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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動遷,對於普通人來說,一直都是一個牽動人心的話題。“一夜暴富”的過程裏,總有各種各樣令人感慨和唏噓的事情發生。

  但也只有經歷過動遷的人,才知道真實的生活往往和人云亦云的傳言有着極大的不同。

  在這個連載中,我將以一個事件親歷者的角度,和大家分享一些動遷前後發生的或喜或悲的故事,在這片曾經上海最大的棚戶區的土地上,故事的主角和你我一樣,是過着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

  上海棚戶區的老鄰居們 | 連載02

  我家的舊址,曾在上海的最大的一片棚戶區裏。

  這片沿着黃浦江小支流而建的棚戶區裏的居民,若要追根溯源,九成九的人都是從外地來的,其中江蘇人最多,其次是浙江人,偶爾會有一些安徽、山東的。有人家的祖輩在這裏紮根的時間,比上海開埠還要早。

  不管是太平天國時逃難來的、抗日戰爭時來的,還是建國初期來的,大家的共同特徵就是“逃難”,以及“沒錢”。

  抗日戰爭時,上海本地和外地大批流離失所的民衆移居至此,搭建起一個個窩棚簡屋,棚戶區初顯雛形。白天人們在岸上賣菜、搬運、踩黃包車、拾荒,到了晚上,船停在河邊,人就住在船上。

  一戶人家站穩腳跟,親朋好友便來投靠。建國前後,更多外來人口不斷湧入,大家就一起住在“屋頂蓋草、籬笆編牆”的草棚房裏,靠煤油燈照明,用河水洗衣做飯。

  50年代,政府對這裏進行了戶籍排查後,給了逃難的人合法的戶籍,又統一丈量了土地,每家每戶都有了土地登記記錄——自此,祖輩的身份,才從難民變成了這裏真正的主人。

  漸漸地,當年的窩棚一步步升級成泥瓦房、鋼筋水泥房,到了90年代,家家又統一辦了《國有土地使用權證》(即老百姓口中的“土地證”)或公有房屋租賃合同(和現在的共有產權房很相似,但承租人擁有80%產權)。當然,也有不少人嫌棄這裏是貧民窟,發達之後,就搬離了。

  時過境遷,昔日的農田和荒地也成了市中心,附近的樓盤房價從最早的兩三千元逐漸漲到了快十萬一平。早在十幾年前,政府便啓動了動遷工程,但由於涉及的人口、土地規模實在太過於龐大複雜,這一大片棚戶區便被劃成了近百塊的零散“地塊”,如同螞蟻搬家一樣,今天拆一點,明天拆一點。

  多年後,“螞蟻搬家”終於搬到我們這裏——這場動遷大家都期盼了很久,久到了在我出生前就已經開始有人在議論,而現在,我已經到了而立之年。

  1

  動遷公告貼出來當天我就去看了,還順便到李師傅的鋪子喫了碗餛飩。晚上回來,和父親聊的自然還是動遷這個話題。已經退休的父親對我說:“我在家沒事,下午的時候也已經跑去看了,你平時要是空下來的話,去看一下之前我們臨近地塊的動遷方案,好好琢磨一下,看看我們家要不要‘改建’一下。”

  第二天工作不忙,我安安心心地從市、區兩級政府的“舊(房)改(造)”政務公開信息裏把所有和動遷安置相關的法規條例都下載了下來,帶回家裏慢慢研究。

  我把這些材料都看了一遍,發現政策中比較重要的一條就是:房屋建築面積的認定需要參考土地證上的面積,在“土地紅線”(即土地及建築物的位置分割線)的範圍內,“三層及以下的房屋均可以按照評估均價獲得補償”,三層以上的房屋一律被視爲“違章建築”,即使面積再大,補償也只有象徵性的幾萬塊——也就是說,就算爲了多獲得補償,把棚戶區裏的平房再突擊修砌上幾層,最多也不能超過三層。我們家在很久之前就已經把房屋搭到了三層,所以,也沒什麼“改建”的餘地了。我拿起手機,跟父親說了一下。

  還有一個比較重要的是“託底保障”政策,不過那是特困戶們纔會涉及到的,所以我也就沒細看。

  雙休日時,我和父親一起又回到棚戶區的祖屋去看望奶奶。也許是聽到了動遷的消息,大家平日裏不相往來的親戚都冒了出來,每戶家裏擠擠挨挨的,都挺熱鬧,走在街道上,時不時的就能聽到幾句吵架聲。

