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白日焰火]的黑龙江某地,到[南方]的湖北某地,刁亦男延续了在作者电影中,融入类型片的手法。外媒评价刁亦男:。

在今年戛纳国际电影节首映场,观看了柏林金熊得主刁亦男的最新导演作品[南方车站的聚会],影片在海外市场,使用了[野鹅塘]这个更笼统、虚幻的片名。

大型电影节的环境下,最有趣的事情,就是跟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谈论看过的电影。

出乎我的意料,比起大部分中国媒体,[南方]在外媒获得了更多的好评。有位巴西记者跟我说,这部是他主竞赛里最喜欢的影片,理由是“美学质感上乘”。

戛纳官方广播秀上,英国影评人乔纳森对刁亦男赞不绝口,说他把胡歌拍出了罗伯特·米彻姆的感觉,英俊、硬朗。而我听到最多的措辞,是“很法式,但很中国!”

从[白日焰火]的黑龙江某地,到[南方]的湖北某地,刁亦男延续了在作者电影中,融入类型片的手法。

只是这一次,伴随着“雪花”融化为“雨水”的地理南迁,叙事方式、摄影风格,都有了明显的转换,普通观众对[南方]的认知度、接受度有待后续的持续关注,但毋庸置疑,在国际电影层面上,中国又多了一位让人期待的作者导演。

外媒评价刁亦男:

《卫报》:“我们没能切入到角色内心最底层的深处,影片的浪漫,它的宿命论,没能与其大师班的视觉语言匹敌,但毫无疑问,刁亦男拥有他独特的电影风格。”

Slashfilm:“[南方车站的聚会]是一场盛宴,这部中国犯罪惊悚片就像一只精心打造的魔方,证明刁亦男逐渐成为一位黑色电影的大师。”

《 The Wrap 》:“刁亦男让我想起尼古拉斯 · 温丁 · 雷弗恩,不仅仅是因为他们都喜欢用霓虹般的打光照亮每一个场景,也因为他们享有共同的美学质感,只不过雷弗恩偏于奢华,刁亦男的视角更关注工薪阶级。”

Filmstage:“动物园里枪战戏的剪辑,有着一种切分音般的先锋触感,将野生动物的人工化,和它们的凶猛本性形成鲜明对比,与刁亦男上一部作品[白日焰火]中的直接暴力完全不同。”

Cinevue:“[南方车站的聚会]沉浸在完全的宿命主义中,翻转了类型片固有的套路,是一部偶尔晦涩,但制作精良的黑色情节剧电影。”

诗意漂泊

■片名为什么取作[南方车站的聚会]?

□刁亦男:

先有了一个大致剧情,大概中前期想到了这个名字。

因为车站总是在记忆里,我们从外地去上学,在车站经历告别、重逢,更小的时候,我经常坐短途火车,那种离开的伤感,总是跟车站联系在一起。

我喜欢车站,喜欢火车,所以我的电影里常有火车的元素。铁路伸向很远的远方,好像是一种很遥远的乡愁,一种很浪漫的空间。

聚会,是一个很漂泊的感觉。其实人生从终极意义上来讲,就是一场聚会。

每个人的相识就是一次或深或浅的聚会,或者邂逅。电影里的两个主人公,从表面上来讲也是一次短暂的聚会,他去完成一个赌局,是为了妻儿,为了更深远的“聚会”。

■你怎么处理和强化“南方”的概念?

□刁亦男:

对,其实元素很多,广场舞、雨水这些。

南方的雨水比较多。环境,一方面是气氛的需要,雨是非常诗意的,雪是比较抒情的。这两个区别在于,雨更加的阴郁,传递出来的诗意更加硬朗,雪更浪漫一些。

那么电影开场是一个雨夜两个人相遇,是出于神秘、阴郁气氛的需要。另外一方面,环境也带来一种压力,就是这个人要经历各种皮肉之苦之后才能达到目的地,所以恶劣的天气条件是其中一部分。

■剧本是如何创作的?

