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第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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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的老家地處贛西平原的袁河之濱,世代以種植水稻和棉花爲生。在那個房子日新、村民日老的村子裏,我的父母親及他們的同輩,依然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常年比鄰而居的村民,讓整個村子每天都滋生着無數的是非口舌。

  李貞妹的家在我家後面,大門正對着我家廚房後門。這幾年,我每次回家,都能從她跟我打招呼的態度上,分辨出她與我父母最近的關係如何。

  2017年暑假我回到家,一身豔裝的李貞妹站在門口,見我走近,一聲不吭一扭頭就進了屋——這是少有的事,李貞妹是看着我長大的,我也是她小兒子建平兒時最好的夥伴。就算現在我早已成家在外,但每次我一回來,她還是會來聊上幾句的。

  不一會兒,李貞妹又出來了,手中端起一箥箕穀子,站在門口,嘴裏招呼着她家那一大羣公雞母雞還有線雞(閹雞),準備餵食。

  看到她家的雞,我讚歎道:“真會養,貞妹(在我們村,除了‘三親’之外,無論老幼,都是直呼其名),今年養這麼多雞,準備自己喫還是賣啊?”

  “賣?不賣。”李貞妹抬頭看了我一眼,頓了一下,又補充道,“自己喫唄。”

  晚上喫飯的時候,我勸父母:“辛苦了一輩子,老了,不要捨不得喫。你看後門的李貞妹家,養那麼多雞,人家就捨得喫。”

  “這死婆子!”母親一聽我提她,就罵了起來,“她哪年不養那麼多雞?除了過年過節,你什麼時候見她殺過雞喫?她那羣雞啊,全送給當官的和相好的了!”

  “哎,你好好說,幹嘛罵人家。”我不滿母親的說話方式,但還是問道,“給當官的送雞幹嘛?”

  “喫低保啊。他們家,這死婆子,那個老烏龜(李貞妹丈夫廖有發),還有建平——一個正兒八經的年輕人——一家人有手有腳,有兒有女,三口人全喫了低保!”母親不忿。

  “本來,這麼多年鄰居,雖然很多人說她閒話,但我從來沒說過。但這死婆子,這幾年像神經病一樣,見到有人低聲說話,她就疑神疑鬼。前幾天,我和小燕在水渠邊洗衣服,講到咱家有隻雞不喫食,懷疑是不是打雞瘟的時候,她一股子勁走過來說:‘我家養幾隻雞你眼紅是吧?你家雞纔打雞瘟……’我和小燕都聽得莫名其妙,我說講的是我家的雞,她根本就不信,又哭又罵,說村裏沒一個好人,個個都巴不得她家去討飯纔好……”母親這才向我解釋了她和李貞妹態度古怪的緣由。

  “有發去年摔斷了腿,現在還有點瘸;建平年齡是不大,但背也確實有問題。他們家喫低保,也勉強說得過去吧——只是不知道李貞妹(喫低保)是個什麼由頭。”我把話題重新引回到低保。

  母親沒接話,父親卻笑了:“你根本不瞭解農村的事情。農村的低保是孤寡(無兒無女)、純女戶(沒有兒子)、身體不好乾不了活、年滿60歲以上的優先——他家還夠不上。有發腿是瘸,但現在已經不影響幹活了,照樣種以往那麼多的田;李貞妹說自己有高血壓,不過哪個人到這個年紀沒點病;建平就更不用說了,今年才40歲……”

  農村的低保費並不多,每月每人也就兩三百元,但要是一家三口同領,一年就有將近萬元,基本也能囊括一家子全年的零散開支了。再加上電費、有線、寬帶、通訊費全免,看病大比例報銷,低保就非常誘惑人了。

  後來,我在網上查了一下《2017-2018年江西省低保標準新規定》,正如我父親所說,無論哪一條,她家均不俱備。

  2

  回想起來,這些年李貞妹家過得實在是令人側目。

  廖有發是個裁縫,身材矮小,不擅言語。因爲從小就學做衣裳,結婚時背已微駝。李貞妹年輕時算得上是村裏“一枝花”,之所以“屈尊下嫁”,自然是看中了廖家世代的裁縫手藝——在70年代,任何一門手藝,都比在田裏掙工分強。

