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喫過晚飯，大雁和奶奶嘮嗑，其實一直是大雁在說，奶奶很少回應，她靜靜地聽着，聽累了就在一旁打瞌睡。

奶奶快九十歲了，她老了，就跟她住的這棟房子一樣老，除了沉默，已經不需要再表達什麼。

大雁把奶奶扶到牀上去休息，又替奶奶把牀頭的取暖器打開，並叮囑道：“奶奶，您要是覺得冷，就把溫度再調高一點，我訂好了時，會自動關的。”

這臺取暖器是周全送的，去年他在公司年會上抽中三等獎，獎品就是這臺取暖器。

當時，他領了獎品後，直接扛到大雁這裏，說奶奶怕冷，送給她。

一開始，奶奶用不習慣，她年紀大了，總是記不住開關在哪，又擔心浪費電。

大雁便說：“這是周全送您的，花不幾個電錢。”

奶奶就開開心心地又搬到了牀頭，還口齒清楚地表達：“周全啊，他是個好孩子！”

想到這裏，大雁嘆了口氣，周全已經給她下了最後通碟，要奶奶，還是要他？

周全說：“林大雁，奶奶是你一個人的奶奶嗎？爲什麼要你養老？你想過我們的壓力沒有？”

大雁不想去想這些事情，奶奶不是她一個人的奶奶，可奶奶只有她啊。

這些周全不會懂，他只會各種催問：“奶奶的事情什麼時候可以處理好？”

大雁很生氣，可又無力反駁！

奶奶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物品，怎麼處理？

02

週末，大雁去了一趟姑媽家，還沒有進門，就聽見了吵架聲。

姑媽騎三輪車摔傷了，在牀上躺了一個星期，姑媽的兒媳婦，給她煮了幾天飯，就不樂意了。

姑媽一見大雁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苦。

姑媽說：“你看看養兒子有什麼用，你表哥和表嫂喫我的住我的，讓他們照顧我幾天，就不耐煩了。”

姑媽又說：“我這要活到你奶奶這個歲數，還不讓他們給嫌棄死！”

說完，姑媽重重地嘆了口氣。

過了一會，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問大雁今天怎麼有空來？

大雁原本是想來跟姑媽說說奶奶的事情，可眼下，她自己都沒人照顧，還怎麼說出口。

於是，大雁從包裏掏出五百塊錢說：“聽表哥說您摔着了，我這不專程來看看您！”

姑媽一邊說着小傷不礙事，一邊接過大雁的錢，感嘆道：“還是生女兒好，不像兒子，都是來討債的！”

大雁默不作聲，她暗想，也不是所有女兒都好吧，您不就是奶奶的女兒嗎？這麼多年，還不是沒有管過奶奶的生活。

姑媽不缺錢，自己在漢正街有門面，家裏還有一套等着拆遷的房子，只不過，姑媽的錢都補貼了兒子，就顧不上自己的親媽了。

03

前些年，姑媽每個月還會給大雁一千塊錢，說是奶奶的生活費。

可隨着小生意越來越難做，姑媽的生活費就不再繼續給了，她和大伯逢年過節給奶奶個紅包，800或是1000，就算是盡了兒女孝道。

大雁是晚輩，她不能去責怪他們，更何況，奶奶雖然年紀大了，身體倒還康健，平時花錢的地方也不多，她的工資養自已和奶奶沒問題。

姑媽要留大雁喫飯，大雁找了個藉口匆忙離開，她還得去大伯家，大伯的孩子在外地，或許可以讓他把奶奶接回家照顧照顧。

大雁想，只要照顧三個月就好了，到時候她一定能夠說服周全，把奶奶接回去和他們一起生活!

04

大伯家的情況並不比姑媽家好多少。

大雁敲門進去時，大伯夫妻倆正在喫飯，見到大雁，連忙問：“大雁，你怎麼來了？你奶奶怎麼樣了？”

大雁連連搖頭，大伯苦笑了一下，說：“你來得正好，你堂嫂生了，我和你伯母要去深圳，這段時間就要辛苦你照顧奶奶了。”

大雁絕望地點點頭，伯母在一旁附和道：“大雁呀，奶奶這些年多虧了你，也不枉她小時候最疼你！”

大雁笑得有些勉強，這樣的話聽得太多了，她心裏其實是很牴觸的。

這些年，一直是大雁在照顧奶奶，無論是姑媽還是大伯，都默認了這件事，似乎照顧奶奶就是她的責任。

這也是周全最生氣的地方。

周全心腸不壞，他說孝敬老人不反對，可是奶奶還有兒子和女兒，怎麼也不該輪不到你來伺候，你就是瞎操心。

這世上哪有什麼該或者不該。

大雁理解周全的難處，他是外地人，在這個城市獨自打拼，養一個老人，對他來說，雖然能養得起，但總覺得不是這回事。

可大雁捨不得奶奶，她和奶奶在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多年，奶奶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

可週全卻說：“大雁，你將來最親的人是我，還有我們的孩子！”

