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嶺村隱沒在九嶺的羣山之中,出外沒有一條像樣的道路,只有一條祖祖輩輩走過的田塍小徑。小徑寬窄不定,或半尺,或一尺,或二尺,如蚓如蛇,在山坑裏蜿蜿蜒蜒。和所有的鄉村小徑一樣,這條山中小徑也長滿了各種野草,春夏青綠,野花點綴;秋冬凋萎,一線枯黃,若是晴天,中間一條灰白的長線,給人以田園的意趣,可是一旦下雨,滿路便是坑坑窪窪,盡是黃泥巴。

正是秋後,又逢晴天。木石喫完早飯,顧不得和他的爺老子(父親)寒暄招呼,三腳兩步、急匆匆就往門前的田塍小徑上走。四十出頭了,木石還從未娶妻,白天干農事,晚上一股壓不住的火,讓他不由自主就想那檔子事,猴急得慌。秋收將近尾聲,木石的心事早不在這裏,暗暗盤算,稻子收完了,穀子進倉了,他就要去縣城嫽(玩)下子。

此刻,木石迫不及待地要去趕車。

木石身上只有三十幾塊錢。他要去嫽的地方是縣城的演藝中心,這是一個在村裏不可告人的祕密,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祕密,他更想去嫽那個……

經過堂嫂家門口的時候,木石眼角的餘光瞄到堂嫂在掃地。堂嫂彷彿也看見了他,乜斜了他一眼,嘴巴翹一翹,似乎還哼了一聲,便把頭扭開了。木石聽人說,堂嫂聽到了一些關於他的風言風語,說他在外面亂來,便對她很是不屑,還聲稱要掌他耳摑子。想到堂嫂近來越來越看他不慣,木石心裏也發虛,一個閃身,急急地就飄過去了。

木石在路上還遇到了幾個村裏人,有男有女。他們對木石去縣城幹什麼,其實早有耳聞,於是就調笑他。一人說:“木石,又去縣城嫽那個呀?什麼時候也帶我去嫽哈子喔……”另一人則說:“木石,在哪裏搞到錢了?嘻嘻……那種事嫽是好嫽,莫又搞得袋子里布粘布歸來呦。”

木石感到了他們的戲笑調侃,就跟他們打哈哈:“……去買點東西,嘿嘿,買點東西……夜了就去我大哥家住……”

在西嶺村,人們不說木石是實心眼,卻說他弱智,還說他亂辦西經。出生的時候,老爺子擔心木石養不大,給他取了這個賤名。稍大以後,木石似乎不稱老爺子的心意,老爺子左看右看,總覺得他有什麼不順眼,還惹他嫌,就說,這個孩子也能成人?成人了也會成個流氓吧。老爺子似乎一語成讖。然而,木石長大了。他只讀過小學三年級,腦子確實不如別人靈光,似乎還有點皮,人卻長得塊頭敦實,臂粗腰圓,腳步雄健,走路生風。

木石穿着一身洗得還算乾淨的衣服,拎着一箇舊布袋子,一陣風似的走完了十二里田塍長路,居然沒有出一滴汗。他來到鎮上的馬路邊。馬路上鋪滿了沙子,白白的耀眼,踩一腳沙沙作響。他在平常等車的地方站了十幾分鍾,去縣城的班車卻還沒來,心裏便有些不耐煩。不知怎麼的,走路都沒出一點汗,此刻他心裏卻熱得很。一眼看見班車來了,木石眼睛就發亮,咦,來了來了,心裏卻又不熱了。

