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佈《攝命》,我們又一次發現了失傳的古文《尚書》一篇,爲古文尚書證僞又添一例。”日前,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常務副主任、清華大學人文講席教授黃德寬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捌)》成果發佈會上如是說。

隨着《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第八輯發佈,新整理出的8篇失傳兩千年的重要文獻面世。十年八輯,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破譯文明密碼的步履不停,在“清華速度”中交出一份令學界滿意的答卷,也在數量繁多、內容豐富的竹簡中不斷尋求中國歷史和傳統文化的“新發見”。

驚世發現,復原重要歷史“拼圖”

2008年7月15日下午,一位遠道的神祕“客人”抵達了清華園。它,就是後來被人們稱爲“清華簡”的近2500枚珍貴竹簡。簡的年代,據AMS碳14年代測定,爲公元前305±30年,相當於戰國中晚期之際。

面對這批足以媲美孔壁中經與汲冢竹書的驚世發現,11位相關領域專家在鑑定意見中寫下:“這批戰國竹簡是十分珍貴的歷史文物,涉及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內容,是前所罕見的重大發現,必將受到國內外學者重視,對歷史學、考古學、古文字學、文獻學等許多學科將會產生廣泛深遠的影響。”

如何復原這份倖免於焚書坑儒與秦漢戰火的重要歷史“拼圖”?由著名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古文獻學家李學勤先生牽頭,清華簡的研究工作在學者們緊張和震撼的情緒中正式啓動。

李學勤先生與團隊

甫一入藏,爲了保護“如麪條一般脆弱”的竹簡,老師們放棄了一切休假,開始了整整三個月的搶救性清洗保護。李均明、趙桂芳兩位老師被稱爲是“長在保護室”裏的人。李均明老師197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古典文獻專業,學生時代即參加臨沂銀雀山漢墓竹簡的整理工作,被稱作“見過全中國最多簡牘”的人。

入藏時的清華簡

進入竹簡的進一步保護和拍照,李均明老師帶領博士生賈連翔與美術學院攝影實驗室合作,在工作實踐中他們發明的“飽水拍攝法”解決了殘留水珠的反光問題,使所成照片極爲清晰。這一技術如今已在簡帛學界廣泛應用。

2009年校慶之際,在清華大學校級研究機構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成立儀式上,中心主任李學勤先生介紹了清華簡初步整理成果——根據初步試讀與綴合編排,清華簡大約可分做65篇以上,按照團隊的整理速度,大約每年出版一冊整理報告,需要15年的時間才能全部整理完成。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

以一年一輯的速度公佈出版整理成果,在同類類似規模的出土古文獻裏面,是前無先例的。而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團隊,證明了這是他們回饋歷史“饋贈”的最佳方式。

大多爲經史類典籍的清華簡,再現《尚書》中《尹至》《尹誥》《程寤》《保訓》《皇門》《祭公》《金縢》《說命》《厚父》《封許之命》《命訓》《攝命》等諸多佚篇,證明東晉傳所謂古文《尚書》系僞造,爲古史爭議提供重要史實依據,其失而復得對經學史影響深遠。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五)》之《厚父》篇

史類文獻方面,以《系年》《楚居》《越公其事》《鄭文公問太伯》等爲代表的篇目極大推進了秦人起源、楚國諸王居所、兩週之際鄭國曆史、戰國初年楚、越史事等先秦史若干重大問題的研究。例如《系年》揭示了秦人祖先從東方西遷到甘肅一帶的歷史之謎,以及大衆耳熟能詳的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記載的錯誤之處。

科技史方面,團隊在並不熟悉的數學領域產出的重要發現——清華簡《算表》爲我國留存最早的數學文獻實物,2017年經吉尼斯世界紀錄獨立覈實認證,是目前發現的人類最早的十進制計算工具。

清華簡《算表》

2017年4月,清華簡《算表》獲吉尼斯世界紀錄認證

還有《筮法》《別卦》等“易”類文獻,《芮良夫毖》《周公之琴舞》等“詩”類文獻,以及“中國最早小說”《赤鳩之集湯之屋》等轟動學界的成果發佈……

內容之外,竹簡的形制、衆多抄手留下的簡文風格等典籍實物留存,還豐富了古文字、上古音的體系建構,以及學界關於古文字、簡冊形制、古書流傳等方面的認識。

是“冷門絕學”,也是研究最好的時代

時間來到第十個年頭。如今,每每清華簡最新整理成果的發表對於學界而言都是“節日”,力求準確和嚴謹的整理報告不但廣泛提供給學者們使用,也越來越精美。

然而,這項基礎性研究的“燒腦”程度也非同一般。中國古文字學泰斗裘錫圭先生在評價清華簡的整理質量時說過:“能夠整理到現在這個程度,做過這方面工作的人知道其中甘苦,非常不容易。”

