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逼仄裏,一片金燦燦的黃

  對於城市裏生活的孩子來講,親近自然的機會是不多的。但從小到大,我稍稍幸運些,生活的單位家屬院裏除了有許許多多固定的玩伴以外,還有座約莫五十平方米左右的小花園。四季更迭的落英繽紛,讓我的記憶色彩斑斕。

  我的呱呱墜地標誌着爺爺奶奶離休後含飴弄孫生活的開始。無數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和微風和煦的黃昏,祖孫三人在這裏度過。三歲以前的記憶是模糊的,但家人依然在那個照相成本偏高的年代,用老照片幫我定格了太多珍貴的記憶。

  長大一點的我開始記事。

  年幼的小姑娘多數是愛發脾氣的,每次生氣就會往花園裏跑,爺爺便笑盈盈地在後面追,在石板路上踩出一連串乾脆的響聲;開心的時候就一起往花園走,小手勾着大手,甩啊甩,搖啊搖,把那清淡的日子攪拌得濃郁粘稠。

  印象裏花園總是色彩斑斕,春日裏兩樹桃花在花匠的精心修剪下形成了一座拱形的花門,花團錦簇地盛開。暮春時節,小小的我站在花門下,微風拂過,留下的是那樣美好的花瓣“雨”。盛夏,牡丹和月季開出了更多的明豔動人。

  小孩子總是對喜歡的東西有一種難以剋制的佔有心理,總是想在回家的時候帶走一朵花放在家中。記得摘花帶走的懇求被爺爺允許,一種叫做“隔代親”的特殊情感戰勝了理智,驅使爺爺爲她的小孫女不止一次地去冒險。一次摘一朵玫瑰花時,刺劃傷了爺爺的手,滲出幾滴血,我嚇得哭了。年幼的我不知玫瑰帶刺,但知心疼爺爺,從此以後再也不會隨意採摘,而之後爺爺奶奶對我講的一些愛護花草的道理也讓我逐漸明白了草木皆有生命,不可輕賤。

  立秋了,令我驚奇的是到了秋季才展現風姿的菊花,以及寒冬臘月裏花園岑寂後,瑞雪落滿枝頭的盛大。凡此種種,年幼的孩子雖不會滋生太多的情感體驗,但那人間草木的繁華卻是真實地感受着,年復一年。

  上了小學,關於花園的記憶,更多地偏向泥土。和三五個年紀相差不大的小夥伴在放學回家完成作業喫過晚飯後,來到我們的“祕密基地”。之所以稱花園爲“祕密基地”,是因爲院裏有鄰居給家裏新修了竈臺(一種用磚壘成做飯時用於操作的平臺,臺口放鍋,鍋下添柴),還剩一小包黃土,較爲年長的小夥伴認得黃土,知道用黃土和泥,可以捏成各種泥塑,於是我們將這個寶貝藏在了花園。一袋黃土,打開了幾個孩子新世界的大門。一小堆黃土,用少量水和勻,就成了可以玩一整天的玩具,用這些高度抽象的泥塑過家家,不知道還有什麼能比這黃土更有趣。

  一下雨,花園的顏色就都重了起來。腳下的水泥路面,園裏的時令花朵,花下的褐色泥土,還有那格外蔥鬱的葉子。而這時,比花香更馥郁的是泥土的氣息,於是,一羣孩子在雨天貓在家裏等雨停,盼路幹,而又在無數個晴朗的日子等待雨後的泥土味道。

  最難忘不過向日葵。然而我們的花園裏只有三株向日葵,它悄悄地生長在花園的最角落裏。我知道每年花期過後果實往往不知去向,也知道來年它還會生長。

  有一年,家屬院裏要重新規劃,臨近花園有幾間平房被拆除了。那房子從我記事起就閒置着,不知爲何,挺大的一片空地閒置了小半年。開春了,我們驚喜地發現在這一大片空地上冒出了小小的綠芽,大人們說,那是向日葵的幼苗。幾場春雨後,芽兒瘋狂生長,城裏的孩子直觀地見證生命怒放的機會何其少!多數還是自小生活在一種水泥色的安定與寂寞裏,那些芽兒的生長,帶來了一股撼動心靈的力量。

  自從有了向日葵,我們的“和泥歲月”暫時告一段落。那是怎樣的欣欣向榮啊,每一朵向日葵都高昂着小小的花盤追隨着太陽,花杆筆直粗壯,莖葉上帶着密密麻麻的細小軟刺,稍帶痛感卻不至於刺傷皮膚。到了五六月份還未成熟的向日葵已經和小學生一般高,藏身其中也不易被發現。此時置身花叢,透過陽光仰視其花杆和葉子,那種翠綠透亮,令人難忘,清風徐來,搖曳生姿。

  暑假裏向日葵結出了果實,儘管還不太飽滿,但這足以讓我們樂開花。五六個孩子每天傍晚都在這片地裏憑藉着小半年來見證了向日葵成長的“經驗”,有模有樣地挑選今天要採摘品嚐哪一朵,幾經商議後小心翼翼地採下一朵,然後共同品嚐守候了一年來的成果,分到手的向日葵籽不過十來粒,卻總還不忘留幾粒給家裏大人分享“勞動”成果。