□刁亦男:

这个剧本写了两年。其实一开始是完全凭空想象的,就是“我”有一笔赏金,给喜欢的女孩,这个女孩到南方上学,“我”跨越千山万水一直找她。

但是觉得这个故事特别自我、特别“纯爱”,现实中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拍完[白日焰火]之后看到一个新闻,是东北的一个越狱犯自己拿自己的赏金。这个新闻让我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我原来的胡思乱想。

因为这其实是蛮严肃的一个问题,主人公一开始其实没有那么强的求生欲,他已经在经营自己的末日,或者说在经营自己的死亡。

其实我们人生也是一场经营,怎么用最美的方式,最能够给自己一个交代的方式来完成人生价值。

在很短的30多个小时里,他就是在做这件事,只不过被戏剧性浓缩了,所以具有一种超强的存在主义,因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在当下的缝隙中,寻找到自我生命价值的存在和危险性。

尽管刁亦男的电影作品不多,但他所展现的电影知识储备、现场拍摄经验,都成熟得如同老手

动物凶猛

■因此在这个电影里能看到人身上的那种动物性。

□刁亦男:

对,在动物园里,动物的眼睛和人的眼睛已经融合在一起了,没有善,没有恶,或者是说没有一个绝对的好人或者坏人。

作为生命来讲,大家都很焦虑、茫然,都在这个世界上游荡,寻找自己的终极的处所。在城中村的廉租楼里,那些手电照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像是夜行动物,露出茫然的目光。

我们不能否认自己是动物,人说自己是更高级的动物,普通动物没有思想,但是普通动物有时候比人敏感,人又不如这些普通动物。

这个世界就像一个丛林,一个猎场。在生命或者是利益受到压迫和损害的时候,人会爆发出某种野蛮性和生命力,这是我想赋予到这个人物身上的东西,让他不同于以往的儒家文化的温和,我想让他有一些英勇和暴烈,去完成使命。

■除了魔幻、暴力的部分以外,还有一些有生命的、现实日常的东西,但是它需要被记录下来。

□刁亦男:

对,它是一种社会景观,现在中国很多小的地方的社会景观。

我们生活在这个空间里的人,也曾经这样去完成自己的行动,也很奇异。用一个英勇的武士去形容他也不为过,我觉得就是放在春秋时代,都是一个可歌可泣的人。

不断地在电影里面,怀疑爱情,怀疑友情,怀疑道德,同时我也在电影不经意的时候去赞美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情况,但是的确我充满了对这些东西的思考。

其实这种矛盾才是真实的和有价值的。

这个世界肯定是充满了罪的,充满了暴力,人会妥协或者是丧失掉自己,但是人还总是在寻求让自己得到安宁的一种终极的结果,哪怕他拿出某种姿态来,我觉得都是值得去赞赏的。

其实这是所有人的底色,人性共通的东西。

即便他是一个所谓“黑暗”的人,他身上突然冒出了一些光来,就显得更明亮,比一个文明人身上的更让人信服,因为文明人,你可能觉得他在包装自己,但是一个“黑暗”的人这样,你肯定会相信,即便人这么“动物”,即便这么“凶猛”,也还是有温暖柔软的地方。

摩托小偷小聚会这场戏至关重要,一开篇就牢牢抓住了观众的注意力,铺垫后面的剧情

准备周全

■在片中看到了几种不同的人生,按照我们传统意义上来讲,电影有正有邪,有庸庸碌碌那些日常的东西,你有没有觉得在影片当中设置了一种互文的关系?

□刁亦男:

有。

比如说小偷大会和警察开会,包括最后作坊的那些会议,就是说我们在生活当中也有无数的聚会,虽然自己身份不一样,但是他们的确像是一个互文的社会结构,因为警察如果扮演的都是很脆弱懦弱的文明人,他不一定能斗得过匪徒,他有时候要乔装打扮,或者说他的气质里要有比匪徒更强悍的东西,他才能战胜它。

我觉得全世界的警察和全世界的小偷或者匪徒,都是类似于这样猫捉老鼠的关系。

■影片中小偷在开会,掏出了枪,警察在开会,也提到了枪。小偷骑摩托违法犯罪,警察骑摩托执行任务,这种对比性特别有意思。

□刁亦男:

但它也都是真实的,就是他们破案的时候,不得已,一定要把自己化妆成摩的司机,他才能“下沉”,接近那些城中村的人。

■这就是那种所谓的警匪电影或者是悬疑电影的好处,因为有的时候你通过塑造警察,其实是在塑造罪犯,你在塑造罪犯的同时,其实也在塑造警察,如果罪犯这么狡猾,警察还把他逮住了,这就是特别有魅力的一个地方。

□刁亦男:

是的。

这个就是超越道德,不是在这个上面用道德来去判断这种互文关系。

■说说抓捕那段,尤其万茜的角色,出现在小吃店,吃馄饨前后那场戏,那个地方用到的镜头,调度特别有意思,你拍了多久?