木石搶到了一個前排靠窗的位置。他打開窗,覺得有一股清風。

那是一輛破舊得快要散架的班車,門子鬆了,窗玻璃也爆裂成花了,輪胎也快磨平了,在馬路上跑起來,屁股直冒黑煙,發動機還時不時放屁打噴嚏,一個屁,一陣噴嚏,滿車就臭氣熏天。木石坐在班車上,沙子馬路左一個石頭、右一個坑他不生氣,汽車咿咿呀呀、搖搖晃晃他不生氣,轟隆轟隆亂抖他也不生氣,生氣的是嫌它跑得慢,像烏龜爬。汽車輪子磕磕碰碰碾在馬路上,沙沙沙沙,一點也不好聽,而那個演藝中心二樓的歌聲卻飄進他的耳朵裏來。木石閉上了眼睛,彷彿睡着了。是不是真睡着了,別人搞不清,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覺得自己來到了中心,前排已經坐滿了五六十歲、六七十歲的老男人,都像喝了人蔘湯似的精神十足。沒有好位置,木石找了個不太顯眼的位置坐下來,一支什麼舞蹈的曲子就震天動地響起來,煞是好聽,裏面鏗鏗鏘鏘的鼓點也像雨點一般,敲得木石心裏噗噗亂跳。隱約間,木石彷彿看見一個白白嫩嫩的女孩子隨着舞曲起舞,沒有骨頭似的扭着腰,像蛇一樣,扭着扭着就向他扭過來,就一屁股坐到他的大腿上,就摟着他的粗腰身,就親……

突然,木石模模糊糊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一閃,像極了巫翔。他很高興,巫翔也會來這裏?於是大喊一聲:“巫翔啊……”

汽車哐噹一聲,到站了。

2、

城裏的梧桐樹落英繽紛,街面上到處是枯黃的葉子。太陽將至頭頂,靜坐工作的巫翔邁着穩穩的步子,不慌不忙從辦公室出來踱步休息,轉眼來到館前坪地,迎面卻看見了木石。木石也看見巫翔了,頗感興奮,朗聲就喊:“耶——巫翔啊,好久不見咯,果真就碰到你哩!”

巫翔有些意外:“木石你來了?穀子收完了?這是去哪裏呢?”

“收完咯收完咯,我來街上嫽哈子。”

巫翔起先不明就裏,以爲木石不過是想來自己辦公室坐坐的,正準備帶他上樓。突然聽到演藝中心那邊的喇叭響,一個嗲聲嗲氣、滿口北方腔、兒化音的聲音叫起來:“觀衆朋友們注意了!觀衆朋友們注意了!演出馬上開始,請大家抓緊時間購票進場……”一遍又一遍。不一會,勁爆的歌曲舞曲響天震地。木石聽到歌曲響,心裏噗噗跳,霎時就有些站不穩,沒心思和巫翔聊下去,還不斷拿眼睛往中心那邊瞟,欲走又不好意思走的樣子。巫翔明白過來,看着木石道:“你是來看這個的?”

木石的臉本來是古銅色,此刻看不出是不是紅了,但他覺得臉上熱起來,就難爲情地笑一笑:“嘿嘿、嘿嘿……沒什麼嫽的喲……”

巫翔想到木石人到四十出頭還單身,不禁有些憐憫,心一軟,就說道:“想去看就快過去唄。我去門口跟你招呼一聲,你就不要買門票,門票算我的……等下過來哈,我請你喫飯。”

巫翔是十一歲認識木石的。大約是1967年,巫翔跟隨下放改造的父親來到西嶺村,就住在木石家旁邊的破房子裏。木石是他爺老子的第二個老婆所生,比巫翔大五歲。木石前面還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大哥本來在縣裏工作了,而且已經娶妻生子,不知犯了什麼錯誤,卻被送回鄉下監督勞動了。

因爲在村裏沒什麼玩伴,木石對巫翔很好,兩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巫翔每天跟着木石玩耍,去山裏摘野果子,砍柴火,或者撿山茶籽……形影不離。木石雖然比巫翔大五歲,幹活卻不如巫翔機靈,總是比他慢半拍。可是,木石知道一些大人的事。有一次,他們兩人站在路邊撒尿,木石突然問巫翔,你知道十八歲以後是怎樣的麼?巫翔搖搖頭。木石說,唱個順口溜給你聽:“卵子硬似鐵釘,碰到母牛追過山坑,捉到狗婆搞得昂昂(叫聲),跳到水裏冒出火星……”唱完便嗤嗤笑。巫翔當時不明白是啥意思。

