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到海子的故乡去,“我把远方的远归还查湾” | 王家新

“我把远方的远归还查湾”

王家新

这是我第一次来怀宁。多年来,我一直想来海子的故乡看看,好像这是我自己的一个“未曾到过的家”。谢谢海子的亲人们,为我实现了这个愿望。

与海子的母亲在查湾(左海子的母亲 右王家新 摄于2019年12月28日)

来怀宁的当天下午,海子的大弟查曙明忙于张罗会议,我就请海子的堂妹查平生女士带我去了查湾,看了海子的母亲。我想,海子母亲不仅是海子的、也是我们的母亲。因为我小时候最喜欢和母亲一起种菜园,所以我也特意请海子母亲带我去了她家屋后那片青翠的菜地。在村子边行走时,当老人家用手给我指海子从小上学所走的田埂路,我真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

在海子母亲翠绿的菜地交流(右王家新 摄于2019年12月28日)

冬日的查湾田野,一片荒芜,但它依然是一个伟大的摇篮。

因此我会对海子堂妹说起我听到的一支美国乡村歌曲:“感谢上帝,我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孩子”。这里有几个关键词:乡村、感激、孩子。这也正是我自己和海子最初的、也最根本的一个汇通点。

海子当年上学走的田埂路(王家新摄于2019年12月28日)

我也由此想起了洛尔迦 “我热爱这片土地。我所有的情感都有赖于此。泥土、乡村,在我的生命里锻造出伟大的东西”。洛尔迦曾如此说,好像这也就是海子的话!查平生女士买过一本我翻译的洛尔迦诗选,她对我说“海子一定喜欢你翻译的洛尔迦”。是的,我相信。

同时,我还感到:作为海子生前的朋友,作为一个和海子一起分享了一个诗歌时代和一种命运的人,这次来怀宁,我还有一种替海子返乡的感觉。好像我是在替一个不死的灵魂履行某种仪式。

作者在海子故居(左)和海子纪念馆(右)留言

我们这一代人,已在诗歌的路上走了四十年的历程了。我们也都知道, 在海子的全部创作中都贯穿着一种灵魂的乡愁。就在昨天来查湾的路上,经过村口一个小山梁时,查平生女士告诉我当年海子母亲最后一次送海子时就送到这里,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向了远方,最后也死在远方。想到这一切,我在海子故居留言薄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我把远方的远归还查湾。”

大家都知道,这是对海子名诗《九月》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的一种改写。随行的朋友、《神的故乡鹰在言语——海子诗文选》出版人多马在一边看了说他很受“震撼”。不管怎么说,我也只能这样写了。

我们这一代人,都已走过了一个漫长曲折的历程。这一次,我们不仅替海子回了一趟故乡,也把他的“远方的远”归还给了他的出发地、他的永恒的童年故乡。这种“归还”,显然,是要付出很多代价的。

这就像人们所说的:“只有经历很多,才能返回故乡。”

所幸的是,海子有了这样一个永远在等待他的故乡。“怀宁”,多好听的名字啊(我甚至感到,这个名字本身就暗示了海子对诗歌的理解,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他就这样说:“诗歌不是视觉。甚至不是语言。她是精神的安静而神秘的中心。她不在修辞中做窝。她只是一个安静的本质……”

而海子一生的使命,用他的一首诗来说,就是 “重建家园”(“生存无须洞察/大地自己呈现/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重建家园》),无论他是否最终完成了这一使命,他那壮怀激烈的一生,他那永不安息的灵魂,在家乡怀宁的怀抱中获得了永久的安宁: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这是海子《重建家园》的最后一节,今天读来,真有一种先知般的感觉。

在第五届海子诗歌奖颁奖典礼上,海子的胞弟查曙明朗诵海子的《亚洲铜》(摄于2019年12月29日)

这次来怀宁, 我再次感到海子还是一位有待我们重新发现和认识的诗人。现在我们在海子生前的母校高河中学里开座谈会,上午的第五届海子诗歌奖颁奖典礼和朗诵会上,海子的大弟查曙明朗诵了海子的《亚洲铜》,他那铿锵动情的朗诵,也帮助我重新发现了这首诗。“亚洲铜”、“亚洲铜”,据说海子故乡有一座山产铜,而海子独出心裁地把它和“亚洲”结合在一起,我也由此更多地理解了他那卓绝的诗学追求了。