  結婚沒幾天,有發就當兵去了。幾年後復員回來,李貞妹給了他一個濃眉大眼、粗粗壯壯的兩歲大兒子,叫建兵。

  村裏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孩子的父親是誰——每天一到喫飯時間,李貞妹在家裏總是會給村裏一個叫青根的男人留個位子,青根到點端着碗來,喫完之後,再端着空碗回去。

  有次喫完飯,望着青根高大的背影,有發敢怒不敢言,摔了個碗來表達心中的怒氣。可這一摔,李貞妹倒一拍桌子,指着有發的腦袋,破口大罵起來:“你個打短命的,還摔碗?!你要有本事,就去和青根打一架,有本事打贏了,他自己就不會來了。老孃最看不起的,就是你這種三棍子打不出兩個響屁、光會摔碗的人,有本事,不要喫老孃煮的飯!”

  自那之後,有發再也沒有說過什麼。

  幾年之後,李貞妹陸續生下了二兒子建平和小女兒小惠,這兄妹倆,倒是完全遺傳了有發的基因,身材細小,脾氣急,又懦弱。

  家裏人丁增多,有發愈發忙碌了,終日在外給人縫製衣服,在家的時間也更少了。他不在家的大部分時間裏,家裏的位置都由青根填補着,建兵、建平、小惠早已把他視作家人,反倒是一天到晚在外掙錢的有發,卻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因爲生了讓人羨慕的二兒一女,老公又是個村裏喫香的裁縫,李貞妹當年常常以一個成功母親的口吻,對村裏其他的年輕母親們口傳身教自己的育兒經驗。

  她家隔壁住的是福生一家,有二女一兒,家教極嚴,不管兒子還是女兒,只要偷懶、闖禍被福生知道了,無一例外都會受到懲罰:輕則跪杵棍,重則再打屁股或者手心。

  每次聽到隔壁家小孩伴隨着大人的罵斥聲一哭叫,李貞妹就會馬上跑過去:“幹嘛呢幹嘛呢?小孩子他懂什麼,要這樣打?你不怕打得他以後不認你這個爸?”

  “讓他長點記性。”福生回答。

  李貞妹勸不住福生,就悄悄對福生老婆劉英說:“男孩子還是少打點好,打得太老實了,以後在外面會受人欺侮的。”

  劉英只是笑笑,也沒聽她的。

  李貞妹並不氣餒,依然宣傳着她的育子觀:“男孩子就是應該寵,不用管,這樣纔會有出息。”

  其實,小時候,喜歡慣孩子的李貞妹,留給我的印象倒不壞。除了對自己的丈夫刻薄一點外,她爲人爽快,她家也一直是我們一幫小孩子的樂園。我們一羣小孩常聚在她家打牌,吵吵鬧鬧,她也從不生氣,還經常端出瓜子、花生招待我們。

  廖家三兄妹同我們一起慢慢長大,只有老大建兵常常遊離在我們這羣孩子之外。建兵從小人高馬大,在讀小學和初中的時候,經常在學校把同學打得頭破血流。李貞妹也經常被老師叫到學校去給別的同學家長賠禮道歉或者挨老師們的訓。大多數的時候,李貞妹並不把這當回事:“男孩子嘛,打打鬧鬧,不是很正常麼?”

  建兵的不合羣源於他的暴躁脾氣——他與誰都相處不來,17歲初中畢業後,他待在家裏常常一整天一句話都不說,偶爾有幾句不得不說的話,也多是通知或者命令式的:“我晚上不回來了”或者“給我50塊錢,我要用”,如果有發或者李貞妹多問一句,他就會立刻暴躁起來:“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建平和小惠一直懼怕這個大哥,向來不敢做聲。家裏能與建兵直接交流的,就只剩下了作爲母親的李貞妹。這個在衆人眼中品性怪異的老大,一直是她心中的驕傲:“男孩子就應該是這樣,不婆婆媽媽,說幹什麼就幹什麼。”

