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這裏,直接對你們,對你們這些硅谷諸神說。馬克·扎克伯格、雪莉·桑德伯格、拉里·佩奇、謝爾蓋·布林、傑克·多西,還有你們的員工、你們的投資人……英國所發生的事情就是西方民主未來的徵兆。當上百年的選舉法被技術顛覆,我們的民主被打破、我們的法律不再奏效。你們發明的技術非常迷人,但現在它們就是犯罪現場。”

講述完自己在南威爾士報道脫歐,如何一步步剝開劍橋分析醜聞,普利策獎入圍者、英國記者卡羅爾·卡德瓦拉德(Carole Cadwalladr)的 TED 演講後半段突然變成了戰鬥宣言。

這是溫哥華當地時間 4 月 15 日下午,TED 2019 年度大會的開場演講。而“硅谷諸神們”正坐在臺下。過去幾個月已經連公司全員溝通會都不再參加的 Google 聯合創始人謝爾蓋·布林當天照例出現在大會現場。而另一位被點名的 Twitter 聯合創始人傑克·多西也在演講嘉賓之列。

至於這些硅谷巨頭的員工和投資人。現場有 44 人公開列出自己屬於被提及的這三個硅谷巨頭。硅谷風險投資家更是隨處可見,他們構成了 283 位捐助者以上級別與會者的大多數,每人至少花 2.5 萬美元買票在溫哥華會議中心度過一週。

卡德瓦拉德對科技巨頭的指控從脫歐開始。大量假新聞通過社交網絡和 YouTube 定向投放給特定階層、偏好的英國人,而 Facebook 的定向廣告系統導致政治廣告投放無法被監管。Facebook 在抵抗超過一年之後開始記錄並開放政治廣告投放歷史,而英國競選委員會在 9 個月調查後也得出了脫歐運動競選資金超過法律限制的結論。

“脫歐所展現的,是自由民主已經被破壞,你們打破了它。謠言在傳播、在黑暗當中、用鬼知道哪裏來的錢。這就是一場顛覆活動,而你們是工具。這就是你們想要的?這就是你們想在歷史中留下的東西?全球獨裁運動的奴僕?你們以連接全人類爲目標,卻拒絕承認自己的技術讓人們趨向對立。”卡德瓦拉德以呼籲硅谷巨頭負起責任、配合歐洲各國的競選調查和監管結尾。整場演講都像她在《衛報》、《觀察者》的專欄一樣不留情面。

演講結束後,全場起立鼓掌大約 40 秒。

隨後 TED 負責人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登臺說,這是 TED 主會場前所未有的演講。

雜誌出版人出身的安德森以不同於其它大會的方式運作着 TED 大會。類似的有錢人大聚集一般都會有相對溫和的議題,不招惹聽衆和贊助商,世界經濟論壇甚至《紐約時報》辦的商業論壇都不例外。

卡德瓦拉德事後對我說 TED 提前看過講稿,知道她要直接點名這些贊助公司甚至個人,但沒有要求修改任何內容。她覺得這挺需要勇氣,特別是 Facebook 今年剛剛成爲 TED 贊助商,而 Google 資助 TED 超過十年。

最終 TED 的 12 人編委會決定爲自己看中的議題冒犯贊助商,選擇卡德瓦拉德作爲第一位演講者,緊接天體物理學家 Sheperd Doeleman 關於黑洞照片的暖場對談。

某種程度上說,溫哥華每年 4 月舉辦的年度 TED 大會就是一個按年出版的媒體,超過 100 場演講在五天半時間裏密集完成。這些視頻被十幾臺帆船賽事用到的巨型攝像機拍下,剪輯成視頻在未來一年多時間裏陸續免費放到網上不打廣告供人觀看。

與此同時,這場大會每年爲整個 TED 組織提供數千萬美元運作資金。關於 TED 演講的準備、TED 大會的運作,2017 年已有兩篇報道:如何準備一場 TED 演講、10000 美元門票看些什麼?

演講內容每年都包羅萬象,但會有一些重點演講代表 TED 最關注的議題。安德森去年在媒體溝通會里說自己不想做《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的頭版標題,要找每年最重要的事情。他常舉的一個例子是 1989 年,全世界最關注的新聞往往是蘇聯解體、東歐劇變等政治事件。但蒂姆·伯納斯-李(Tim Berners-Lee)那年創造的萬維網概念卻鮮有媒體關注。事實上當時的蘇聯解體只是時間問題,而萬維網卻是影響全人類至今的重要突破。

卡德瓦拉德關注的話題,不管脫歐、還是劍橋分析,都是《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的頭版標題。TED 做了去年還說不會做的事,不過也提供了兩面的聲音。

