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人愛把辣椒稱作“海椒”,海椒,就像重慶的霧一樣,星星點點撒在重慶人的一食一飯中。而自小喫海椒長大的重慶人,都像海椒一樣,熱辣辣的,直率、熱情、有滋味。

文 |羅芊

編輯 |楚明

如果城市有氣味,北京可能是麻醬味兒的,新疆應該是孜然味兒的,重慶毋庸置疑是辣椒味兒的。重慶人有多喜歡喫辣呢,一位重慶朋友是這麼回答的,“這是基因,我們從小喝奶粉都要兌辣椒麪”。

重慶人愛把辣椒稱作“海椒”,海椒,就像重慶的霧一樣,星星點點撒在重慶人的一食一飯中——

天矇矇亮,小麪攤子就位了,幾乎每一個小麪攤子前,都能看到穿着睡衣和毛拖鞋的“老重慶”,如果是外地人來喫,小票上面會特意標註“少海”;日頭升起後,乾鍋、毛血旺、烤魚、豆花飯漸次上場,那把紅豔豔、噴噴香的海椒一撒,菜纔算出鍋;入夜了,防空洞裏的九宮格火鍋開始沸騰,海椒與毛肚鴨腸黃喉共舞,蘸料一定不能少了小磨香油加蒜末,筷子一放,真是“舒服得板,巴適得慘”。

重慶小面。圖/ 網絡

這個冬天,我們找到了重慶有名的海椒製造者“胡老幺”,他做的香辣椒,讓人喫了跑不脫。在他眼裏,“海椒是小面的靈魂,火鍋的心臟”,而自小喫海椒長大的重慶人,都像海椒一樣,熱辣辣的,直率、熱情、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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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買到胡老幺的辣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下午去,他很有可能去加工辣椒了,如果選在一個大太陽的上午去找他,這個一輩子都做辣椒的老爺子可能看天氣太好,“出切耍了”。

胡老幺的辣椒店在重慶建設廠老廠區,把繁華的步行街甩在身後,拐進一段坡坡坎坎的小路,依次經過“週三老麪館”、“戀愛小豆腐”、“老戰友耙牛肉”、“真正小超市”,再經過一溜賣花生的、賣米酒的、補衣服的、在水桶上打牌的,一直往裏走,才能瞧見他的小門臉。可別小瞧了這個小門臉,生意紅火時,這裏“路都過不到”。

晚上8點,我在店裏見到了胡老幺,他窩在椅子上,整個人縮在外套裏,聊了快半小時,還是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說幾句話便繞回那句,“我有啥好寫的”,話頭接不上了,他也不寒暄,十幾平米的房間裏,我和他就這麼幹坐着,辣椒和花椒都安靜了。

實在沒法了,我提議看看他的海椒,他忽然有了一些興致,招呼老伴兒打開屋裏頭的塑料袋,排排擺開,一臉神祕地讓我猜他家有多少種海椒,還沒等我回答,他伸出兩個手指,“26種”。

紅彤彤的辣椒幹像小朋友做早操一樣散開,一種未經煎煮的淡淡椒香直往鼻子裏躥,讓人忽然有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暖意。不知爲什麼,那個氣味讓我想起了有一回和朋友喫完火鍋的場景,大家鼻尖都微微出了點薄汗,暖洋洋的。

不知是不是辣椒帶來的親近感,就像打開了某個開關,胡老幺忽然變得話多了些,“你看我的海椒好不好”,“全是我的,漂亮吧”。在他嘴裏,這些塑料袋裏的辣椒們好像都是美麗的寶物,“這個是子彈頭,長得像子彈一樣,二荊條你曉得吧,開一朵花結兩個辣椒,這個聞起來有種清香的是草莓椒,這個爲啥子叫滿天星嘞,結籽很多,像漫天星星一樣”。

《嘿!小面》中胡老幺家用的幹辣椒。圖/ 網絡 

介紹到墨西哥辣椒時,這個65歲的老頭兒頗有些高興,給我掰了一小截辣椒尖尖,一臉期待地看着我,“很香,你喫嘛,要採訪你肯定要嚐嚐,這些海椒好乖哦”。看我有些遲疑,他瞪圓了眼睛,自己先喫了一口,“嘗啊,怕啥子,甩在嘴裏嘛”。