05

大雁的父母在她八歲那年出車禍去世了，除了一套房子，什麼也沒留下，逃逸的肇事者也一直沒找到。

是奶奶把大雁拉扯大，她靠在自家房裏賣熱乾麪，從一碗五毛錢賣到一碗三塊錢，供大雁讀書。

大雁在本地讀的大學，畢業後也堅持留在本地找工作，上班的第一個月，她就執意讓奶奶退休，換她養奶奶。

鄰居們都說奶奶有福氣，終於可以享孫女的福了。

可奶奶是個閒不住的人，再加上鄰居們喫慣了她的熱乾麪，在家裏休息了幾天，熱乾麪鋪就又恢復了營業。

大雁拿奶奶沒辦法，可這事傳到姑媽和大伯那裏，就成了她的不是。

06

那年春節，一家人在一起喫團年飯，表哥喝了酒，說外婆偏心，這麼大年紀了還開店，賺得錢肯定都給了大雁。

大雁覺得特別委曲，正要解釋，奶奶拉住了她。

轉頭，奶奶用筷子狠狠地敲着表哥的頭說：“大雁的工資卡都交給了我，你呢？三十多歲的人，還在啃你媽，你好意思啊！”

那頓飯喫得很不開心，表哥發酒瘋，說出了大家的心底話，人人都覺得奶奶偏心。

也是從那天起，姑媽和大伯一家好像站在同一條戰線，奶奶就成了大雁一個人的奶奶。

07

有一次，奶奶被開水燙傷了，大雁當時在上班。

等她知道消息後，奶奶已經在社區醫院包紮好了。

姑媽和大伯也來了，他們的臉色都不好看，當着奶奶的面，就開始埋怨大雁。

是啊，如果不是大雁這個拖油瓶，他們的媽，也不用這麼大年紀了，還在賣熱乾麪。

大雁在長輩面前，除了認錯，不知道該說什麼。

奶奶說：“這不關大雁的事，是我自己閒不住。”

說完，奶奶哭了，大雁也哭了。

08

這以後，大雁死活不讓奶奶再開面館。

麪館用的是自家房子，大雁把窗戶封死了，把“林老太熱乾麪”那塊木頭牌子也撤了下來，奶奶終於正式退休了。

後來，大雁回想，奶奶變老好像就是從她撤下面館牌子那天開始的。

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奶奶就由從前那個麻利的老太太變成了沉默寡言的奶奶。

奶奶再次做熱乾麪，是大雁把周全領回家的那天。

周全是大雁的男朋友，他們是同事，他憨厚、老實、能幹，很喜歡大雁。

周全表白的時候，大雁說她沒有爸媽，將來還要養奶奶。

周全說，這我都知道，我喜歡你，我要和你在一起，奶奶是你的，也是我的！

戀愛的時候就這樣，只要與你有關的一切都是好的，連奶奶也是好的。

09

交往半年後，大雁帶周全回家見奶奶。

那天奶奶特別高興，早早地去菜市買了面和醬，說是要給周全做她拿手的熱乾麪。

大雁和周全在閣樓上聊天，奶奶在廚房裏忙活，後來奶奶去樓上喊他們喫麪時，聽到大雁和周全的對話。

周全說：“大雁，你再等我一年，我就能存夠買房子的錢，到時我們在新房結婚！”

大雁說：“好啊，奶奶這輩子還沒有住過新房子呢。”

周全又說：“你結婚了，奶奶也要跟你走嗎？”

大雁說：“那是當然的！”

周全就不接話了。

10

當時，奶奶就端着面站在門口。

奶奶雖然年紀大了，可是她的耳朵好使，她知道，周全不接話是什麼意思。

周全覺得奶奶是累贅，不樂意奶奶跟着大雁一起走。

奶奶把熱乾麪端到桌子上後，就坐在窗前發呆，她老了，和這老房子一樣老，沒有人喜歡老房子，也沒有人喜歡和老人一起生活。

周全走後，奶奶把大雁的工資卡還給了她，又從抽屜裏摸出一張存摺。

她把這兩樣東西交到大雁的手上，說：“大雁呀，以後你來管家，密碼是你的生日！”

大雁不肯接，奶奶嘆了口氣說：“奶奶年紀大了，沒準哪天就不記得密碼了。”

大雁很難過，她緊緊地抱住奶奶，眼淚無聲地溢了出來。

第二天，大雁揪着周全的耳朵問：“當初不是答應我，要和奶奶永遠在一起？”

周全笑着求饒：“好好好，答應答應。”

只不過，這些奶奶都沒有聽到。

11

周全在聽說大雁姑媽和大伯的情況後，憤憤地說：“有他們這麼當子女的嗎？大雁，他們就是看你好欺負。”

大雁說：“也不全是，他們現在也有難處，我能理解！”

周全生氣地說：“那你能不能也理解理解我，如果我爸媽知道，和你結婚還得養你奶奶，這婚也不用結了。”

大雁急了，哽咽地說：“我也沒辦法，總不能把奶奶送去養老院吧！”