卡德瓦拉德的戰鬥吶喊結束之後,會場響起的是共和黨的聲音。

TED 2019 第二場演講者弗蘭克·倫茨(Frank Luntz)是字面意義上的共和黨聲音。他作爲小布什的顧問將遺產稅和地產稅包裝成“死亡稅”,同時還是今天人們不再說“氣候變化”,而改說“全球變暖”的主要原因。

“我終於知道爲什麼我被安排在這一場了”倫茨自嘲說,此前與 TED 溝通演講內容的時候他並不清楚演講順序以及其他人的演講主題。

倫茨開玩笑說自己雖然被介紹爲共和黨戰略專家,但其實最想當民主社會主義者伯尼·桑德斯的農業部長,這樣就可以看着樹上掉下各種免費的東西。

今天還可以說話的國家,基本也都陷入政治對立當中。根據倫茨的調研數據,現在美國 18 - 29 歲的年輕人有 49% 因爲政見不同,有過拒絕和朋友或者家庭成員對話的經歷。而他在 TED 現場的小調查也有僅 1/3 比例舉手。

倫茨沒有爲社交網絡傳播仇恨或者激化對立而辯護,而是試圖通過自己擅長的語言技巧,提供減少對立的實際溝通技巧。

如倫茨所說,當你說出“我恨特朗普”或者別的什麼人的時候,對話就已經結束。解決辦法是更有技巧的溝通,以維持溝通的存在。比如:

說“想象”(Imagine),而不是“夢”(Dream),哪怕是美國夢,夢從定義上就是虛假的,而想象是在鼓勵對方自己構建一幅畫面,這纔是溝通;

說“我知道了”(I Get It),而不是“我在聽”(I’m Listening),不要一說話就暗示自己聽的東西不重要;

說“更乾淨、更安全、更健康”(Cleaner, Safer, Healthier)而不是“可持續”(Sustainability),後者暗示了維持現狀;

說“更健康的經濟”(A Health Economy),而不是“經濟增長”(Economy Growth),後者聽着就像是 MIT 和哈佛,而“健康”基本適合用在所有地方;

說“相互尊重”(Mutual Respect),而不是“忍受”(Tolerant),後者是我接受,但我不喜歡,前者則代表着一種學習的可能;

說“包容”(Inclusion),而不是“多元化”(Diversity),後者暗示說從不同地方硬找幾個人拼一起,而且早就泛政治化。

他也是第一天第二位讓全場起立鼓掌的演講者。

對卡德瓦拉德的更直接回應來自 Twitter 聯合創始人傑克·多西(Jack Dorsey)。

16 日上午,傑克·多西以他日常的裝束出現在 TED 臺上,黑色帽衫、灰色牛仔褲、昂貴的 Rick Owens 運動鞋,多了一個遮住耳朵的帽子。

傑克·多西與克里斯·安德森在臺上對談 30 分鐘,談他作爲最重要信息平臺之一的 CEO,如何應對假新聞與仇恨言論傳播,解決自己公司促成的人與人對立。

Twitter 不是最大社交網絡。按照它今年剛開始披露到日的數據,每日只有 1.26 億人打開 Twitter,不到 Facebook 的 1/10、微信的 1/8。但從各國總統和政府賬號、到運動家、媒體記者,甚至新華社英文版都將 Twitter 作爲自己的發聲渠道。

Twitter 回應的同時,TED 也公開邀請扎克伯格或者桑德伯格在本週大會出面回應,同時在週二將卡德瓦拉德的演講視頻開放給全球觀看(點這裏,大會順序和上線順序不同,且每個工作日只會有一個視頻上線)。

類似的事情發生過。2014 年斯諾登通過一個機器人遠程做完 TED 演講之後,美國國家安全局副局長也視頻連線接入,稱自己不想錯過一場重要的討論,雖然他辦公樓內的紀念碑上就刻着“They Served In Silence”。但在不間斷的醜聞打擊下,扎克伯格已經沒有一年前那麼愛在鏡頭前說話。

大會開幕前,安德森在媒體溝通會上說這幾年 TED 算是被迫開始關心政治議題。曾經 TED 所代表的“科技、娛樂、設計”都和政治有一定距離,可以更關心真正有長遠影響的進步。

1984 年開始的 TED 見證了美國幾代技術公司從實驗變成帝國,首場大會就搬來了喬布斯剛發佈的 Mac 電腦、索尼與菲利普合作的 CD 光盤。等安德森 2002 年接管 TED 的時候,貝索斯和蓋茨都是積極參與者,現在兩個家庭的基金會也一直是 TED 的大讚助方。

2016 年 Uber 創始人查韋斯·卡蘭尼克還在談監管如何阻礙創新與進步。到 2018 年 TED 首場演講進行時,扎克伯格已經在華盛頓接受美國參議員拷問。一年後,Facebook 和 Google 被國會質詢已經不能叫新聞,而 #MeToo 運動也像風暴一樣刮過整個科技、投資圈。