  向日葵帶來的樂趣是四季存在的,秋日裏,向日葵碩大的葉子紛紛枯黃搖落,在花下厚厚地鋪滿了好幾層,每一腳走在上面都會發出乾乾脆脆的響聲,以至於後來每一次喫薯片,都會讓我想起那片向日葵是如何地生生不息。

  過了兩年,我們已經熟悉了向日葵的每一個生長週期,但它終於沒有在第三個春天欣欣向榮。我們眼睜睜地看着這片向日葵地被腳手架佔據,機器轟鳴。不久後,多了一幢新的家屬樓,單位裏的職工熱火朝天,高高興興地張羅着自己的新家。

  而我們,突然地、永遠地失去了那片曾帶給我們無限驚喜的土地。於是,又回到了最初的小花園,只是五六年級的孩子已經沒有大把的時光可以用來嬉鬧了,只是週末纔會偶爾聚到這裏。隨着我的小學畢業,就連那座最初的花園也被“重新規劃”了一番,之前的各種時令花朵都被盡數除去,取而代之的是莊嚴的冬青和修剪整齊的叫不出名字的長青植物。再後來的六年,是兩點一線的中學時代,童年的玩伴也和我過着相似的學習生活,我們,再也沒有那樣瘋狂地玩過,更沒有心思去了解院子裏的小孩子通常在哪裏玩耍。

  大學的每個假期,我都有充足的閒暇時光任自己支配,卻忽地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一道柵欄,將那些整齊劃一的、我都未曾親近過的陌生的綠隔進了單位的辦公區,而柵欄的這一邊只留下家屬院裏幾幢樓形影相弔。那些曾經在院子裏奔跑的孩子都已長大,每天院子裏能見到的,除了坐在樓下曬太陽聊天的老人,還有就是尚在襁褓被家人抱出來玩耍的嬰兒,終於不見了嘁嘁喳喳在院子裏鬧的孩子。好在還有親戚家的弟弟妹妹,他們也偶爾下樓去找小朋友,穿梭於樓道捉迷藏,只不過更多的時候,陪伴他們的是電視和手機。

  去年五一回家,幫還在唸小學的表弟檢查作業時,發現他的作文是寫自己眼中的春天。表弟成績挺好,可他的寫景作文卻變現出與成績不符的生硬,我不知道該怎樣教他描寫春天,確切地說,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向他傳達我對於春天的生命體驗。

  難忘高中學過一篇名爲《囚綠記》的文章,陸蠡說“我渴望綠,把我的心都等焦了”,那份對生命的特殊階段中出現過的綠的渴望,終於在某一個清晨,在目光所及之處真實存在了。經歷過奼紫嫣紅,纔會在秋殺萬物時候懷念逝去的美好,而我的小花園和我的向日葵地呢?它們都永遠地封存在我的記憶裏了。究竟我也是水泥叢林里長大的孩子,縱使我再喜歡看水白草綠,縱使見過春色如許,亦始終無法徹底理解陸蠡筆下的自己已是“疲於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黃漠的平原”,無法理解爸爸媽媽童年是怎樣用生活中的常見材料自制玩具,怎樣在泥土裏玩耍,怎樣把物質貧瘠的童年過得滋味綿長,一如如今的小孩子已無法理解我們沒有高檔玩具和電子產品的時光是如何捱過一樣的吧?

  有年暑假,全家人外出旅遊,在西部影視城,我見到了一片向日葵地。正值花季,放眼望去,不到百米處即是賀蘭山。陰天雲重,蓋在山頂,而山腰橫亙的霧氣又將空間再次壓低,就在這樣的逼仄裏,一片金燦燦的黃隨着地勢橫向鋪開,曲折綿延數百米,愈發明豔異常,孤獨地點綴着塞上的空曠。

  永遠記得那一瞬間,一份相隔太久的親切衝破了時間與空間的桎梏翩然降臨。我和我惦念了十幾年的向日葵啊,就這樣意外地在異鄉的土地上重逢了。

  之後的時光,似乎與向日葵都沒有什麼交集了。長久以來的不曾會面,使我似乎已對這樣的生活習以爲常,但我知道,曾經有一段歲月我曾和那些美麗的植物一起生長,我的生命裏有它們濃墨重彩的痕跡,有人間草木的真實氣息,無論何時,只要再見,就定會滋生出久別重逢的親切和震撼心靈的感動。

  (返鄉導師嚴英秀,作家、評論家,蘭州文理學院教授)

  我是何文欽,是蘭州文理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學生。

  鄉愁是硃砂痣,是白月光,離開後纔會發酵生長。《返鄉畫像》讓我有意識地去深入瞭解生活成長熱土,這樣的經歷,帶給我的除了幸福,還有陶冶,更是一種相顧無言卻心意相通的感慨。

  文 | 何文欽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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