  3

  建兵初中畢業後,18歲一過就離開家一個人去了廣東打工,之後幾年就徹底失去了聯繫。

  那幾年建兵的去向一直是謎,沒人知道他在哪裏、幹了什麼。他其間沒有回過家,更沒有給家匯過一分錢,僅有的一封來信,還是剛到廣東時的平安信,短短不到一百個字。

  那是李貞妹最難受的日子,平常要面子的她,雖然儘量裝着無所謂,但每每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外出打工後隔三差五就寄信、匯款回來,還是一臉羨慕。當有人問“你家建兵給你寄多少錢回來”,李貞妹就罵道:“那打短命的,一死出去就把家都忘了,哪還有錢寄給我!”

  話畢,眼圈就紅了,趕緊轉過身去。

  之後,村裏就再無人問過這事。

  5年過去,一直杳無音訊的建兵突然回了家,理着一個當時很少見的平頭,還拖着一個大旅行箱,像個公子哥一樣。

  李貞妹一下子揚眉吐氣起來,後來的幾天裏,她逢人就說自己大兒子這幾年來的經歷:“我說這打短命的,幹嘛幾年信沒一封錢沒一分,原來是進了一家封閉廠,說是搞什麼軍事化管理,所有喫喝拉撒,都在廠裏,不能出來。他也懶,不出來就不出來,一待就是5年……”

  “在一個廠待了5年,還沒出去過,那攢了不少錢吧?你家建兵這次拖一大箱回來,別不是裝了一箱錢吧?”有人接過去問。

  “錢?鬼曉得。掙多掙少,反正都是他的,我們不會要——他人回來我就高興!”李貞妹不承認也不否認。

  於是,有人就當面恭喜起她,說建兵娶老婆就不用她操心了。

  但背地裏,村裏人卻是另一種說法:這幾年建兵打什麼工?肯定是喫了牢飯——那露着黝青頭皮的平頭,是隻有從牢裏出來的人才有的髮型。至於李貞妹的說辭,村裏更沒人信——平常不能出來,過年也不能出來?廣東封閉式管理的廠子,村裏很多孩子都進過,一樣可以寫信、打錢。

  建兵回來後,再也沒出去過打工,而是在李貞妹的安排下很快結婚了。新娘子是附近村上的一個姑娘,論長相,倒是與相貌堂堂的建兵天生一對;論脾氣,也不小,建兵結婚一個月,李貞妹就領教了兒媳婦的厲害——廖家被小倆口分了家。

  新房子給了建兵,李貞妹一大家子再次回到老屋住。面對衆人的笑話,李貞妹圓着說:“也好,我管了建兵二十幾年,也累了,現在有人來幫我管,我倒是省心了。”

  但建兵的老婆,最終還是沒能管住丈夫:婚後第一年,倆人在家種田,整個農忙時節,她只能看着丈夫好喫懶做,什麼活都不幹;第二年,她逼着丈夫去市中心租了一間小屋,自己做起腐竹、幹筍、木耳等乾貨生意,手把手教丈夫怎麼挑揀選貨、談價,拿回來之後再由她零售。

  夫妻倆在城市待了幾年,原地踏步,並沒有賺到什麼錢。後來聽建兵老婆哭訴說,他們幾乎每天都在爭吵——建兵經常拿着進貨的錢消失幾天,等回來裏時總是蓬頭垢面、身無分文。面對老婆的大怒,建兵要麼一聲不吭,要麼就一巴掌甩向她——總之,日子過得一塌糊塗。

  4

  建兵兩口子在城裏的那段時間,他們的兒子廖龍出生了。看在兒子的份上,建兵老婆將婚姻又維持了一些日子,直到2000年,建兵因盜竊獲刑,這才終於跟他離了婚,把兒子直接丟給了婆婆李貞妹。

  也是在這一年,剛滿20歲的小惠嫁給了市裏的一位司機;在外打工幾年的建平也回到了家裏,不久之後,人們就發現建平有些不正常了——他的背非常僵硬,彎腰都困難,再加上漸圓的身軀與遲緩的步伐,只有22歲的他,看起來就像是個老人。