安德森說 TED 已經沒辦法、也不應該像以往一樣簡單講述科技的故事,講講商業模式、高增長、盈利模式之類。“TED 需要帶來更深的討論。”

最開始的變化發生在 2017 年,那年 TED 開場僅前兩天,就有三位演講者指名道姓談特朗普。美國著名民權組織 ACLU 負責人在他極富創意的演講中直接稱特朗普是暴君。但不止一位與會者和我抱怨說自己來 TED 就是要脫離每天電視新聞裏那些東西。等到大會中途與會者上臺反駁的環節,已經有人直接指責 TED 不應當鼓勵對於美國總統的不尊重言論。不管誰是總統,重點在於他是總統。

去年的演講則徹底迴避了特朗普,確切說很大程度上回避了所有激烈政治話題,最重要的首日演講是兩場關於未來是樂觀還是悲觀的探討。

兩次試驗後,TED 開始直面政治化議題,提供兩邊的聲音。

對立當然不會因爲幾場演講消失。卡德瓦拉德跟我說雖然全場鼓掌,但她在臺上也能看到前排兩人的白眼,“去他的”是她腦中的想法。一位硅谷投資人會後則跟我說,“她的演講很有力,但肯定搞錯了什麼數字。”

而卡德瓦拉德和多西兩場演講雖然來自針鋒相對的雙方,但並沒有帶來更新的解決方法。卡德瓦拉德的解決辦法大致是政府制定更嚴格的法律,社交網站像傳統媒體一樣以更多人力干預,確保不會出現仇恨言論蔓延。

而多西則一直毫無情緒波動、面無表情地平靜敘述着自己的工程師分析路徑。

Twitter 在 13 年前設計時,通過鼓勵轉發數字、鼓勵關注數字增加用戶活躍度。但理性思辨從來也不會像挑釁言論一樣獲得那麼多傳播,隨着互聯網從一個小圈子變成全人類的日常所在,仇恨和攻擊在這樣的機制下成爲主流。

多西的解決辦法包括兩方面:

用新技術解決技術問題。

具體來說,利用機器學習尋找違規言論,經人工確認後刪除,目前已經有 38% 的違規言論這麼處理。同時去年 Twitter 刪除了數以百萬計的機器人賬號。更多具體的數據 Twitter 在官方博客裏同步公佈。

2.重新設計 Twitter,鼓勵有意義的對話

“現在的一個大問題是,人們很難從社交網絡上學到東西。有些人可以,他們有一個非常豐富的社交圈,但需要折騰很長時間。”多西說 13 年前的社交網絡設計不太能適應今天的世界,Twitter 委託第三方機構和 MIT Media Lab 合作,要以四個維度衡量什麼纔是健康有意義的對話。包括雙方的交流到底是不是有交集;雙方的交流是不是基於同樣的事實(不一定是真實);是不是暴露在不同的觀點下;交流是不是開放而禮貌。

末了,安德森打比方說,“現在我們就像在一艘名叫 Twittanic 的巨輪上,船長傑克總是傾聽我們的意見,這很好。但我們已經喊着‘傑克!前方有冰山,你快轉向’。你什麼時候才能調轉船頭呢?”

傑克·多西的回答是:“快不能解決問題,還是要建立一套可以擴張、可以經得住調整的框架。”

聽衆不是很滿意,現場在座的硅谷天使投資人 Chris Sacca 發推問:“你願意顯著減少活躍用戶數和互動數,華爾街用來衡量公司價值的兩個服務,來‘提升對話的健康度麼?’”

多西沒有在現場作出回應。但相比只讓法務、繼任者上臺的 Google 和 Facebook 來說,多西僅僅坐在這裏就已經足以贏得掌聲。

如果幾場演講能解決問題,世界怎麼會是今天的樣子。好在 First Aid Kit 適時來到現場,以三首曲子帶來和樂隊同名的效果。

無解的話題之外,TED 今年照例會有上百人談論沒有那麼對立的進展,最大小火箭公司,Rocket Lab CEO 談了自己的衛星民主化計劃;一位動物學家試圖將可愛的漁貓包裝成保護紅樹林生態的旗艦動物;囧瑟夫會以 HITRECORD 創始人身份到場,不知道說什麼。

全能探險家 Victor Vescovo、Twitch 聯合創始人 Emmett Shear、Google ATAP 工程負責人;幾位要出新書的作家,包括《紐約時報》專欄作家 David Brooks、專寫人工智能笑話的科學家 Janelle Shane;或者獨立導演們,有人花十年追溯 1953 年伊朗政變、有人專門拍科學家題材電影。具體名單可以在這裏看到,我們將在未來幾天發來現場報道。

題圖:TED2019 大會現場,來自 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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