這份不易,在2018年初入職中心擔任常務副主任的黃德寬老師看來,既是壓力,更是幸運。

如李學勤先生所說,中心團隊本着“先易後難”的順序在釋讀清華簡。從竹簡的形制上看,早前完成整理的一些竹簡背面可能有較爲明確的序號,綴合準確度較高。從內容上看,如《系年》也有《左傳》等作爲輔助理解。

“開始第八輯的討論,我們立馬感受到這根‘骨頭’的硬度。”如何將第八輯保質保效率呈現出來,回應公衆高起點的期待,就是黃德寬面臨的第一個關卡。

難在哪裏?首先是認字,要考釋清華簡中未見之字。字理清了,還有佶屈聱牙的詞句等待梳理。即便有點“文通字順”的意思了,仍然面臨竹簡大多爲古書佚籍,僅有極少數有傳世文獻可與之對照的困境,頗有點“冷門絕學”的境地。

面對困局,黃德寬的建議是根據難點反覆琢磨材料,並通過大量文獻閱讀開拓思路。“需要綜合考慮,等待腦子裏的‘靈光閃現’,然後研討其可靠性。作爲源頭,我們儘量保證不出差錯。”當被問及實在難以解答之處,黃老師也很坦然:“如孔子所言,‘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將空白留給一代代學者做下去,也有其意義。”

清華簡《攝命》局部

不怕留白,且探索不止。利用結課後的寒假時間,中心老師們集體研讀、分頭攻克難點,之後彙總再研讀,如期將整理報告第八輯分享與學界。這正是黃德寬認爲的“學術是天下的工器,大家的共同目的,都是傳承好中華文化。”

隨着考古工作的進展,出土文獻材料日漸增多,出土文獻研究也日益受到社會各界的關注,成爲當今時代的“顯學”。毫無疑問,這是出土文獻研究最好的時代。

也因此,清華簡的第八輯整理工作不斷尋求創新,嘗試進一步將研究納入整理中。過去,清華簡的整理作爲基礎工作,往往是拋磚引玉,生髮學界持續、廣泛、深入的討論。這一次,中心團隊主動出擊,在整理報告發布同時,發表十餘篇研究論文,及時呈現研讀期間形成的正反面觀點,幫助學者們更快理解研究的思路、過程和初步結論。“這不僅對我們的年輕教師是考驗和機會,也能進一步支撐學者們的報告研讀,延伸思路。”黃德寬說。中心作爲最初的整理和研究者,所提供的整理報告只是對清華簡深入研究的開端和基礎,而學術界對清華簡廣義的整理、研究是沒有止境的。

學古探微:回應歷史賦予的時代課題

清華大學校歌中,“致知窮理,學古探微”一句有鼓勵年輕學子學習前人遺產、探索未知世界之意。學術的發展需要一代又一代學人的接力,出土文獻中心爲此做了很多新的有益嘗試,“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即是其中的範例。

2014年,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牽頭,與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吉林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安徽大學、首都師範大學、中山大學、湖南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等11家國內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的重鎮共同組建“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這是“2011計劃”中唯一的基礎文科類協同創新中心。

協同中心依託清華大學開始進行出土文獻專業的本科生自主招生。在紮實專業的基礎上,爲學生增開相關課程、配備讀書導師並鼓勵參與學術活動,儘早激發年輕學子對出土文獻專業的學術志趣。對於研究生,協同中心內部建立起交換訪問制度,每年春天舉辦面向整個協同中心的研究生培訓班,並通過專門的派出計劃,與美國、英國、德國等地高校建立合作培養機制,拓展青年人才的國際視野。“博士創新資助項目”、“李學勤裘錫圭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青年獎”等專項獎勵設置,也不斷促進青年人才脫穎而出。

創新中心組建之後,還一直努力探索出土文獻研究領域大規模協同研究的模式和體制。幾年來,協同創新中心各單位陸續主持整理了清華簡、馬王堆漢墓簡帛、五一廣場漢簡、銀雀山漢簡、北大秦簡、北大漢簡、安大簡等數批珍稀出土文獻資料,並與文博系統深入合作,參與了海昏侯簡、肩水金關漢簡、走馬樓西漢簡等材料的整理。同時,協同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和首都師範大學牽頭了甲骨文的整理研究、北京大學進行了青銅器與金文相關材料的整理發掘。