  我和父親在老舊的祖屋裏陪奶奶待了一陣子,就出去曬太陽,順便看看附近有沒有熟悉的老鄰居,聊聊。很快,父親就找到了他以前的玩伴,不出意料,一羣老頭老太太正圍坐在一起,討論着動遷。

  閒聊了幾句後,我基本就從他們討論的問題中判斷出了哪些人還住在這裏、哪些人已經搬走;哪些人家裏矛盾大、誰想獨吞動遷款;還有哪些人的房子已經不能“改建”了。

  這些人中,唯獨老周和老趙兩位老鄰居在私聊,旁人想插嘴都很難。他倆是半輩子的隔壁鄰居,兩人同齡,一起上的小學、中學,年輕時候都是和我父親一起滿大街跑着追着的朋友。

  不過,我曾經聽父親講過,他們兩家上一輩的矛盾有點深——當年,政府登記土地,丈量的時候,因爲兩家緊鄰在一起,所以兩個棚屋之間的那不到兩平米的土地面積就成了兩家人爭奪的對象,他們大打出手,最後老趙家請人來,仗着人多勢衆,多搶了這中間地帶幾分的地,劃在了自己土地證的紅線裏。

  這一架打完,兩家倒也相安無事了好幾年。後來大家手頭上都開始有了點積蓄,就都去購買砂石、水泥準備“改建”自己的房屋,老周家里人丁興旺,老周的父親又是建築工人,隨時隨地叫來工友助陣,一呼百應,所以不但將老趙家當年多佔的那幾分地給搶了回來,順便還多佔了一點。

  從此兩家就開始齟齬不斷了,今天老周家的門半夜被用膠水堵了鎖眼,明天老趙家暴露在外面的水管時就被鑽了個小洞,這樣的小事情數不勝數。直到老周和老趙的父輩相繼過世,加上他倆又是自小在一起長大、一起上學,關係還不算太差,這樣的暗戰才告一段落。

  我父親和他們聊了一會就不聊了,回奶奶家的路上,我聽他嘆息了一聲:“現在動遷,真是難啊,大家家裏都有本難唸的經,有的人家的親戚已經是老死不相往來了,又被動遷硬給拉在了一起。”

  2

  晚上,我們在奶奶家燒了幾個菜,弄了幾瓶冰啤酒,一家人在三樓逼仄的露臺上喫喫喝喝,一想到這片親切的地方再過一陣就要被夷爲平地,心裏不免有些傷感。喫飯時,我無意間從露臺上往下看了一眼,正好看到老周和老趙在一起,也像我們家一樣弄了點菜、拿了瓶啤酒,兩個人似乎在聊着些什麼。

  等我們喫完正在收拾碗筷時,老周和老趙手上拎了水果,一臉笑呵呵地坐進了我家租屋,跟我奶奶和父親聊起了家常。在聽了他們寒暄的廢話以後,我終於知道了他們的真實目的:他們兩個準備把自家的平房擴建成三層,好多拿一些動遷補償,“擴建的時間會很快”,但免不了噪音、灰塵什麼的,老鄰居相識了大半輩子,我奶奶更是看着他們出生到現在,今天看到我父親來了,他們正好就當着我們面先通個氣,不然貿然開工,“驚擾到90歲的老人家也不太好”。

  我奶奶脾氣好,自然答應了,不過我父親和他們約法三章:如果到時候老太太真的抱怨噪聲大、灰塵多,他就會接奶奶去我家住或者是在附近給奶奶短租個房子,“如果真的這樣,你們至少要貼我們家一點錢”。

  老周和老趙滿口答應。

  回家的路上,我問父親:“他們兩家的房子爲什麼還是一層的?我記得我們家幾十年前就是三層了,怎麼,他們兩家沒建嗎?”

  “有些東西是你出生前的事情,你不知道。”父親說。

  在50年代的時候,這裏都是平房,那時每家基本都是夫妻兩個人,相比生計,房子根本不算問題,但後來隨着人口增多,到了80年代,這裏長大的第二代開始娶妻生子了,一層的房子就不夠住了。但上海對於棚戶區的搭建管理還是很嚴格的,政策只允許房屋破舊了、自備砂石來修理,如果想往上搭二層、三層,不光要徵集齊周圍鄰居的簽名同意,還要送居委會審批,審批過了、施工完成後,還要請政府相關部門來重新丈量和測繪,“那時測繪很貴的,要好幾千塊錢,當時你爺爺一個月的工資也就一百多塊”。

  “那爺爺出得起這個測繪費用嗎?”