□刁亦男:

那个地方可拍得久,因为拍摄的时候遇到了问题,到了那个地方,是孝昌县,我们拍摄需要向他们县里申请,他们领导、宣传部就知道有这么一部电影在县里拍摄,而且发了条微博说今天晚上要在这个地方拍胡歌,在当地第二中学门口。

所以他们全县(包括周边地区)的文艺青年或者对胡歌感兴趣的人全来了,他们每小时的人流量达到了四万,最夸张的时候水泄不通,我都挤不进去了,作为导演都进不了片场。到处都是人,你猜他们在看什么?

他们在看我们的美术抬桌子,几万人围在那看美术抬桌子。

■胡歌还没出现?

□刁亦男:

这场戏其实没有胡歌,但是我们制片部门不是要跟人家公关吗?你就说这里边有谁谁谁,结果他们县里边紧急下达了一个命令,就说你们剧组拍摄不能在天黑以后拍,天黑以后是人口最密集的时候,你们要到晚上12点以后。

所以我们在县城的那一场戏,整个段落,都是在晚上12点以后开始拍的,那么每天只能工作四个半小时,那边四点半、五点,天就亮了,就得收工了。

之前你还得去准备,顺便跟围观群众打游击,耗到他们觉得我们这些人也是骗子,根本不拍,他们就走了。

幸好当时世界杯正在进行,就有的人就去看世界杯了,有的人就干别的事情去了。

好,人走了,我们就开始工作,那段时间很焦虑,一看那些人水泄不通,而且我们的场务把我都当成了群众,赶我走。“靠边,靠边,别围着。”他急得都不认识我了,现场一度乱成一片。

你想想那些镜头里边,在画面外面,围着几万人,但是演员还很淡定地去拍完,也是很不容易的。

■拍摄这些戏,有没有提前准备分镜头?

□刁亦男:

会做,但是我记得长镜头都是在现场去做,因为长镜头也不需要分切,根据现场的地势,根据现场的群众演员来调度,但是有分切的镜头都是拍摄的当天,我们都是白天中午就起来了,然后下午会开一个分镜会。

开完会,就吃完饭大家就出发,都是夜戏嘛,全是晚上拍,所以我们基本上是这样的顺序。

■整个电影在拍摄的时候,有没有一些你事先设定,无论如何我都不要退让的一个原则?

□刁亦男:

几乎都是这样的吧。每一场都是严格地按照想要达到的标准去拍,一直拍到过关,过线才会停下来。

■有没有反复推翻重新来过的镜头?

□刁亦男:

有,结尾桂纶镁和万茜角色一起走掉,那是我们在整个戏当中,唯一反复过的,已经拍完了,万茜也准备回北京了,但是我觉得(拍得)不好,我觉得我在现场妥协了,自己骗了自己,或者说我没准备好,就想把万茜叫回来了。

第二天万茜回来拍海报,我听说了,就让他们赶紧把她扣下来,重拍这场戏。当初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时间太紧张,来不及了,所以没办法。这是我唯一一次自我妥协。

■你重拍的时候调整了什么?

□刁亦男:

调整了很多,包括镜头的运动,运动的轨迹,她们转过来弯,包括水溅在她们脸上,这些以前都没有。

■桂纶镁,有什么东西特别吸引你?上次你让她扮演了一个东北女人,这次她演湖北人。

□刁亦男:

一个是我们[白日焰火]合作得非常默契,我觉得她是一个很有能力的演员,塑造能力很强。

所谓的能力就是它可以屏蔽起来,把自己变成一个你完全想象不到的人物。有的演员可能能力就欠一些,她是有这个能力。

另外她身上有一种疏离的感觉,这种疏离的感觉也可以转化成某种神秘感,这种神秘感在这部电影里面也是需要的。

同时她也有某种天真和朴素的东西。从[蓝色大门]开始,我就发现她身上有这种很粗粗的、朴素的气质。

所以综合这些原因还是决定让她试一试,因为我觉得既然用老胡来去演一个悍匪,是超越了很多人既定对匪徒的印象和想象的话,桂纶镁也完全可以去塑造一个陪泳女。

胡歌和桂纶镁作为男女主角,与导演刁亦男,是撑起影片的铁三角

挑战自我

■那年我在柏林看完你的[白日焰火]之后,和一个美国记者聊天,他说[白日焰火]最好的一点,是用了黑色电影的类型,讲述了一个特别中国的故事。如果没有类型片这个属性的话,他可能会看不懂。

你是一位很擅长类型片的导演,这次[南方],除了类型元素,还有别的东西在里面。

□刁亦男:

对,当然你要反类型和跨越类型,因为类型片已经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发展得非常成熟了,如果我们现在还是去重复人家那些拍摄方式和讲故事的方式,就显得有点太懒了,肯定要给到新鲜的东西。

现代的观众,我理解的好的观众,他也不满足于只看一个故事,清清楚楚的,惩恶扬善,或者是常规模式就讲完了的故事,还是需要更多的体验,更纠结的一种关于心理层面的呈现。然后把更好的影像画面,给到他们。

类型片其实说起来容易,要拍起来的话,如果要有所突破或者不同,蛮难的,因为它跨越了商业片和作者电影,对我来讲,它要承担起这么一个兼并两种电影的任务。因为商业片,好的商业片,拍好了也很难。

当然对好的艺术片,导演要付出很多代价,包括孤独,包括不被认可,但同时你又要把这两者在这种类型片里结合起来,我觉得是要经过一番思量和周折。

■有些创作者会把类型片当作偷懒,当作一个外壳,觉得把既定的要素放在这里就行,其实完全不是那样的。

电影其实作为一种创作,很暴露个人的相关知识体系,投入多大,是骗不了人的。

□刁亦男:

对的,我觉得肯定是要经过身心的历练,即便是类型片,你也要有电影美学的立场,没有这个的立场的话,拍出来肯定也是有问题的,很有可能就像你说的,是简单的填充。

我觉得这样的情况,可能他的电影就缺失很多细节,没有建立起一个标准。

■这次你的视听语言其实有的时候,已经大于了那些传统叙事。

□刁亦男:

对,这次在电影本体里边做了一些探索,完全用视听语言来叙事,而不是用戏剧性的对白或者叙述性、交代性的铺垫去讲述剧情。

它更像那些我喜欢的一些老电影,比如说[用心棒],比如说莱昂内的意大利西部片,比如说让-皮埃尔·梅尔维尔的[独行杀手],比如说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奇遇],这些电影都是充满了现代元素,他们的人物都是凌空而来,没有前因后果,但是他们在这里边,通过他们的行动,让我们渐渐地对他们有了印象。

他们在有限的时间,通过行动完成了导演的诉求。

我觉得这些都影响了我,让它显得不是那么传统,或者说作为一个电影艺术工作者,步子迈得可以大一些。

包括黑泽明、小林正树,是这些日本的剑戟片,特别是胡金铨的电影,香港动作片对我都有深远的影响,但是你说具体是哪一个细节,哪一个人,哪一部,我说不出来,只是说我很喜欢这些,他们潜移默化地熏陶了我。

然后让我慢慢地可能有了这么一个趣味,想在自己的电影里面去探索这种感觉。

■我们很难在一个类型电影里看到那种文学性,是不是[白日焰火]让你更加自由了,还更加有信心了?

□刁亦男:

可能是更加自由了。因为这个电影也是彻底地,对电影语言进行了一些探索。我不仅仅想给观众一个故事,我还想给观众它连带出来的这些泥土。

这些散落在周边的东西也有价值的,它所在的这个世界对故事是有帮助的。它不是一副骨架,或者像古老的电子游戏,一关一关过,最后把大boss打倒,每次玩都差不多。

很多类型片没有二度叙事和浅叙事,所以我不太喜欢这种纯的商业片。这可能是我以前拍独立电影或者所谓艺术片的一些习惯,我把它带到了类型片里去,做了一个中和,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自我安宁和满足。

(采访_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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