胡老幺嚼海椒的勁頭感染了我,在他一句“嘗一下沒關係的”,又一句“我一天喫一個都喫得下”的慫恿下,我接過了那指甲蓋大小的辣椒尖,成功被一小截海椒辣得咳嗽,連喝了兩大口水才緩過來。

這時候,他纔開始眯眯笑,告訴我,“每個來我家採訪的都要喫我的海椒”。在他眼裏,對一種食物最大的尊重,就是張開嘴品嚐它。

他還有一個絕活,不輕易表演,給他一顆辣椒,他便能猜出是哪兒產的,裏面大約有多少顆籽。我不相信,從塑料袋裏隨便拿了一顆辣椒給他,他搖了搖,聽了響,“47顆”,我剝開數了,48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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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幺一開始不是專做辣椒麪的。

他喜歡廚技,從父親和奶奶那裏學做回鍋肉、蒸燒白,後來成了軍工廠的廚師,學會了320道川菜。他發現,幾乎所有的川菜都少不了海椒和花椒,這是“小面的靈魂,火鍋的心臟”。

不管到了哪裏,他看到海椒,都要站很久,坐很久,想很久,“要把它看夠,在外頭摸夠,甚至還買起走,哪怕買一個,買兩個,都要買起走”。在家裏,他和老伴打趣,“買豬肉買米買別個,那是你的事,買海椒花椒,那是我的事”。

爲了更加了解海椒,胡老幺跑到農村去,搭個棚子,喫睡都在海椒地裏,從育發苗苗,到最後採摘,天天和海椒在一起。附近的農民說他是瘋子,“城市裏跑到農村來,睡在海椒地頭”。他不管,每天去看別人種的海椒,還和人說,“我摸了你的海椒,海椒不得活,我賠你”。

胡老幺自己種的海椒地。圖/ 受訪者提供

就這樣,他琢磨出一套自己做辣椒麪的辦法。喫進嘴裏的一口香辣椒,要用多種辣椒來配搭,有辣的,有香的,有回味兒的,有顏色好的,“要配起來,就像人一樣,你的頭髮、臉蛋、衣服、鞋子配好了,纔像一個瀟灑的人,假如說你沒配好,嗯……就成了小市民”。

不同辣度的辣椒,會有不同的配方,特辣的1100度辣椒粉會用到6種辣椒,中辣的600度辣椒粉會用到9種辣椒,微辣的300度辣椒粉一般是11種辣椒配的,至於是哪幾種,“那就不能告訴你咯”。

在採訪中,胡老幺公佈了他做辣椒的部分祕訣,他喜歡用一種外號叫“掃把王”的辣椒做“藥引子”,將多種辣椒洗乾淨,蒸40分鐘,過後切成段,炒過心,用石錐舂爛。

《嘿!小面》中胡老幺在舂辣椒。 圖/ 網絡

爲什麼要蒸熟?“你不蒸,海椒的蒂蒂,海椒的籽籽,海椒的皮皮,三樣東西不一樣厚,皮皮都炒糊了,籽籽還沒炒熟,不蒸熟的話喫了肚皮疼,會燒心”。

他很樂意分享自己做油辣子的方法——一兩辣椒麪,放一兩二的菜油,油燒到起泡,是100度,關火,丟一片薑片下去,生薑在油鍋裏轉圈,轉到油鍋中間了,是85度,薑片慢慢靠邊了,油溫降到了65度,起鍋,油溫從65度降到了60度,菜籽油浸入辣椒麪後,不用管它,“油一冷,海椒油自然紅得發亮”。