  “當然出不起——是後來有太多的人去區裏反映說居住困難,最後街道就出臺了一個方案,限定那一年內,整片棚戶區裏每家都能搭建,不必再行申報。我們家的這間房和你平時看到的那些兩層、三層的房子,大部分都是在那時搭起來的。但不知道爲什麼,老周家和老趙家在那一年什麼都沒做,眼睜睜地看着一年期滿,他們家裏還是繼續地‘居住困難’——不過我猜,他們兩家是因爲福利分房的原因纔沒搭(二層)的。”

  “那現在怎麼又能搭了呢?”

  “因爲之前幾個地塊的動遷戶都集體上訪過,說動遷不公平,當初人家花了一兩千元改建的房子,現在一補償,一下多了上百萬。後來區裏被鬧煩了,就開了這個口子。所以現在在我們區這一片,只要是動遷的地塊,都不再限制搭建了——反正錢都是市裏的‘舊改’資金出的,按照以前的動遷流程,只要在房子實際丈量前搭好就沒問題。從現在到丈量,至少還要三個月,再難改建的房子,時間也夠了。”

  “原來如此。”我點頭“哦”了一聲。

  3

  過了兩天,父親和我又過去祖宅一趟,主要是看看老趙和老周家的改建是不是會影響到我們家。

  老趙家這邊的施工已經熱火朝天開始幹起來了,而老周家則還是靜悄悄的。

  我們在祖宅裏還沒坐下多久,就聽到了隔壁傳來了叫罵聲,聽聲音,很明顯是老周家傳出來的。

  “你們兩個太貪心了吧,稍微注意點喫相好伐!”

  “冊那(粗話)!這個房子是老爹留下來的,我們三個人都有份,你快點三層搭上去,我們一人一層分掉,以後我也不想再和你們見面了,不然這個土地證16平米,你就一層,我們一個人才5平米,這5平米能有多少補償啊?!”

  “我幫你們講,分房子不是像你們說的那樣,你們去動遷組問問,動遷的錢是優先分配給實際居住的(人),只有當我買好房子,都安置好了,以後剩下的錢纔是你們可以分的。”

  “你買房子?你準備買什麼樣的房子啊!你要是想買湯臣一品(上海最貴的樓盤),我們是不是就一分錢都沒得分了?”

  “湯臣一品我是買不起,但你們至少要等我安置好了再分這個錢!”

  “儂想啊伐要想(你想也不要想),你要是不按照三份這樣分的話,我就幫(跟)你打官司,到時候,動遷‘提前搬離’的那些獎勵,你都別想拿到!”

  “你這個話是人話嗎?你們別忘了,當初這裏改建的時候,要不是你們在單位裏靠居住困難等着福利分房,這裏就已經改成三層樓了,我一家人就不用在這麼小的房子裏呆30年了!結果你們都拿到福利分房了,我們一家還蝸居在這裏……”

  “改不改建,當時是老頭子說了算,不是你說了算,你現在還在住一層,要怪別怪我們,怪老頭子吧……”

  之後又是一陣叫罵和拍桌子的聲音,過了良久,聲音才漸漸消散。

  看來我父親對老周家當年沒擴建的原因,猜測是對的:福利分房是1999年前的一項福利政策,當時在企業中工作滿一定年限,即可享受企業的免費分房的福利。只是由於當時的房子數量並不能保證所有滿足條件的人的需要,所以每個單位都會有“排隊”——如果是市裏“非重點”的企業,“排隊”等着分房的時間會超過10年;而家裏如果是“居住困難”或是“優秀工人”的話,則可以優先分配。

  從吵架叫罵的話裏,不難聽出,當時的情況應該是:老周的工齡還沒滿足福利分房的標準,但他的哥哥和姐姐已經滿足了。如果他們家當時改建成了三層,就不會算作“居住困難”,那麼分房“排隊”時就不再會優先考慮。根據1999年終止福利分房時的情況,如果沒有“居住困難”的優先分配權,老周的哥哥和姐姐應該等不到福利分房的,最多隻會拿到一筆微不足道的錢作爲補償而已。

  4

  聽見老周哥哥和姐姐的聲音不在了,我出去門,看到老週一個人正坐在板凳上抽着悶煙。

  “你要抽一根嗎?”老周問。

  “不用了,我不抽菸。”

  “我問你個事,如果你懂,就幫我分析分析吧。”

  “好,您說。”畢竟是長輩,我客氣地回答道。

  “你知道(動遷)補償款的分配順序嗎?”