到了晚上,山村裏黑咕隆咚,他們沒有哪裏可去。木石喜歡帶巫翔去嫂嫂那裏。哥哥被監督勞動在外,嫂嫂在家裏養兒子。嫂嫂長得很好看。出廳堂門往左七八步,就是嫂嫂的房間。嫂嫂點一盞豆花大的油燈,坐在牀前看兒子,納鞋底。木石搬一把矮凳遠遠坐着,默不作聲看嫂嫂。昏暗的燈光下,兒子哭起來,嫂嫂就抱起兒子餵奶。她穿一件短袖衫,半遮半露着一對圓圓的奶子,隱隱約約,雪白雪白,將奶頭塞進兒子的嘴巴里,兒子就不哭了。木石目不轉睛盯着嫂嫂奶子那裏看,嫂嫂卻沒發現。夜深了,嫂嫂對木石說,木石,天咁夜了,還不快去睡!木石沒反應。母親也在隔壁喊,木石,咁夜哩,快回來自己睡呀!木石還不動。喊了很多遍,木石不挪身子。巫翔困了,很想睡了,催着木石一起走,木石紋絲不動。直到木石父親大聲吼,木石子,還不快死回來睡!木石才很不情願地起身。木石弓着屁股起身時,巫翔看見木石褲襠鼓得老高老高,褲子裏面的東西好像指指的,腰也不敢直起來,只好佝僂着,雙手將褲襠遮住,一步一步挪出門來。

巫翔也不明白木石爲什麼會這樣。

過了五六年,巫翔父親轉到別的地方去改造,他就和木石分開了。三中全會後,巫翔父親恢復工作,他也隨着進了城。

離開木石這些年,巫翔似乎越來越理解木石的苦楚。他時時關心木石的消息,木石隔久了也會來看他。巫翔知道,木石身體一直很好,結實如牛,從不生病。此刻看見木石身輕如燕進了歌舞場,巫翔只能苦笑,還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

3、

木石從歌舞場出來,巫翔請木石喫飯,卻帶木石去了羅拉咖啡。

找個座位坐下來,巫翔想,讓木石開開洋葷吧,就先要了一壺好咖啡。給木石倒一杯,給自己倒一杯。木石端起咖啡,咕都咕都,一口就喝乾了,開口道:“咦,巫翔,你這鍋巴水好食(喝),真好食嘞!”

“好喝吧?”

“好食好食!真是好食!”

巫翔沒想到木石喝得慣。既然他喜歡,巫翔道,好喝再來一杯。

木石又一口喝乾。很快,一壺咖啡底朝天了。

巫翔又叫了一壺。

木石已經餓了,肚子咕咕地叫。他想喫飯。可巫翔不慌不急。實在等不及了,木石忍不住問:“巫翔啊,你請我食飯就食這個東西?有飯食麼?

“有啊有啊!你想喫什麼?牛排好不好?”

“牛排是什麼?還有牛排食?”

“你喫七成熟還是九成熟?”

“管他七成八成,熟咯就都食得!”

巫翔給木石叫了一份九成熟的牛排飯,一個麪包,一個湯。木石狼吞虎嚥喫起來,越喫越香甜,不斷誇:“好食好食!真是好食!世上哪有咯好食咯東西!巫翔,你也食啊!”

木石喫完牛排飯,心裏美滋滋的。他學着巫翔的樣子,拿紙巾抹抹嘴,突然道:“而今咯社會真是好,想的東西都想得到。”巫翔一聽,大爲驚訝。想,木石雖爲粗人,這話卻不粗,還頗爲經典。這是怎樣來的的一種感想呢?

巫翔沒有深究木石的感慨。他更關心木石有沒有喫飽喫好,於是問:“木石,喫飽了麼?”

“呵呵呵,食得蠻飽哩。”木石愉快地答道。

巫翔給木石再叫了一杯茶,木石慢慢喝起來。

飯飽茶甜之後,木石的某種意念上來了,而且潛滋暗長,逐漸強烈,便坐着不想走了。

巫翔沒有看出木石的異樣,催促道:“木石,我們走吧。你是不是早點回去。”

可是木石真的不想走。他的身體裏有一條蟲子騷動着。在歌舞廳,一個滿身香氣的女孩在他懷裏纏纏繞繞,逗得他癢癢的,讓他產生了一股熱力。這股熱力一直不退,而且很執拗,讓他躁動不安,屁股開始扭啊扭,扭得椅子呀呀響。木石漲紅起臉,口裏含混不清道:“額、額、額,巫翔呃……“巫翔看見他做起了小時候的那個怪動作,將雙手護住了褲襠。

巫翔問:“木石,你想幹什麼?你說。”

木石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我,我想,我想去嫽呢……”

“想去嫽?嫽什麼?”

