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做回自己”的說法在一些人中間盛行。老實說,對這個提法我一直搞不明白。

比如說我,我當然只能做“自己”,否則還能做誰呢?做美女范冰冰?性別不對。做小鮮肉鹿晗?年齡不對。做大作家莫言?腦子裏的文學細胞不對。做王思聰的爸爸王健林?荷包裏的銀子不對……總而言之,沒有孫猴子七十二變的神通,我做不了任何人,只能做我自己。

當然,自己和自己也還是有區別的。比如說,早上起來我要出門,走過玄關前的穿衣鏡,看到了鏡子裏的“自己”:頭髮戧毛挓挲,亂蓬蓬的;兩眼眵目糊,髒乎乎的;胡茬子慢下巴,黑𣯶𣯶的……穿着睡衣和拖鞋。欣賞了一番就覺得自己這個形象不怎麼樣,於是到了洗漱間洗臉、梳頭、刮鬍子,再到起居間換上能見人的衣服鞋子,然後走到穿衣鏡前照照,審視一下現在的“自己”:哦,這回還行。

一會兒的工夫,這裏就有了兩個“自己”:前一個是天性的、不加修飾的“自己”;後一個是社會的、略加改造了的“自己”。

其實,人的一生就是不斷對“自己”進行改造的過程,人總是在不斷成長,而不斷成長的本質就是不斷學習。喫奶不用學,喫飯是用學的,先用勺子喫,後用筷子喫,都是一個學習的過程。然後上幼兒園、上小學、上中學、上大學;學做人,學處世,學aoe,學人手足刀尺,學1234,學牛頓定律、學門捷列夫元素週期表、學微積分……這樣,“自己”就變得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一首兒歌模擬親戚見到一個幾年未見的孩子,要表達自己的驚喜,歌曰:

“我的兒,我的嬌,

幾年不見長得這麼高!

騎着我的馬,

拿着我的刀,

扛着我的案板賣切糕。”

“長得這麼高”,親戚看了高興,自己照照鏡子也覺得高興。

中國有個成語,叫“見賢思齊”。這個成語就是叫我們不甘心做原來的“自己”,看到“賢者”比自己強,比自己高,就要學習,就要努力;用文藝一點的話說,大概可以叫“每天努力一點點,做更好的自己”。

可是。有人要我們“做回自己”!

據說,“做回自己”是因爲我們都在“裝”,裝父母的好兒子,老師的好學生,同事的好同事,朋友的好朋友……這種“裝”使我們覺得累。

人不應該有僞裝。但是,年輕女人塗點胭脂或口紅,描描眉毛畫畫眼影也不必苛責。學做善事,學做君子,可能開始有點“裝”的成分在裏面,但是那本質上是一種學習,尤其不應該苛責。我的朋友劉化一居士自撰自書一聯,雲:

“假雖假,假遠勝真,假亦稱甲;

真確真,真不及假,真何足珍。”

化一先生信佛,佛家講慈悲,他鼓勵人們向上,做父母的好兒子,老師的好學生,同事的好同事,朋友的好朋友,即使最初看起來有點“裝”,那又何妨。如果你的“真”就是想佔便宜,就是想攫取,就是想佔有,就是想“唯我獨尊”,這樣的“真”有什麼值得珍惜?

前些日子,重慶一輛公交車駛入江中,車上所有人員全部喪生,這真是一場人間慘劇。究其原因,車上一位婦女坐過了站要司機停車,司機不肯,她便揮舞手機毆打這位開車的師傅,導致方向盤失控。這段錄像一公佈,衆人對這個婦女一通臭罵;而據有人瞭解,這個婦女的左鄰右舍認爲這個人平時還不錯,“待人挺和氣的”。

左鄰右舍,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也許,這個人在鄰居面前,還有點“裝”,肯於把心中的魔鬼裝進瓶子;到了公交車上,車上的人沒有一個是熟悉的,於是她毅然“做回自己”,露出本相。當然我猜她也不會想到闖出這麼大的禍來;但是恣意妄爲和釀成禍端從來只隔着一層窗戶紙。

如果誰走錯了路,勸他一聲“做回自己”(作爲“不忘初心”的同義語)也還可以;如果覺得做好人“累”,做好人壓抑、做好人不自由、做好人不上算就喊什麼“做回自己”,那還是最好打住。跟着這種口號走,把公交車弄到江裏去是偶然事件,把自己帶到溝裏去則是一種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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