沒想到，因爲這句無心的話，周全就真的開始聯繫養老院了。

那些天，周全拿了不少養老院的資料給大雁看，大雁沒有一家看上眼，不是嫌地方偏闢，就是嫌環境不夠好。

當大雁否認了第四家養老院時，周全把那一疊資料往她的面前一甩，說道：“林大雁，你成心的是吧。”

說完，周全氣鼓鼓地走了，他給了大雁一個星期時間考慮，到底是選奶奶，還是選他。

12

大雁捨不得放棄周全，他們在一起三年了，他規劃好了未來，這個未來，除了沒有奶奶，什麼都有。

大雁更捨不得放手奶奶，她剛工作的時候，對奶奶保證，等自己掙了錢，就帶她搬去新房子。

那時候奶奶說，老房子住出了感情，一輩子都不想挪窩。

可是大雁知道，看着老鄰居們一家一家的搬進了新房子，奶奶嘴上不說，但心裏還是羨慕的。

是啊，誰會願意一輩子住在這種冬天冷，夏天熱的老房子裏。

奶奶不糊塗，她是不想給大雁壓力。

13

奶奶過生日，八十九歲，姑媽的腳還沒好利索，大伯已經去了深圳。

大雁買了蛋糕，又給奶奶煮了長壽麪。

祖孫倆一起喫完麪，又喫蛋糕，奶奶的胃口比以往好，精神頭也好，大雁和她聊天的時候，破天荒的沒有打瞌睡。

大雁說：“奶奶，過幾天，我帶您去新房子住好不好？”

奶奶說：“新房子啊，好啊！”

大雁又說：“房子我已經去看了，很漂亮，是雙人間，還有一個大院子，有很多你喜歡的花花草草。”

奶奶說：“花花草草啊，好啊！”

大雁還說：“奶奶，新房子裏有很多老人，你和他們在一起不會無聊，也有人照顧。”

這次奶奶沒有說好啊，而是看着大雁點了點頭，眼神裏有着一絲惶恐。

大雁扭過頭，眼淚落了一地。

她不停地安慰自己，不是她不要奶奶了，只是暫時把奶奶送去，最多三個月，就會把奶奶接回來。

是的，等周全的房子裝修好了，三個月後沒有那麼重的氣味了，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說服他，去養老院接回奶奶。

這麼一想，大雁心裏好受了許多。

14

大雁選了一個陽光的燦爛的日子，送奶奶去養老院。

在養老院的大廳，大雁去辦手續，奶奶坐在長椅上等她，這時，有兩個年紀大的護工從大雁身邊經過，其中一個護工抱怨道：“昨天有個老人走了，打電話給家屬，都不敢接。”

另一個護工說：“現在的人啊，心都變硬了，這麼大年紀了，能有幾天活頭，就這麼點時間，都不願意留給老人。”

大雁準備簽字的手，突然就停了下來。

是啊，奶奶還能有多少時間留給自己？

大雁回頭朝奶奶望去，只見奶奶小小的，瘦瘦的，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打盹，奶奶那麼老了，老得連反抗的話都說不出來。

大雁問自己，真的只有三個月嗎？不，三個月後，如果周全仍不同意接回奶奶怎麼辦？

大雁又問自己，奶奶還有幾個三個月？

15

大雁想到小時候，父母去世後不久，姑媽和大伯都不高興奶奶撫養大雁，說她還有舅舅和姨媽呢。

是奶奶說：“你們誰都別管我，她是我孫女，我不養她，誰養她！”

可是自己呢？大雁心裏突然明朗起來。

是啊，她是我的奶奶，我不養她，誰養她！

大雁扔下筆，快步跑到奶奶跟前，輕輕地喊了一聲：“奶奶。”

奶奶慢慢睜開眼，用手揉了揉眼睛問：“好了嗎？”

大雁點點頭，看着奶奶溫柔地說：“好了，奶奶，我們回家！”

奶奶笑了，說：“好啊！”

16

回去的路上，接到周全的電話，問她手續辦好了沒有。

大雁說沒有辦好，周全又問她是什麼意思，大雁說沒什麼意思，她說：“周全，我要和奶奶在一起！”

電話那端的周全衝她吼道：“林大雁，我們不是說好的嗎，怎麼又變卦了？你想過沒有，要是奶奶死在我們新房裏怎麼辦？你是不是不想結婚了？”

大雁說：“是的，不結了！”

還沒等周全再開口，大雁就掛了電話。

大雁想，你的房子連我的奶奶都裝不下，又怎麼能裝下我的一輩子。

可是，回去的路上，大雁的眼淚還是忍不住掉下了來。

奶奶問她怎麼了？

大雁說：“風太大了。”

奶奶摸了摸她的頭髮說：“我給你吹吹。”

大雁依偎在奶奶懷裏，結結實實地哭了一場！

文：劉小念 出版作品：《婚後三十六個月》《煮婦煉愛記》《少女心事博物館》《呼吸》若有侵權請聯繫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