“我……我想……我想……嫽姑哩子(女人)。”木石憋了好一會,結結巴巴地說了實話。

巫翔聽清楚了。雖然他已猜到木石到底想幹什麼,還是不禁一愣,突然就想問問他,道:“木石,說真話,你嫽過那個麼?”

“額,額”木石再次難爲情起來,“額,那個,嫽……嘿嘿……嫽過的……”

“怎麼嫽的?在哪裏嫽的?”

木石說,女人老公出遠門了,好久不回來。木石有事沒事蕩過去,想給她幫幫忙,挑水啊,擔擔子啊……他瑟瑟縮縮去了女人家門口,女人請他家裏坐,給他倒茶喝……女人問他借錢,他爽快地把錢借給女人。女人說,哪天有錢了還你哈。他說,莫哇還錢哦……你跟我嫽哈子就好……女人看他人還實誠,又沒老婆,又有好心,不忍拒絕,也就依了他。

巫翔想,說不定木石在縣城也輕車熟路,他既然幹過那種事,那就不要阻止他了,就說:“你實在忍不住想嫽是麼?你忍不住硬想嫽,我就管不了了。”

“錢……錢不夠呢。街上便宜的要四五十,貴點的要七八十。我只有——三十塊。”

巫翔給了木石一百塊,嘆聲道:“木石哎,這樣不是辦法囉!無論如何,該叫你老爺子給你說個老婆了。”

“哇(說)得是哇得是!”木石說。他何嘗不是這樣天天盼。

4、

千年鐵樹要開花,木石盼望的事情真的來了。

媒人先找到木石說,一個女人,柳氏,不久前死了丈夫的,品貌一般,腦筋不太好,也不太會幹活,家裏的很多事情,她都不甚懂,只能養在家裏的。可是她會帶一個八歲的兒子來,木石不用費神費力,活蹦亂跳的兒子就有了,還會打醬油、會讀書了,你要不要?

對於這樣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兒子,木石並不在意。天天一個人睡在牀上,飽滿的精神,無窮的熱力,旺盛的、強烈的、來自身體內部無法解決的自然需求,讓木石飢不擇食似的,立刻就答應了媒人。

“好羅!好羅!在哪裏……”木石沒有猶豫,問媒人道:“我可以先去看看她麼?我可以接她來家裏住麼?……我現在就去,現在可以去麼?……”

木石的潛意識裏,或許覺得,自己都這樣,沒人待見的,就是柳氏再醜、再無用,還有什麼可嫌棄的呢!又或許,木石早就在想,母親六十歲就去了天堂,從此再沒有女人對他好,再沒有女人關心他,更別說有女人對他溫柔體貼了。他夜夜盼着有一個女人讓他摟着睡,讓他好好折騰,現在機會來了,這是多麼好的事情!

媒人說:“只要你願意,啥時候都可以去。柳氏一個人在家裏帶孩子,孩子都上小學了。”

木石心裏很歡喜,屁顛屁顛跟着媒人去接柳氏。

木石把柳氏接回家,天天家裏地裏,地裏家裏,安安樂樂過日子。此後一個月,木石再沒有去城裏嫽的心事。村裏的人看見了,紛紛笑他:

“木石,心裏安穩了?不想去城裏嫽那個了?有人會想你約……”

“莫取笑莫取笑!家裏都有那個了,誰還願去城裏嫽什麼?有錢多啊!”

大家哈哈笑一陣。

一個月後,柳氏的父母過問了,說是不能不明不白住一起,應該要採嫁場定親的,並且約定了採嫁場的日期。

木石喜滋滋地進了縣城。他這次是來採辦物資的。跑到巫翔辦公室報告喜訊:“巫翔呃,我要定親了,女子姓柳,要來採嫁場了。”

巫翔很替他高興,說:“好事好事!恭喜恭喜!”當即表示要送他禮物,一牀棉絮,一牀毛毯,一個被套,一塊牀單。巫翔帶木石回家裏喫了午飯,叫妻子把東西都備齊了,順帶隨了一個二百元的紅包。木石接了禮物,千恩萬謝。

木石在家辦了兩桌酒。大哥也是三中全會平了反,恢復工作十幾年,當了單位的領導,顧不上木石的事,二哥去年討了個新妻子,帶着妻子在外做生意,這時也沒有時間回。爺老子請來堂嫂幫做飯。女方來人不多,媒人,女人本身,她的父母,一個長輩等。由於女人有過一次婚姻,孃家幾乎沒提太多要求,什麼首飾呀,鐲子呀,父母衣呀,恩養費呀……都沒談,只有一個條件,要一千元聘禮。

