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麗鹿

  1948年,18歲的閏土舅第一次結婚時,新娘子是家裏從小定下的娃娃親。 那時候豫西農村結婚叫“圓房”。女孩一成年,吹吹打打送到男方家,晚上客人一散,新人一入洞房,便是生兒育女過一輩子。 但閏土舅的做派和別人不一樣。 他死活不願意入洞房。 那個名叫秀榮的16歲女孩子,就這樣開始了一段被丈夫嫌棄冷落、最終離異的婚姻。 外婆外公眼看無法把不情願的兒子推入洞房,就讓乾兒子福禧拽着閏土舅進到洞房,其他親友堵着門不讓他出來,然後再從外面將門給反鎖上。 閏土舅的新婚之夜,就是這樣三個人在一個屋裏度過的。 外公自幼習醫,在青石鎮開藥鋪,勤勞忠厚、醫術精湛,家境富裕。 財富帶給單門獨戶的外公一家的,不是幸福安寧,而是動盪和災禍。 那時候,豫西一帶土匪猖獗,外公家被盯上了,西山裏的刀客動不動就將年幼的閏土舅綁做“肉票”,然後恐嚇外公外婆拿錢贖人。 閏土舅是外公年近四十才得的唯一兒子,寵愛得如同命根子。外公舍銀兩將寶貝兒子贖回來,過段時間綁匪沒錢花了,又揚言:“抓住藥鋪老闆的兒子,要喫有喫要喝有喝”。 幾次三番折騰驚嚇後,外公只好將他東躲西藏到百里外禹縣親戚家中。 這些經歷,又讓從小嬌養的閏土舅,養成了漂泊無定、心大性野、不受拘束的脾氣。 閏土舅結婚後,妻子越是想拴住他的心,他就越想逃離她和家。 人和人之間的感情,說不清也道不明。閏土舅越不喜歡秀榮,秀榮越發粘纏他。這種野地烤火一面熱的感情,卻招致閏土舅更爲反感她。 母親講,閏土舅剛結婚那段日子,晚上熄燈後,新房裏常傳出爭吵打鬧聲。 有時候閏土舅將秀榮從牀上踢到地下,追着打得她躲在桌子底下哭叫。外婆實在聽不下去,拍開屋門問他爲啥不睡覺,他總氣恨恨地罵:“我在外面跑了一天,困得不行,剛躺牀上想睡着,她趴到我耳朵邊嘀咕不停,我一聽她說家裏這個對她不好、那個對她不好,我就火大,惹得我起來把她打一頓才安生。” 婚後兩年大表哥出生,做了父親的閏土舅,依然絲毫不留戀小家庭。 那時他在幾十裏外的魯山,跟師傅學炮製中草藥,每次回家,呆不了兩天就要走人。 每當閏土舅要離家時,秀榮都扯着嗓子,隔着院牆向鄰居呼喊求助:“蓮嫂子呀,您快來幫俺拉住他,他又要走了呀。” 閏土舅生得體格健碩胖大,任是鄰居來幫,也阻攔不住他。 秀榮便從前院追到後院,男人出了後院門,秀榮還趴在半人高的院牆上,戀戀不捨看着他頭也不回地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人影了才轉身回屋。 對於身材矮小、膚黑齒稀、沒讀過書不認字的農村姑娘秀榮來說,閏土舅就像一匹狂放不羈的野馬,她雖無法讓他喜歡自己,但她本分地一廂情願依戀他。 有一次閏土舅舅回家來,秀榮慌着給他做飯,正彎腰從竈臺鍋裏撈麪條時,不知爲何他卻抬手在她頭上錘了幾下。秀榮髮髻上彆着的銀簪子扎疼了他,他更加惱火,對着秀榮又是一頓拳腳。 我母親將暴怒的他拉到一邊,質問爲何無故打人家,他說:“我就是不能看見她,看見她我就煩。” 用我外婆的話說,閏土舅和秀榮是“反貼門神不對臉”,沒有緣法。 解放後,大概1954年時,已生育了一兒一女的秀榮,再一次和閏土舅生氣後,帶着還在喫奶的女兒,回孃家長住不歸。 當時全國城鄉都在宣傳新《婚姻法》,秀榮孃家村裏有個包辦婚姻的小媳婦離了婚,秀榮受到影響也要離婚。 她的表哥牽了一匹馬,秀榮抱着四歲的大表哥騎馬出村,涉水過汝河,一路向東,到了四十五里外的縣城去和閏土舅離婚。 或許兒女雙全、心裏有底氣仗勢的秀榮,只是賭氣想嚇唬嚇唬丈夫,不料此舉正合閏土舅心意,他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兒子歸他,女兒由秀榮撫養。 拿到離婚證的秀榮,回來的路上就後悔了,她沒有回孃家,而是返回青石鎮,外婆待她一如既往,像自己的閨女。 離了婚的閏土舅,索性不在家待了。他跑到附近洛陽城裏做藥材生意。不久,認識了一個幼兒園老師。 這個叫清芬的女孩,小他七歲,是盧氏縣一戶地主家的長女,解放初父親被鎮壓,母病故,她和十歲的妹妹,來洛陽投靠遠房表姑。 人和人的緣分,是很奇怪的東西。閏土舅對這個讀過書的落難女孩,一見鍾情。 但清芬對他無意。她在等自己永遠也等不回來的未婚夫。 清芬和妹妹秀芬,小時候由父母做主各定有一門娃娃親,據說那倆男的都考到北京讀大學了。清芬家道敗落後,人家避之惟恐不及,如何還會回來迎娶她們呢。 感情是強求不來的,如今輪到閏土舅品嚐單相思的痛苦了。 