清華簡局部-八卦圖

“我們的學科在文史大範圍中關係到中華文明的根脈和主流,特別合於文明的傳承和創新的要求,有其特別意義和創新性”,李學勤說。沿着通力協作的路走下去,出土文獻全面系統的整理研究將產出更多更好的成果,爲中國古代文明的索尋之旅,爲新時代的文化重建貢獻更大力量。

走出書齋:打造一張文化名片

在2016年開館的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四層展廳,“竹簡上的經典”曾作爲常設展覽之一,向來訪者講述清華簡的故事。而早在2013年,“寫在竹簡上的中國經典——清華簡與中國古代文明”專題展覽就曾在紐約聯合國總部和美國達特茅斯大學(DartmouthCollege)圖書館展出。

《竹簡上的經典—— 清華簡文獻展》

推動史學的大衆化與通俗化,中心同仁積極走出書齋,爲普通民衆、爲中外友人瞭解中國古代文明、接近出土文獻架起了橋樑。這便是李學勤先生所說的“任何一門學問,最後總要回歸社會”,將學術研究的結果用恰當的方式告訴給大家,“這是我們應該盡的義務和責任。”

以清華簡及相關研究爲主題,中心多年來主辦、承辦各類學術會議21場,舉行學術講座近50場。老師們撰寫《古文字初階》《青銅器入門》《走近清華簡》等通俗學術著作,登上“王國維學術講座”、“光明講壇”、“開講啦”等校內外交流平臺,通過公衆喜聞樂見的方式,用故事寫文化,與大家話文明。

部分主辦刊物書影

清華簡這個巨大的寶庫,是中國古代文明親切可見的實物證據,涉及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內容,其學術價值在海內外亦得到通暢傳播和高度認可。中心與美國達特茅斯大學、香港浸會大學饒宗頤國學院等聯合舉辦國際學術會議;在衆多中文學術研究成果之外,還發表英文、日文相關研究著作十數種、論文數百篇。今年,芝加哥大學夏含夷教授研究清華簡《程寤》的論文發表於《亞洲學會學報》時,刊物還特地用《程寤》竹簡圖版製作了封面。

再次追問清華簡的意義,我們想起李學勤先生曾說:“一個考古文物上的重大發現,不在於發現了什麼金銀玉器,而在於這個發現能夠改變我們對於一個歷史時期或者一個民族、一個地區的歷史文化的看法,這纔是重大發現。”

“大樓”與“大師”:建設世界一流文科研究中心

2017年3月,在清華大學時隔15年召開的文科工作會議上,邱勇校長引用清華校友許國璋先生1988年的一段話說:“願曾經是王國維、梁啓超、陳寅恪、趙元任、金嶽霖、朱自清、聞一多諸先生治學論道的地方看到文科的復興。”

李學勤先生反覆說,在大家的關懷幫助和同仁的集體努力下,中心做出了一些工作成果,然而不足之處仍然是明顯的。“我們是本着先易後難的順序在釋讀清華簡,未來還有艱鉅的任務等着我們。我們時時感到自己存在的缺憾,深切期待着各方面的幫助和指教。”

從圖書館老館三層不到20平米的小屋,到總面積約10700平方米的在建中心大樓。明年校慶之際,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將入駐新家。助力清華“更人文”,中心從清華簡向外輻射,致力於打造出土文獻研究的優秀平臺,穩紮穩打建設世界一流文科研究中心。

中心大樓效果圖

走在十年的新起點,團隊將圍繞清華簡的整理研究,質量優先完成全面整理工作,打牢基礎;同時,“尋寶”工作將更進一步,消化各冊整理報告積累的問題,引導師生深入開展專題性綜合研究。

“現在的打算是,以清華簡爲主體,向兩頭擴。上到甲骨金文,下至秦漢。如果有合適的簡牘,我們也會再尋找新的合作機會。”黃德寬老師的設想令人動容——與清華簡相遇是我們做學術中一生的幸事,承載着信任與幸運,我們也希望不斷加強與國內外機構的交流合作,促進基礎文科的交叉融合發展,帶動更多年輕人的成長,爲我國出土文獻事業與中國古代文明的研究貢獻更大力量。

(來源:清華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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