  在去看了很多醫生後,建平依然沒有任何改變,李貞妹一家也就放棄了。從此,建平就一直待在家裏,幹着他小時候專門乾的活:看管一頭大黃牛,直到今天。

  李貞妹開始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孫子廖龍身上。

  可廖龍帶給李貞妹一家的,並不是快樂與希望。

  這小孩似乎生來就是個壞胚:還沒學會說話走路時,他就學會了對他面前的任何人伸手要喫的、要玩的,不給,就沖人吐口水;兩歲剛會說話,就能像村裏最厲害的潑婦一樣罵人了;等到了三歲會走會跑後,周圍的鄰居家全遭了秧,今天這家的母雞被他扯掉一半毛,明天那家一樹還沒熟的青棗,全被他用磚頭砸得一個不剩;走在路上,和他面對面相遇,你多看了他一眼,他都會突然蹦出一句“看你媽個X”,你要是回罵一句,他就會馬上跑開,再撿起一顆石子,惡狠狠地扔過來。

  沒有人會真的跟那麼屁大的一個小孩計較,很多時候,也就是罵一句“這沒教養的”完事。但村裏附近幾個與廖龍差不多大的孩子,被廖龍屢次欺負以後都不幹了,隔三差五,他們的爺爺奶奶就會找上門來向李貞妹討公道:

  “你家廖龍要好好管下!”

  “以後再這樣打我們家小孩,別怪我不客氣!”

  控訴一番後,大家也就氣呼呼地走了——他們知道,“告狀”並沒有什麼用。

  每次有人來告狀,李貞妹都會大聲問孫子:“某某,還有某某,他臉上的、還有脖子上的那些印子(抓痕),是不是你弄的?”

  面對奶奶的大聲斥問,四五歲的廖龍也用同樣大小的聲音,尖銳地回答所有人:“不是我,不是我打的!他們自己抓的!不關我的事!”

  待討說法的人走後,李貞妹就對圍觀的人說:“我就說嘛,不可能是我家廖龍打的,就是他打的,也是小孩子一起玩,不小心弄的,小孩子不會說假話!”

  有時說到最後,李貞妹還會自己生起氣來:“這些人,不就是想讓我打我孫子嗎?哼,你們越想讓我打,我越不打!”

  一天,我路過一個有小孩的人家門口時,聽到爺爺正在教孫子:“以後廖龍再打你,你就撿磚頭砸他!沒有磚頭,就撿石頭,石頭沒有,地上沙子也可以抓一把,灑到他的眼睛裏,記住了嗎?!”

  5

  李貞妹因爲這個孫子,與周圍的村民開始交惡。等到廖龍十幾歲的時候,四周的鄰里,幾乎都沒人與她說話了。

  這些平日不聲不響的鄰居們,每天都在看她家的笑話。

  十三四歲的廖龍已經有了大人的模樣,他寡言又神經質的性格,頑劣不堪的品行,比起他的父親建兵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時的廖龍已經基本不落家了。鎮上有一幫專門混跡網吧、歌廳兼盜竊的小混混團體,全是未成年的孩子,廖龍作爲其中一員,一天到晚,遊蕩在鎮上的每一個角落。

  每隔幾天,廖龍都會回家一趟。他回來唯一的目的,就是要錢。

  我碰見過一次廖龍回家討錢:那天大約是晚上8點鐘,後面李貞妹家的大門“呯”的一聲被推開,接着是“咣”的一聲,一隻不鏽鋼臉盆被丟了出來,然後是一聲歇斯底里的大叫:“快拿來——不拿是麼!”接着又是“咣”,一隻桶子被重重丟了出來,砸在了我家後牆上。

  我正想出去看看,父親攔住我:“他家的事最好別管,看都不要看!”

  伴隨着廖龍“拿不拿?快給老子拿出來!”的咆哮,我從我家廚房的窗戶看到李貞妹家裏的生活用品被一件一件丟了出來,椅子、被子、電飯煲,扔得滿地都是。

  終於,廖龍的爺爺、那個木訥了一輩子的有發急了,他嘶啞着嗓子喊了一聲:“扔吧,扔吧,再扔——看我不打你!”