爲了和清芬結婚,他煞費苦心。先是殷勤討好清芬的表姑,博取好感後請她做媒,然後又隱瞞自己有孩子的事,對清芬展開熱烈追求。 清芬表姑早就視姐妹倆爲負擔,所以一口應承下閏土舅的提親,做主答應了婚事。 十幾歲的清芬常年寄人籬下,只好逆來順受。她向閏土舅提出要帶着妹妹一起生活。他一口應承,在洛陽領了結婚證後,就領着兩姐妹回到了青石鎮上。 閏土舅娶到了自己喜歡的人,這一次回家後就再也不願離開了。 在我外公外婆看來,閏土舅一下子長大懂事、收心安業了,他終於願意接過外公的藥鋪生意,安安生生養家賺錢過日子了。 清芬舅媽回來後,卻發現自己受騙了。閏土舅不但有個兒子,前妻還帶着女兒住在家裏不走。 她無論如何也難接受,就多次逃離青石鎮去洛陽,閏土舅每次都苦苦將她追回。 不久,清芬舅媽懷孕,也就安了心和舅舅過日子,閏土舅又給秀芬說了門親事,男的是他鄰居,在東北當兵。秀芬婚後隨軍到了西寧。此是後話。 清芬舅媽進門後,秀榮徹底死了心。不久帶着女兒改嫁同村羊倌。 那羊倌雖又窮又醜,卻擅長吹笛子拉胡琴,青石鎮戲班子逢年過節演出,他是頭牌琴師。 不被閏土舅待見的秀榮,嫁給羊倌後,卻被這個男人當成了寶貝。 夫妻二人後來在青石鎮上開了家羊肉湯館,每天早晨,秀榮燒火拉風箱,羊倌殺羊賣肉,日子過得熱熱呵呵,又生養了三男一女。 那時候,外公家因地多糧多,被劃爲富農成分。其實棚屋上滿囤的糧食,都是外公出診時,患者無錢付藥費,用來抵賬給外公,外公一點點揹回家積攢起的。 閏土舅再婚不久,趕上1956年公私合營。大隊的幾輛馬車排列在外公家門口,閏土舅和幾個壯勞力,踩着木梯從棚屋上,將一袋又一袋的糧食運出來,整整裝滿了幾輛大馬車。 大隊獎勵閏土舅十字披紅、火線入黨,還任命他當了治保主任。 一生辛勤坎坷、不捨得喫喝的外公,眼看半生積蓄歸公,本來就有心臟病的他,過年時猝然離世。 第三個女兒出生後,清芬舅媽害了場大病,癱瘓在牀差點沒命,閏土舅舅遍尋醫方、精心護理,幾年後舅媽痊癒,又相繼生下二表哥和小表妹。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農村熬過二十多年艱苦生活的閏土舅,迎來了改革開放的好時機,他重操舊業,紅紅火火開起了鎮上第一傢俬人診所。識文斷字的舅媽,成了他的賢內助、好幫手。 舅舅給病人看病開藥,舅媽抓藥打針,前後配合默契,朝夕形影不離。 有文化、有見識的舅媽,很重視子女們的教育,她和閏土舅舅拼命賺錢,讓五個子女都讀了高中、大學,全部離開農村。 我幼年印象中,終日忙碌不停、個頭矮小的舅媽,像個炮筒子一樣,跟在高大的閏土舅舅身後,不停地嘮叨抱怨,但舅舅從來不急也不吵,哈哈笑着一言不發,彷彿很享受舅媽的嘟囔。 我母親說,這和從前與秀榮過日子時的他,簡直是天壤之別。 閏土舅臨終前躺在病牀上,我去看望他,衰弱不堪的他,流着淚說出自己唯一的遺憾,竟是沒能離開藥鋪去北京看看天安門。 那個曾經魯莽狂野、萍蹤四方的浪子,如今變成了鬚髮皆白的老人,他供養每個兒女讀書、做生意,離開農村,自己卻安於守着藥鋪和舅媽,日復一日平靜地度過。 2004年秋天,73歲的閏土舅病逝。失去了老伴的舅媽,像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一向精明能幹的她,忽然變得失魂癡呆。 兩個月後,初冬的一天,她對二表哥說頭疼,想去看望在縣城醫院工作的小女兒。 二表哥不放心陪着她一起去。到了縣醫院檢查後也沒什麼問題。下午表妹帶她去洗澡,在澡堂子裏換衣服時,舅媽一頭栽倒在地,究竟是猝死還是服了藥物,至今成謎。但親戚們都認爲,她是追隨舅舅去了。 去年清明假期,我又陪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回青石鎮,給我外婆掃墓,走在當年無比熟悉、如今陌生疏離的街道上,路過舅舅家臨街那扇緊閉着的店鋪木門,恍若隔世一般。 在一家門口房檐下,一個滿頭白髮、神態安詳的老婦人,袖着手閒坐在石墩上曬太陽。隔着車窗玻璃,母親指着她說:“這就是你大表哥的媽。” 這個叫秀榮的女人,在我舅舅舅媽和她的羊倌丈夫都離世後,依然生活在青石鎮上,安度自己的晚年。 當既往的歲月流水般帶走了所有的愛恨情仇,留下的或許只是無怨無悔的愛與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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