  “知道。”

  “那和我說說吧,尤其是通過繼承獲得的房屋的補償款是怎麼分配的。”

  “如果是房屋所有權人沒過世,那所有的錢自然歸所有權人;如果人過世了,那就是所有的繼承人承擔所有權人的義務和權利,如果繼承人們在外都有房,補償款平分了就是。如果不是,補償款優先補償給實際居住、且在外無房的人,等安置妥當後,剩餘的錢別的繼承人才能分。” 我想着前幾天看到資料,給他解釋了起來,想起他家的情況,又補充了一句,“也就是說,無論房屋處於何種狀態,所有權人構成如何,只要是在房屋中實際居住的人,而且此人無其他住處的,房屋的權利人必須安置。”

  “那什麼叫做‘安置’呢——我要是想買湯臣一品的房子,把錢都花光了、不給別人錢也可以嗎?”老周又點起一根菸。

  “很難講,一般要討論到這步的,都是要去司法調解或者打官司的。”我苦笑了一下。

  “這話怎麼說?”

  “安置的房子(房價)可高可低,比方說哈:湯臣一品,20萬一平米;瑞虹新城,7萬一平米;嘉定江橋,3萬一平米;青浦金澤,1萬5一平米——很明顯,住湯臣一品,和你身價相比是不符合的,你也付不起物業費;住青浦金澤,你上一次班單程要3個小時——可以說這兩個地方都不符合你的情況。但你如果買了瑞虹新城,上班時間要1個小時,同樣,你要是買江橋,上班也是1個小時,你說‘安置’,多少錢纔是個底?”

  “那最少的錢要多少,有說法嗎?”他似乎還沒算明白賬。

  “最少的錢——你去外面租房,也算‘妥善安置’了,只要你能答應。”我搖了搖頭。

  “就算我能答應,我兒子也不會答應啊!我兒子都和他女朋友說好了,動遷後就有婚房了。”他一下子激動起來。

  “所以說,這種事情一般都是走司法調解,如果你讓法院硬來判,其實法院也很難判的,具體的,你還是去動遷組問問吧,他們見多了,應該懂,我怕我有些東西對你講錯了。”見他有些急,我趕緊結束對話。

  “好的,謝謝你了。”他似乎有些不甘心地踩滅了菸頭。

  5

  過了一陣子,父親和我在一個週末又回去棚戶區的祖屋去看奶奶。奶奶說,一開始以爲隔壁兩戶人家要改建,噪音什麼的會挺大,結果聲音倒真不大,人家的房子花了一週不到,就建好了。

  我看了一下,老趙家新起來的二層、三層都搭好了,而老周家那邊似乎還是沒什麼動作,唯獨鄰近老趙家的那一側牆頭,能看出來是用水泥新砌的。

  老趙正站在門口,微笑着看着自家的新房。我奶奶說,這老趙平時都是不苟言笑的,自從“三層”建好了以後,每天都笑嘻嘻的,“感覺像是換了個人”。

  父親和老趙很自然地就聊起了房子來:“呦,你這房子造得挺好啊,比我家高多了。”

  “哪裏哪裏,這個房子是趕工出來的,施工隊說他們有經驗,應付動遷的丈量足夠了,我看他們活都接不過來,這裏趕完工,就去下個地方繼續搭樓了——這種趕進度的樓,我是不敢住的!”老趙謙虛道,“其實我才羨慕你們家呢,你們幾個兄弟姐妹都搬出去了,現在只要安置好了一個老奶奶,剩下的錢你們平分就好了——我們家,等我幫我兒子和自己買好房子,剩下的錢都要給分掉,除了換了個地方住,身上的錢都沒多。”

  “那你家裏人不爭嗎?”父親問。

  “能吵什麼啊?當初我是爲了我兩個哥哥福利分房纔沒改建的三層,我老子覺得我犧牲太大了,所以在走(去世)的時候立了個遺囑,讓我當戶主。現在我兩個哥哥能鬧什麼?我要是一火大,一分錢都不給他們,他們又能怎麼樣。”

  “哦,那你父親算是很有頭腦了,我們這裏能想到立遺囑的就沒幾個,不然也不會現在每家都吵了。”父親說。

  “不過這次老周倒真的是模子(漢子),我正準備請他喫飯呢。”老趙突然話鋒一轉。

  “他怎麼了?”