爺老子不同意。不知他是不是老糊塗了。

此時已近二十世紀九零年代中期,各家的條件都好了,爺老子手裏有沒有一千元,木石不知道。可別人不相信他沒有,認爲他偏心,看不起這個兒子,不給力。

木石一時不知所措,根本不明白爺老子爲什麼不願拿錢,也沒聽到爺老子說出什麼理由。傳說是老爺子對女人的狀況沒什麼可說,倒是擔心木石沒有能力,擔不起家的擔子,養不活一個家。

堂嫂卻爲木石感到不平,說,伯伯(木石父親)是不是真老糊塗了,難道還捨不得錢!又說伯伯不要太偏見。若是木石有了老婆,又撿了一個兒子,將來老了還有個披麻戴孝的。如果讓木石一輩子單身,將來死了,不就被人埋條狗一樣埋了!

不過,堂嫂有一句話沒有說,事已至此,木石以後不知會怎麼樣。是不是又會流流耷耷,見到女人猴兮兮,村裏村外惹是生非,還老往城裏跑。不過,她不敢跟她伯伯這樣說。

木石也是憤憤不平,怒衝衝衝着爺老子喊:“您幫二哥討兩個老婆都討得,我討一個老婆都討不得……”然後大哭一場。哭過之後,木石不想喫,也不想喝,在家發了三天呆。

木石再出來的時候,有點像霜打的茄子。他挑了一擔籮筐,裏面裝些花生,裝些豆子,裝些米……滿滿的一擔子,走出山溝上班車,坐上班車進縣城。他來到巫翔家裏,將擔子放下來。巫翔見了,不知啥意思。木石蔫蔫地說,婚沒結成,禮物我得了,錢也花掉了。沒什麼好東西還禮,拿點土東西給你喫。

巫翔感動得熱血上湧,一把抱住了木石。

巫翔留木石在家喫飯。飯後還是一杯茶。木石端着茶,眼睛無神,身體僵直。訂婚不成,木石意氣消沉。

“我怎麼想個女人都想不到?我還哇(說),而今咯社會真是好,想咯東西都想得到。我就想不到一個老婆?……巫翔,你哇,爺老子爲什麼不肯幫我給錢呢?他不是捨不得錢,他是真偏心麼?他是看我不起,當我蠢麼?“木石的聲音很小,軟綿綿的,像是問自己,又是問巫翔。

巫翔聽到了。他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不好回答木石。

“巫翔,你哇,是不是我又蠢又懶,沒有錢?要是我自己有錢,我就自己出,就能把女人娶回來,是不是?”

“木石,你以後再不要這樣去嫽了,想辦法去賺點錢吧。把錢存起來,不就好了,什麼都不怕了?”巫翔說。

木石無精打采望着巫翔:“去哪裏賺錢哦?我又沒有本事!”

“你可以去撿破爛呀。”

木石眼睛大起來:“哎呀!是啊!哈哈,是個好辦法!我那裏好多破爛,天天有得撿。”

木石回家真的去撿破爛。房屋旁,道路邊,水溝裏,見到破爛他就撿起來。鄰里鄉親,老親戚,但凡有紅喜事白喜事,他一面去隨禮幫忙,一面收撿遺棄的東西,賣個二十元三十元。

然而,木石還是留不下一個錢。一方面,隨禮的開支很不少,餘下一點點錢,他還要往城裏跑。四十多歲的人,正是茂年,本能的衝動讓他忍不住。他身上揣不得銀毫子,有幾個錢就癢癢的。現在撿破爛有錢過手,木石進城就進得更勤了,往往是有幾個小錢進城,回來必定精光光,巫翔沒有少接濟他。

木石有點錢就進城嫽,村裏人人都知道,他成了人們茶餘飯後嚼舌頭的話題。堂嫂更加不滿,只要一說到他就恨不得要掌他,說他讓自家人丟臉,沒面子。

過了二年,木石的爺老子死了。

大哥拿了一千元錢來奔喪。木石在村裏訂了一頭二百七十斤的大毛豬,殺了,二哥付了殺豬款。作爲老爺子的小兒子,木石從來沒有和老爺子分開過,他便負起了安葬老爺子的主責,唱起了主角,請來和尚,擺起道場,披麻戴孝,將老爺子送上了山,送進了天國。