胡老幺製作的辣椒麪在滾油中沸騰翻滾。圖/ 網絡

如果你讓胡老幺給你展示他做好的油辣子,他會非常開心,“亮不亮,香不香”,眼神晶晶亮。

這把辣椒麪,2.5元一兩,辣嘴不辣心,“讓你喫了跑不脫”,周圍的街坊鄰居一喫就是30多年。喫胡老幺辣椒麪的人,從青春年少的小夥子變成冒白頭髮的大叔,還在買他的海椒,一兩,二兩,煮菜,喫麪,喫火鍋。有時候趕上胡老幺很忙,熟客會主動上前接過鐵杵“我幫你舂一哈”,最後胡老幺不收他們錢,他們還是照給不誤。

最近,一件讓胡老幺頗爲得意的事情是,他出了趟遠門,從外頭回來,有鄰居見着他趕緊把碗裏的海椒倒掉,哄着他,“哎,胡老師,你可算回來咯,別個的撇海椒,又幹又苦,不好喫”。

這是對胡老幺最大的嘉賞。只要海椒面還在,他總有一種不輸任何人的氣勢。有一回他去上海辦事,不懂怎麼搭地鐵,問工作人員,“服務員同志,浦東輕軌往哪兒走”,對方不搭理他,他怒了,用帶着海椒味的重慶話一板一眼跟人家說,“高山出鳳凰,你曉不曉得我是哪個,我是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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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紀錄片《嘿!小面》發現了胡老幺,來買辣椒麪的人越來越多了。出去讀書的乖娃子,把海椒帶到北京上海,帶去美國加拿大。

一斤辣椒麪,胡老幺只賺一元七角三分錢。

在胡老幺的店裏,要“一兩、二兩”的是熟客,張口“一斤、兩斤”的是慕名而來的外地人,一聽到有人稱超過10塊錢辣椒麪,胡老幺就急了,“農副產品稱那麼多幹啥子哦,二兩就好咯”。辣椒麪總是不夠賣,他乾脆寫上一首打油詩掛在門邊,“胡老幺,香辣椒,小作坊,有妙招,精選料,文火炒,石錐舂,當場銷,後來者,等明朝”。

胡老幺炒制辣椒。 圖/ 網絡

一名重慶本地電視臺的記者來採訪胡老幺,在他家喫了一碗麪,嚐了他的香辣椒,想給他錢,他不要,對方專門去打印店幫他打印一張大紅廣告貼在門邊,上邊寫着“胡老幺上央視貨真價實,老傳統受歡迎質量地道”,胡老幺喜歡這樣的方式,“我不要他的錢,他也不要我的錢,挺好”。

胡老幺不想上電視,也不想上報紙,更不想開網店,“反正我都搞不贏(重慶方言,指忙不過來)”。每個月三千多塊的退休金,和老伴在家喫飯,一天6兩米,退休金喫了還剩,剩了給孫娃子用,孫娃子還不要。

有電視臺的記者來拍他,他躲起來,不樂意給人拍,“不想打廣告”,記者哄他,“不是廣告,是故事片”,他一句就給回絕了,“故事片我也不喜歡”。各種人都勸他說,開個淘寶店吧,他擺手,“我沒那個精力,我們手長衣袖短”。

曾經有人給他發圖片,說上海有人打着“胡老幺”的橫幅賣海椒面,問胡老幺要不要去說說,“我說他啥子,我又不賣到上海去,我夠累了,還管他賣不賣我的海椒”。

他明顯能感覺到自己歲數大了,從前老伴炒,他來舂,一天做一二十斤,從不戴口罩,現在一天天能做的辣椒麪越來越少了。也不是沒有想過找個繼承人,那太難了,雖然這個東西很好,做法也很好,“但這個辣,這個累,這個辛苦,又不賺錢,哪個來嘛”。

胡老幺製作海椒面。圖/ 網絡

胡老幺能感覺到,年代不一樣了。他和老伴那一代人,經歷過窮苦,他們喜歡做辣椒,再辣再嗆鼻子,都要整出來,“能掙一點錢,把米買回來,就是這個事”,現在的人,他擺手,“不行了,也不愛辣椒,沒這個必要來做(辣椒)”。

“如果你做不動了,大家還想喫怎麼辦?”胡老幺說:“喫別個的嘛,換換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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