  “他不光自己沒建房子,還把以前他們家佔我們紅線裏的地方還給我們了。”老趙讚賞地說。

  “紅線裏面的房子?——怎麼還?”我父親好奇了。

  “就是他同意我把他們家的牆拆了——原先他們家多佔了我們家的一塊1平米大的地方,這次他把牆拆了,把這1平米還給我們了,我搭了三層,就多了3平米,少說(補償款)也要20萬了,我能不請他嗎?”老趙越講越開心。

  “啊?他兒子也到了結婚年齡了,他這麼搞,最後可能給他兒子買房子嗎?”我父親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老趙美滋滋地說。

  6

  經過了漫長的等待,終於到了簽約那天。我們一家人拿起了事先已經看過無數遍的動遷協議,在5分鐘裏,所有的權利人都簽完了字,然後就被旁邊的志願者們“熱情”地請出了動遷辦公室。

  父親和我又跑到了祖宅那裏,想多拍幾張照片做留念,路上卻碰上了老周。

  “今天簽約,你們家去了嗎?”父親開心地問他。

  “我們家特殊情況,今天不籤。”老周的話裏面帶着幾分沮喪和不快。

  “啊,你是做釘子戶還是怎麼了?我聽老趙說,你把原來佔他家的地都還了,現在又不簽約,是準備幹嘛?”父親很驚訝。

  “我纔不做釘子戶——只是我姐姐哥哥太可惡了,逼着我一定要‘全貨幣安置’,錢一到手他們就要分掉。我現在走‘託底’的流程,應該是不會有錢到我手上了,就算有,如果是‘特困安置費’,也是他們分不了的!”老周恨恨地說。

  老周這麼一說,我想起來最初那個我無心細看的“託底政策”文件。“託底”,是上海對於動遷時居住困難居民和弱勢羣體的一種補助,補助會隨地價和麪積波動。一般符合“託底政策”的居民,即使拿足了所有的補貼和獎勵,也很難保證動遷後的家庭安置,所以政府會再追加一筆不菲的安置補貼或是更大面積的動遷安置房,以保證動遷後這些特困家庭能達到或接近上海的人均住房標準。

  我們這個地塊的託底政策規定,人均居住面積不足6平米的,會給予“困難居民”一定的補償。老周家三口人,他兒子還是處於結婚年齡,平房的土地證面積爲16平米,是符合“託底政策”的。

  “你‘託底’了,那你家裏的兄弟姐妹怎麼辦?”我父親問。

  “當年我爲了他們犧牲了這麼多,現在他們卻來向我討要動遷款,如果是像隔壁老趙那樣客客氣氣、給人條活路就算了,他們現在是不給我留路啊——我要給小孩買婚房,自己還要最少弄套‘老破小’住住吧,他們給我留這些錢了嗎?還準備用官司威脅我,說一旦打官司時間拖得長,很多獎勵就沒了,他們自己都有房了,準備和我耗,這是人做的事情麼。”老周再也抑制不住憤懣,抱怨了起來。

  父親本來想說老趙家是有老人的遺囑的,但後來想想,還是把話嚥了回去。

  “現在我‘託底’了,算了算,我能拿一套兩室戶,兒子也能拿一套兩室戶,安置房的位置在曹路、惠南、臨港、羅店和嘉定新城,隨便我挑,而且我都問過律師了,我這麼做,安置房他們肯定是分不了的,最後他們能分的,就一點點補貼和獎勵。”老周的話開始收不住了,憤怒中又似乎帶了幾分報復的得意。

  “如果他們不服,不在安置協議上簽字,那儘管去打官司好了,反正我拿兩套房子就夠了,剩下那些獎勵補貼,既然他們以前威脅我說拿不到,那就索性大家都徹底拿不到——動遷組幫我算過了,如果他們能讓我順順利利地離開,讓我拿齊所有的獎勵,那至少還有100萬不到,大家一人30萬分掉算了;如果最後被打官司拖延了,那獎勵的大頭就沒了,所有的補貼加起來就不到30萬。”

  這次動遷,如果動遷戶在限定時間段內完成簽約、搬離、戶口遷出等,每一項對應都有不同金額的獎勵,而一旦超出此時間段,則不再有此類獎勵。父親聽老周說完,不由嘆了口氣:“你這麼做真是可惜了,原本以你(房子)這面積,搭個三層,拿500萬現金不是問題,現在你這麼一弄,把房子折現了,滿打滿算300萬最多了。”

  老周則不以爲然:“我這麼做,是替動遷組省錢了,所以動遷組不會來幫我多計較什麼超標拿了動遷房的事情——如果我按照拿500萬去操作,擴建房屋,最後到我手裏的恐怕連兩百萬都不會有。”

  “你這麼做魄力是蠻大的。”父親也只能苦笑着附和。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老周,不過後來當他兒子結婚的時候,老周還是給我和父親快遞了喜糖過來。

  編輯:許智博

  題圖:網易插畫師 關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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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某人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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