当然,认识一位诗人不易。里尔克说过“名声是误解的总和”,这句话用来形容持久不衰的“海子现象”或“海子崇拜”也正合适。似乎海子本人就是一个先知、孩子、圣徒、流浪汉、青春偶像、疯子、智者、“野蛮人”、赤子的混合物。我知道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来这里“朝圣”。我还听说有一批年轻人,曾在海子墓前一边喝酒一边读诗,一边读诗一边痛哭。这些,都已远远超出一个诗人的期待和想象了。

在查湾海子故居(摄于2019年12月30日)

好在海子的诗经得起任何误读。这次我也看了海子的从昌平运回来的满满四书柜藏书。若非海子的同时代人,现在的年轻人、甚至年轻的研究者们能了解这些书的来源、了解它们各自对海子的意义吗?很难。

因此我在这里想说的是:海子是他的故乡造就的,但也是他所属于的时代造就的。我们要认识海子,需要把他放在他那个时代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特有的时代氛围下来读解。要理解海子对今天的意义和启示,也需要把他的创作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诗歌精神、诗歌传统联系在一起。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荒凉的、从漫漫长夜中醒来的时代,是一个富有巨大的饥饿感和精神诉求的时代,是一个在文革的废墟上“重建家园”的时代。海子的诗正是那样一个时代的产物,他把它的痛苦和寻求,把它的精神冲动和诗歌狂热都体现到了一种令人惊异、叹为观止的程度。

正是在那样一个深切意识到自身贫乏的时代,海子被“选中”,成为一个以诗为生命和全部信仰的诗人。的确,对海子和我们那一代很多人而言,写诗就等于走上一条追求真理的道路,这甚至意味着某种牺牲和献祭。在上午的朗诵会上,舞台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背着背包、大步走在黎明的空旷道路上的年轻人的形象。那不就是海子吗?是, 那也是我们那一代“早起者”。海子,一个永远行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时时“为朝霞而流泪”的海子!他的精神纯度和强度,他的牺牲精神,他对诗歌的那种神圣感,可以说是现在的年轻人鲜有人能及的。

这也是海子让我永远尊敬的地方。他绝不像诗坛上的那些功利之徒或那些满怀“文学史焦虑”、整天想着要在文学史上占一个什么位置的诗人。

在第五届海子诗歌奖颁奖典礼上,著名朗诵艺术家一舟朗诵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王家新摄于2019年12月29日)

上午有人朗诵了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正因为海子是这样的诗人,这不是空洞的宣言。从海子的嘴中说出来,它也有了真实的、震动人心的力量。

海子本质上是一个单纯、木纳、敏慧的乡村孩子。但是他有幸生在了一个伟大的、燃烧的、充满了精神激荡的八十年代。他忠实于自己的本性,但又在那样一个年代迅速地、充分地打开了他自己,拓展、强化和提升了他自己。是那样一个年代唤醒了他,点燃了他,也强化了他以诗来燃起生命圣火的意志和决心。

我们都知道海子曾全力以赴他心目中 “真正的史诗”或“大诗”。在80年代那种特有的“意义重建”的时代精神氛围下,这不仅是一次属于他个人的对“伟大的诗歌”的壮烈冲刺,它体现了那个时代最令人惊异、最“疯狂”的诗歌冲动。

“大诗”为骆一禾、海子、西川共同的诗歌观念、抱负和野心。在《祖国或以梦为马》中海子反复吟诵“此火为大”,甚至宣称“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纵然我本人对此一直有所保留,因为在我看来它们缺乏应有的艺术限度意识,它们让诗歌承载了过多的思想、精神和文化的东西,但这就是那个时代。海子也必得经过这一个阶段,不投入到这样一场“精神的烈火”之中,海子也无法成为我们所看到的这个样子。

但是,即使是在对“史诗”的狂热追求中,海子依然是海子。他的诗从来就是生命之诗(虽然有些诗也显得过于庞杂),而非脱离了生命的“文化之诗”。那个时代赋予他的诗歌理想和抱负,使他由最初的乡村抒情转向了现时代意义上的思与诗,它融合了生命的苦痛、对贫乏的意识和一种信仰冲动。即使在今天,它们也仍有着它们的现实意义。

比如《祖国或以梦为马》中的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今天读来,我仍感到铮铮有声。海子深切感到了时代的致命匮乏,在《太阳》中他曾痛感“汉族的铁匠打出的铁柜中装满不能呼唤的语言”。 他的使命,就是要重新锻造和确立一种诗歌的尺度,创造一种能响应生命呼唤、精神呼唤的语言。

他做到了吗?他在很大的程度上做到了。海子之所以让我惊讶,就在于他几乎从一开始就找到了他自己的语言和抒情方式(我自己则走了一些弯路), 或者说,就直接进入到一种诗人的命运之中。他在后来更惊人的诗歌追求,甚至使他站在了 “太阳痛苦的芒上”——这一切,说实话,都是历史上很少有诗人能够做到的。