  “呵!老棺材,打我?!來啊……”廖龍更加變本加厲地往外面扔着東西。

  李貞妹一直冷眼旁觀,眼看要打起來了,這才一把拽住有發的手,氣急敗壞地說道:“走,我們走,讓他自己在這扔!”作爲叔叔的建平也默不做聲地隨着父母走出家門,站到外面,任由侄子一個人在家叫罵、砸東西。

  村裏人家住得很緊湊,平常丟只雞都能聚攏一大幫人,但李貞妹家鬧得這麼厲害,居然一個看熱鬧的人都沒有,真是奇了。父親解釋道:“每次都是這樣,最多隔兩三個月,廖龍就會回來一次。要是不給錢,或者錢稍微給晚了,就砸東西。”

  “要錢就給?這個樣子還不管管?”

  “誰管?哼哼,李貞妹當家,她不管,哪個敢管?當然了,要管肯定管得住,還不是因爲她從小就捨不得打?像今天這樣,就該吊起來打一頓,你看管用不管用——話說回來,現在是徹底沒救了,他家這個孫子已經徹底廢在李貞妹手上了。”

  父親說,廖龍至少已經進過兩次拘留所了,但因年齡較小,都是從輕處罰,“以後如果再犯,估計就直接坐牢了”。

  “建兵呢,也不管兒子了嗎?”我突然想起廖龍的爸爸,已經好多年沒見到了。

  “建兵?喫喝嫖賭樣樣俱全,能把自己管管就不錯了。他沒錢花的時候,還不照樣向兩個老傢伙要……都是上輩子欠的。”

  我一時無語。

  6

  在此之前,村裏很多人對李貞妹如此毫無底線地慣着那個不成器的孫子很是不解。但隨着李貞妹與王小英關係的走近,看着她們迅速發展到親如姐妹一般,大家似乎有些明白了。

  王小英一家住在村子的另一頭,平常與我們來往並不多。王小英有個獨生兒子,叫細寶。在我記憶裏,細寶一直是一個形象模糊的小男孩,沉默寡言,獨來獨往。直到有一年,我聽說細寶在市裏犯搶劫與故意傷害罪被判了3年刑,纔有些喫驚。

  出獄後,細寶完成了他人生中這一“質”的飛躍:不到一年,他就在市區買了房,還買了一臺小車。每次回家,都帶着兩個女孩,並且這兩個女孩還同時懷了孕。這使得王小英每一次出現在村人眼前,都是一臉的神氣。

  李貞妹每次見到細寶,總是不迭聲地誇讚:“還是細寶有出息!”

  轉過頭來,李貞妹的話就變成了:“坐過牢的孩子就是有出息!”每次說完,都會一臉期待地望向自己的孫子廖龍。

  這話雖然聽着彆扭,但卻是有事實依據的。在我們這裏,這幾年有頭有臉的、混出點名堂的人,幾乎都是蹲過監獄或者混混出身。坐牢對於村裏人早就不是件讓人羞恥的事情了,相反,坐牢的人出來之後,倒有了一種炫耀的資本,能讓身邊能聚起“小弟”無數,前呼後擁,喫香喝辣。這源於我們村的人對“成功者”的膜拜——只要你有錢,能搞很多女人,認識很多混混,能擺平很多事情,那麼,你就是“成功者”。

  可不管李貞妹怎麼期待,建兵與廖龍父子非但沒有“出息”起來,反而胃口越來越大,跟家要的錢更多了,脾氣也更壞了。

  李貞妹老倆口已經是一年比一年衰老。有發早不做衣服了,縫紉機鏽成了一堆廢鐵,爲了貼補生活,年愈七旬的他天天騎着電動車跑去十里外的一個工地給人做小工,一天掙個六七十塊錢。結果在一個下雨天,轉彎路滑,摔了一跤,直接把大腿骨摔斷了。

  有發的腿一斷,這個家就基本接近散架了。李貞妹不允許把丈夫送醫,說沒錢,又說:“都這麼大、死都快死的年紀,去看也是浪費錢。”

