲打出來的。清早淬鐵的聲音一下一下,結實、乾脆、有力,常常吵醒睡懶覺的人。晌午之後,鐵匠鋪就關門了。還有一家焗鍋焗碗的鋪子,家裏的鍋碗瓢盆摔壞了、用豁了口,只要沒成碎片,都可以拿去焗,焗好後可以用很長時間。家裏的搪瓷大茶壺,焗了很多次,上面細銅絲箍的一道又一道,夏天泡涼茶、黃連茶,泡一壺可管一天。後來搬家去老洲時,不知落什麼地方了,媽媽還唸叨了一陣。

原照相館遺址

從上街頭與下街頭路口的南邊出去,住着四五戶人家。宏進家有一個啞巴兒子,人人都誇他兒子特別聰明。我見過啞巴兒子幾次,高高廋廋的,見人就笑,目光溫和親切,天生讓人起好感。他兒子上過聾啞學校,這是我至今想起來對宏進肅然起敬的地方。要知道,在周邊所有的村子裏,殘障兒的一生幾乎無幸福可言。啞巴兒子不僅在聾啞學校學會了手語和謀生技能,還帶回一個美麗的啞巴姑娘。宏進總是很自豪地向鄉鄰們宣告:“他倆在飯桌上互相讓菜!”仍是一個雨天,我在下街頭碰見他倆,那情形我至今還沒忘記:啞巴兒子左手擎着傘,眼睛注視着啞巴姑娘,右手正在比劃着。啞巴姑娘仰起臉,一臉都是笑,同樣用手不停地比劃着。他們就這樣用手比劃着,在雨中的街道越走越遠。路口有一家老照相館,啞巴兒子的結婚照就是在那兒照的,擺在櫥窗裏作爲樣本。相機是老式的,用木架子支起來,上面搭了一塊黑布。照相師喊一聲“笑”,手裏使勁撳一下類似於血壓聽診器式的快門—“咔嚓”一聲,底片留下了。我們家在離開周潭之前,拍過一次全家福。黑白照片,放大的,可惜在輾轉搬家時不知落哪兒了。

一九八二年因爲父母工作調動,我們家搬去老洲,一九八三年趕上長江發大水。老洲是江邊的村子,在江堤潰壩之前,我們一家逃水荒去了樅陽縣城。江水倒灌進楓沙湖,周潭發生非常嚴重的內澇。老街浸泡在水中三個月,多處屋基、牆基受損,變成危房。再加之長期堆積的垃圾疏於清理,堵塞了老街的排水溝,沿街鋪面無法正常營業。水退之後,機關單位、店鋪搬遷至新街和老省道,老街漸漸沒了人氣,就這麼荒下去了。偶然的一次機會,我讀到鄉友汪明生的一篇文章:“周潭集鎮在明朝時已成雛形,清朝康乾年間商賈雲集,山區的柴薪、竹編工藝品,湖裏的水產品,本地種植的菸葉、芝麻等經濟作物均在集市上交易,周潭老街、周氏祠堂及分祠堂、枕流古剎、大王廟、關帝廟及定成寺均爲康乾時期的建築。……繁華近三百年的老街漸漸沒落。如今斷壁殘垣,滿目蒼荑,甚爲悽清!”文末還引用了已仙逝的周潭老先生周學夫《獨山詩文稿》中的一首七律:

周潭懷古

周潭古鎮通四衢,背依蒼山面向湖。

牧笛歸帆聲逐影,落雁孤星有中無。

老街更筒篤篤響,流水潺潺石上濡。

欲白東方雞報曉,漁樵競市萬人呼。

老先生的詩把周潭老街三百年的繁華煙雲一下子推到眼前,“更筒篤篤”與“流水潺潺”更是我記憶猶新的,然而現在,我和明生一樣,只看到一條滿是斷壁殘垣的廢街。明生的文字使來自老街的熱騰騰的塵世氣息瞬間在我心中復甦,這也是我寫下本文的契機。除了寫點文字,把老街的影像留在紙上,我還能夠做點別的什麼呢?我不知道。

薄暮已經降臨,老街更加沉寂了。再一次從西向東走過上街頭、下街頭,我不知道這荒蕪而又生動的影像何時會徹底消失?建築物是最能夠承載歷史與文化的,這也是有年頭的建築物的價值所在。而始於明盛於清、徽式建築風格特徵顯著的周潭老街,見證了樅陽東鄉的外來人口流遷史、宗族文化演變史與區域經濟發展史。佇立在街頭,我想:周潭老街是否也可以借鑑三河古街、屯溪老街那樣進行保護性開發,讓它成爲村莊的歷史見證?再像大會堂那樣荒掉、推掉,可惜了。我總覺得,有老建築在,人的精神生活就會有所依傍。

作者簡介: 周海, 70 後 ,安徽省樅陽縣人, 癖好 讀書 , 碼字。 散文 爲主 , 偶爾寫詩, 發文若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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