在许多人眼目中,海子是兰波式的天才诗人,是诗歌和青春的象征。这是赞颂,但也许包含了某种不满足。说实话,我也曾对海子诗中那种“大男孩气”有所不满。我自己愿在诗中引入更多的时间和历史的力量,能够“赋到沧桑”,能有一种“白发的完成”,能进入了“文学中的晚年”去更深入地劳作。但这就是海子。我们很难苛求。他也只能以这种“加速度”的冲刺方式完成他自己。

海子的创作属于一次真正令人惊异的诗歌迸发,不仅极其眩目,富有冲击力,而且也绝不那么简单。他留下的,也不仅是一些好诗,而是一个完整的、丰富的诗的世界。他目击了创造的奥秘。他也梦想着“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来到海子墓(摄于2019年12月30日)

就拿“麦子”来说,最近我们的一位研究生在我的课上交上来一篇作业,就从海子的“麦子”意象中发掘出了更丰富、久远的意味。他这样引用了《约翰福音》里的话:“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在我看来更可贵的,海子经过了一个时代的熊熊燃烧,而又穿透了这一切。我曾在《海子的思与言之途》一文中写到:“真正让海子不朽、并具备了‘经典’意义的,是他‘史诗之后’也即在他死前的那一年内写出的一批抒情诗。……正是在这种对‘灰烬’的忍受中,海子日趋生命和诗歌的奥义。这使他不再从个人的雄心中讲话,而是让‘思’走向他自己。他也不再是那个在他以前的诗中频频出现的‘王’了,而是一位忍受着他自己的泪水和孤寂的诗歌赤子,一位无限变小了的、最终被他的神所收留的孩子。

现在我还想说, 如同洛尔迦,海子之所以让我惊异,还在于他在自己身上唤起了一种动物般的、精灵般的诗性本能和灵性。这成为海子诗歌天赋的最神秘的体现。洛尔迦曾讲过缪斯、天使和精灵的区别:缪斯是智慧,天使是灵感,“而精灵则不同,需要从心灵的最深处将她唤醒。”显然,海子最终也在他自己身上唤醒了这样一个“精灵”。这使他和他同时代的许多诗人都有了明显区别。昨天我同人谈海子时就这样感叹:海子后来真有点“成精了”。是的,他成为了一个歌唱的精灵。

与此相关,现在我也更喜欢海子诗中那些“非理性”的、“无来由”的、歌谣体的、充分吸收了民间资源和元素的东西。他也由此摆脱了那个时代的“学生腔”,获得了他自己真正的“口音”和抒情调性。说实话,在他诗中不时冒出来的那一声“嗨”或“喂”,甚至比一些精彩的意象,更接近于诗性的奥秘。

这次来之前,我又重读了海子的 《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它体现了海子对诗歌精神最终的彻悟,每次读都使我受到震动。如果说我做了什么事,我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向海子约稿、促成了他这篇诗学绝笔的产生。这次在怀宁,看着海子故乡的风景,我耳边也不时回响着这篇文章中的一些话,它的每一句在今天读来,都像是预言了:

“热爱风景的抒情诗人走进了宇宙的神殿。风景进入了大自然,自我进入了生命。没有谁能像荷尔德林那样把风景和元素完美地结合成大自然,并将自然和生命融入诗歌——转瞬即逝的歌声和一场大火,从此永生。

2019,12,29

(据在怀宁高河中学纪念海子去世三十周年座谈会上的发言整理)

【来源:海子诗刊微信公号,王家新授权分享】

座谈会现场

座谈会前 嘉宾 诗人们见证了海子母亲与高河中学程国光校长为海子馆揭牌 并参观海子馆留影(2019.12.29)

海子母亲

王家新,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过教师、编辑等职,1985-1989年任《诗刊》编辑,在1992年初到1994年初旅居英国,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纪念》《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塔可夫斯基的树》《重写一首旧诗》《未来的记忆》《旁注之诗》,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为凤凰找寻栖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脸前》《黄昏或黎明的诗人》《翻译的辨认》《教我灵魂歌唱的大师》《1941年夏天的火星》,翻译集《保罗·策兰诗文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诗集》《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没有英雄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等。另有《当代欧美诗选》《20世纪外国诗人论诗》《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中外现代诗歌导读》《新诗“精魂”的追寻:穆旦研究新探》等编著数十种。

1,点评2019收获文学排行榜作品,或者2019《收获》刊发作品,赢得大奖;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截止日期1月20日。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