  兩個兒子默不做聲地站在了母親這一邊,直到小惠趕到,女兒女婿掏了錢,才把有發送進了醫院。

  有發的腿好後,雖然落下點殘疾,但大部分農活也還是能照幹,只是外面再沒人請他做工了。

  7

  隨着廖龍回家要錢越來越頻繁,李貞妹還沒等到兒子和孫子“出息”,就已經開始支撐不住了。

  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來自隔壁福生家。

  福生的兒子志強大學畢業後在廣州工作,成家落戶後,於2015年年底正式把老倆口也接了過去安度晚年。走之前,福生感慨:“這輩子,操勞一世,原先是打算不指望任何人的。可等到老了,發現還是得靠兒女。人老了,要沒一個依靠,像我們倆口子現在一身病,日子真不知道該怎麼過了。”

  那天,聽完福生的話,李貞妹站在門口,呆愣了很久。

  在那之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李貞妹有事沒事總愛往村東跑。當時有鄰居們猜測說,村西沒人和她說話,就只能到村東去找人聊天了。但很快,人們就發現,李貞妹到了村東,只去村支書金生和村主任水牛家串門。每次過去,都一口一個“書記”、“主任”不離嘴,臉上掛滿了盈盈的笑意。

  “我姑爺剛從新餘給我帶來幾隻魷魚,喫不完,書記,我帶只給你嚐嚐……”李貞妹每次去,總會提點東西,不等金生和水牛推辭,放下東西就走,邊走邊說,“又不是買的,都是送的。咱們倆家這麼要好,這點小東西,你不要客氣啦……”

  李貞妹知道,這些都是小東西,平常大家也都喫得起,至多起個來往走動的作用,真要想辦事,還是得要比較稀有珍貴的東西。

  在江西的丘陵地帶,很多地方都生長着檫樹。這種樹外形很像茶樹,生長極爲緩慢,野生的檫樹一般需要十幾年才能結果,檫籽榨出的油,因爲產量稀少,又有食用與藥用價值,就成了最炙手可熱的送人禮品。前幾年,因爲產量實在低下,我們村種的近百畝檫樹全砍了,如果想要,只能去十幾裏外的山上去釆摘,所以,就算是本地,檫籽也要賣五六十塊錢一斤,還不一定買得到。每年10月份檫籽成熟的季節,李貞妹都把剛摘下來的檫籽拿回來榨油。一出油,她就用幾個瓶子裝好,趁夜分送到金生與水牛家裏。

  至於村裏的另外一個“父母官”、生產隊隊長東根,則不需麻煩——東根是青根的五弟,有什麼事,只要青根打聲招呼就行了。

  年底,一年一度的“低保申請”又開始了。

  李貞妹早早提交了申請,理由是:“全家有病”——丈夫斷腿,幹不了農活;自己有高血壓與風溼病,做不了重活;兒子長期患病,不能養活自己。

  有了之前的打點,評審會就是一個過場,更像是一場鬧劇。

  父親跟我說起評審現場的情況:

  “之前有個申請人——老六,就是亂來,說自己家的大兒媳婦跑了,孫子孫女沒有媽,二兒子三十多歲還沒娶到老婆……而這家人,去年竟然通過申請喫了一年的低保。今年他家被否決的時候,老六老婆還在那裏撒潑打滾,不依不饒,揚言要到鎮上去告狀,也是鬧笑話。”

  “最後有十幾戶過了評審,但最終是否能取得低保,則是由票數的多少決定。這個,就直接被操縱了——比如你三叔,一個鰥夫,兩個女兒一嫁,就剩一個人,又全身是病——他的情況本來是最有資格申請到的,但他沒去走關係,所以在投票時,他的申請就被排到了最後,而李貞妹一家,則排在最前面。那些當官的,都是把票投給前面的,排到最後,基本就等於落選了。”

  村裏人眼睛淺,最見不得的就是別人比自己多佔了些便宜。這個低保,李貞妹一家雖是評上了,但喫的並不心安理得。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李貞妹家的早餐,從之前的米飯變成了稀粥。喫的時候,一家三口,每人端着一碗光溜溜的、清水一般的稀粥,就站在門外喝。當有過往鄰人經過,他們就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一個比一個大。

  編輯任羽欣

  題圖:《最愛》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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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浮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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