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國麗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佈】

我的聾子表姨是我姥姥的孃家侄女,是我媽親舅家的女兒,我母親應該叫她表姐,然而我一次也沒聽我母親提起過她。

這不怪我母親。

我姥姥在世的時候,每年收完秋都要出來轉一轉。所謂轉一轉,就是幫我家和我姨姥姥一家做針線活。母親的針錢活以我小學二年級爲分水嶺。二年級前,全靠姥姥,我們才得以有薄棉衣厚棉衣棉鞋等過冬裝備,我小學二年級的冬天,大雪封山,眼見得天是冷了,姥姥卻來不了了,母親居然無師自通,針錢活做得有模有樣。但是我姨姥姥一家不行,上至我姨姥姥,下至我大姨家的表姐,一家女的都不動針錢,全家的針錢活就是等我姥姥去做。是以,我對我的這個姨姥姥儘管一次面也沒見過,卻是有着深深的記憶,這記憶裏可沒什麼好印象,雖然這樣說有些大不敬,但我那時的確對不事勞作的人有些不滿。除此這記記裏還有着許多謎,有些謎怕是今生我也解不開了。

謎之一,同樣是從舊社會走出來的老太太,我姥姥是做得一手好針線活,更是有一手繡花的絕活,可以說見到什麼就能繡什麼,可是我的這位姨姥姥似乎什麼也不會做,當然我只知道她不做針線活,不會只是我的猜測。

謎之二,據說姨姥爺是革命幹部,姨姥姥卻抽大煙,還是解放後被政府強制戒掉的。

最大的謎,是姨姥姥的女兒管我姥姥不叫姨而叫二姑,我大姨的那些孩子都叫我姥姥爲二姑姥姥。而我母親和我舅則稱我姨姥姥爲老姨。這個稱呼實在讓十一二歲的我理解不了。

當然最後一個謎我還是解開了。

姥姥每每從我家去姨姥姥家,得父親去送。姥姥是小腳,姨姥姥是大腳,這使得我那小小的心裏頗不舒服,憑什麼親姐妹倆不是同樣的待遇呢。姥姥認爲去姨姥姥家就是去幫我姨姥姥一家幹活的,不覺得有什麼,我卻總覺得姥姥是去做苦工去了,小孩不敢管大人的事,惟有心裏暗暗地生氣。

我沒見過姨姥姥本人,家裏有一張姥姥和姨姥姥的照片,兩個老太太穿着一樣的青色衣褲,戴着一樣的青色帽子,不同的是,一個慈眉善目,一個顯得幾分陰鬱。我不喜歡那個陰鬱的老太太,看着也生不起親近的心來。雖然母親常叨唸她這個老姨。

我不喜歡姥姥去姨姥姥家做活,還有一層原因,姨姥姥一家都是城裏人,總有一股子城裏人優越的勁兒。其實姥姥去了,也常和姨姥姥生氣,她說姨姥姥各色。姥姥的不滿自然不會和兒女們說,和我說,是因爲我小,以爲我聽不懂。我說那咱明年就別去了吧,姥姥說不去哪行,一家人冬天沒有棉衣穿呢。所以姥姥生氣歸生氣,年年秋天之後,還是照樣去姨姥姥家。我不滿歸不滿,也仍得年年秋天看着姥姥離開我去城裏。

先前說過,姨姥姥的女兒,我叫大姨的,管我姥姥叫二姑。這個稱呼總讓我感覺很不對頭,卻猜不出爲什麼。我這個大姨是姨姥姥的獨生女,在商業系統上班,大姨父也在商業系統上班,那個時候在商業系統上班的人都顯得比別人高一等,是以,住在農村的我們也很少去大姨家走動,舅舅們倒是常去送點雜糧什麼的。我大姨家的那些孩子有時臘月回鄉下上墳,到我家來喫了飯再走,卻是很厚道的樣子,我以爲這一點隨了我大姨父。雖然現在不能證明我以爲的是對還是錯,那時的我的確對我大姨父比對我大姨有印象。

我大姨那時對我來說只是個符號,一個象徵意義上的親戚。

姨姥姥去世之後,姥姥仍然秋天去給大姨一家做針線活。

有一年,姥姥在我家住了很長時間,沒有提去大姨家。這倒是稀奇,我禁不住問怎麼不去我大姨家了,姥姥說,你聾子姨回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我還有個聾子姨,也是唯一一次聽到姥姥說聾子姨的事情。

聾子姨和大姨是親姐倆,是我舅姥家的孩子。不同的是,大姨很小就過繼給沒有兒女的姨姥姥,也就是她們的老姑,從此,大姨隨了姨姥爺的姓,成了革命家庭的孩子。聾子姨比大姨小,留在我舅姥爺的身邊,那時聾子姨並不聾。

我舅姥爺一家都在烏丹街裏住,我姥姥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姥爺是織地毯的手藝人,我舅姥爺子承父藝,也是織地毯的手藝人。舅姥爺家獨門獨院,有兒有女,日子過得不太富裕但也可以,不至於缺穿少喫。

一九四八年秋,烏丹鬧鼠疫,鬧得厲害,死了很多人,縣政府機關都遷到了我的老家常漢巾,可見,烏丹鼠疫鬧得有多厲害了。

我的舅姥爺一家就是在這次瘟疫中滅門的。

說滅門也不對,按舊話說是絕戶了,因爲還有一個女兒僥倖逃生。

這個逃生的女兒就是我的聾子姨,彼時她尚未聾,但因爲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姥姥也沒有提起她的名字,我又不好隨意給她取個名字,便也只好這樣稱呼她了。

聾子姨是被好心的鄰居給偷出戒嚴區的。感謝好心人這一違反規定卻又滿懷人情的舉動,給我姥姥保留了一個孃家親人。

好心的鄰居給姨姥姥捎信,讓姨姥姥在某個晚上去城外的玉米地裏接聾子姨。不知道是捎信的人說錯了時間,還是說錯了地點,就算什麼都沒說錯,那麼大一片玉米地,晚上接個孩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聾子姨在玉米地裏沒有見到來接她的姑姑。

姥姥說姨姥姥和姨姥爺真去玉米地了,等了一夜,也沒有接到孃家侄女,又不敢喊,等到天亮,只好回去了。第二天夜裏又去等了,還是沒有接到。連着三天沒有接到,姨姥姥還以爲孃家侄女也遇了難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姨姥姥打聽到孃家小侄女確實讓人給偷着送出去了,同時也聽到了孃家哥哥家現在一個活人也沒有了的噩耗。

彼時,姥姥正在遙遠的山村,妯娌幾個一個鍋裏掄馬勺,有那份心也沒有那個力顧及孃家了,更何況遠水也解不了近渴。

只有住得離城近的姨姥姥打聽孃家小侄女的去向了。

姨姥姥和姨姥爺多方打聽,半年後終於打聽到,少郎河溝邊一有家人撿到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姨姥姥趕緊過去,一看,果然就是自己的侄女。

原來聾子姨在玉米地裏呆了一夜,又冷又餓又怕,第二天她就出了玉米地,辨不清方向的她隨意遊蕩,湊巧到了少郎河溝邊。溝邊住着一戶人家,窮人家,真窮,窮人的家是溝陂上的一個地窨子,窮人家孩子多,五六個孩子,最大的姑娘把聾子姨撿了回去,那家女人說也不在乎多這一張嘴了,於是,聾子姨就在這住了下來,直到姨姥姥來。

姥姥說姨姥姥去領聾子姨的時候,那戶人家還捨不得聾子姨走呢。

聾子姨跟着姨姥姥走了。

跟着姨姥姥走了的老姨,總算是有了棲身之所。漸漸長大的聾子姨有了自己的心思,有時,姨姥姥讓她幹活,她就不高興,憑啥都是我幹活姐姐不幹,憑啥姐姐能讀書我就不能,想得多了,人就倔了,人一倔也就不招大人喜歡了。

有一次,姨姥姥讓聾子姨幹活,聾子姨說她難受不想幹活,姨姥姥打了她一頓,她就發起了燒,姨姥姥說她裝病呢,也沒管她,等她從炕上爬起來之後,就聾了。

聾了的聾子姨自此更不能讀書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姐姐讀書、工作。後來,聾子姨不顧家裏的反對,嫁了一個男人,那男人什麼樣,姥姥沒有說,結了婚後,聾子姨就跟着男人去了林西,在那兒生兒育女,很少和姨姥姥一家走動。

這次回來,是因爲大姨病了,病得很厲害,她回來照顧一段時間。聽姥姥說話,聾子姨日子過得很艱難,窮且不說,那個男人還總打她,兩個兒子到了成家的年紀,卻一直說不上個媳婦。

相比之下,大姨幸福多了,大姨父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家裏的活計也大都是大姨父來做,大姨父突然去世後,大姨的天就塌了下來。天塌下來的大姨病了,病了的大姨看到她的小妹時,不知是何感想?

看樣子,大姨平時對她這個親妹妹也不是很親近,否則也不會由着她在外面遭罪了。大姨的這一點倒是和姨姥姥有些象。儘管大姨長得更像她二姑。

聾子姨既被親姐冷落,自然表姐妹之間也不大走動了。至少,我母親總記掛着她的大表姐而一次也沒有提過她的聾子表姐。我懷疑我母親和聾子姨連面都沒見過,否則以母親的性格不會這麼多年一次也不提聾子姨的。

我的聾子姨實在是個存在感不強的人。

等到我也過了不惑之年,我終於明白何以姨姥姥對人那麼“涼薄”,姥姥卻一直不和她計較,除卻少年喪母,姐妹相依長大之外,還有就是對親人的眷念,尤其是在孃家只剩下這幾個親人之後。姥姥對孃家人的感情只能傾注在這幾個人身上,而在這幾個人身上,際遇最不好的聾子姨得到的卻是最少。

我也漸漸體諒起姨姥姥了,拉扯起兩個孃家侄女,卻有一個成了冤家記恨着她。聾子姨成爲聾子也一定不是她所願,而聾子姨此後所執意的遠走高飛,又讓她再不能給她蔭庇。不論是做姑姑還是做母親,姨姥姥的心裏也一定有許多的難處不可與人訴說,盡日躲在小屋子裏的姨姥姥也許只有面對親姐時才能一舒心裏的煩悶吧。

我爲小時候對姨姥姥的偏見感到慚愧。也爲對大姨的偏見感到慚愧。比起我們的眼睛欺騙我們,我們自以爲是的心也會矇住許多真相,而這更可怕也更長久。好在,有一天我們會發現自己的錯,還能對着遙遠的親人說聲“對不起”。

母親今年七十,聾子姨比母親年長許多,不知道是否還在人世,是否苦盡甘來,安度着晚年。若在人世,不知她是否會想起她還有個表妹,她表妹的女兒會爲她寫下這一篇她註定看不到的文字,人生一世,生也悽惶,活也悽惶,惟願這一直悽惶中的親人,此刻安寧。

(圖片來自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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