埋葬老爺子,木石欠下了一些債務。

又過了一年,木石結婚成家的機會又來了。

媒人來說親,說隔壁鄰縣,離此三十里,一個女人老公沒了,養着三個孩子,想要招親,問木石去不去。那個女人父母也是早沒了,全是她自己做主。木石過去住了三天三夜。女人說,只要木石拿出二千元,他就不用回去了。

女人開價不高,木石可以接受。他回家裏找兄弟親戚湊錢。

可是,木石的大哥說,你敢過去麼?我是不放心!你過去了,舉目無親,沒有人來幫你,三個孩子你擔得起?到時你被人家欺負了怎麼辦?

木石想要一個女人,想要結婚成家的夢想終成泡影。

木石從此再也提不起精神。他對人說,而今我一個人喫,全家人飽。白天沒卵事,晚上卵沒事,還有什麼味道呢!有一天過一天吧,於是更加放開嫽。

木石依然撿破爛,有了錢也想過喫窩邊草。可是,木石也要面子,怕人說三道四,怕人指指點點,就盡往往城裏跑。

木石有時唱着歌:“而今咯世界真是好啊,想咯東西都想得到……”

有人補充道:“就是不知老婆在哪兒。”

5、

木石住進了鄉里的敬老院。

木石讓院裏的領導頭疼。他好管閒事,但凡院裏的事情,他事事都關心。每天晚上,關大門是院領導的職責,木石天天搶着去關門上鎖,然後必定跑到三樓向院領導報告:“門我關好哩哈,你哩放心哈。”領導表揚他,他便滿足地回房休息。不過,領導表揚歸表揚,他看見領導有什麼事做得不對,或者他認爲不對,必定纏着領導,嘮嘮叨叨提意見。領導安排幹什麼活,他心裏牢牢記着,到時間必定要去。秋天,領導頭天安排割紅薯藤,然後挖紅薯。第二天下了小雨,領導決定改期。木石喫完早飯就跑到樓上找院長,喊着要去割薯藤,問院長怎麼還不出工。院長說,下雨天,不挖了,等天晴再挖。可是,雨一停,木石又跑上樓去喊,雨停了雨停了,可以割薯藤了麼?院長又說,地上溼溼的,打滑,怎麼割?莫瞎操心!他就質問,決定的事怎麼能變?如此三番五次,院長煩得不得了。

木石在敬老院既閒不住,也呆不住。旁人的說法,他一天在院裏喫三餐,在外面嫽兩晝,

路上遇到熟人說半天話,前八年後八年,重三倒四沒個完。他也還去撿破爛,賣個三十五十就到縣城去,一天到晚找不到影子。

其實,木石有了一個新祕密。他在縣城城郊認識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起先在家裏接客,一來二去,木石就成了她的常客,又似乎成了她的相好。一天,女人對他說,木石,你身上有多少錢,都給我,然後你舍高去撿破爛賺錢,多賺點錢,我好嫁給你。木石信以爲真,回去果然不顧起早摸黑,拼命地撿破爛。

可是,沒過多久,木石給不了女人希望的錢數。他身上的錢一次次精光光。再後來,女人說,兒子不准她嫁給木石,叫他放棄娶她的念頭。

木石去縣城的次數漸漸少了。

然而,又起風了。院裏來了一個新廚娘,五十上下。突然有人傳說木石喜歡她。原來,木石天天圍着新廚娘轉。起初,新廚娘在水溪邊打水澆菜,木石湊過去沒話找話,眼睛盯着廚娘的臉,說一句話湊近一步,說一句話湊近一步,廚娘步步後退,不想掉到溪水裏去了。後來,廚娘去擔水,木石跟着要去幫擔水;廚娘煮飯燒菜,木石搶着要去切菜燒火;廚娘掃地,他跟着要去掃地。同院的一位老人似乎也喜歡新廚娘,也來湊熱鬧幫忙,木石和他吵架,把他趕走。有一次,廚娘一個人在豬舍裏搞衛生,木石跟在廚娘的後面,誠誠懇懇的樣子,硬要幫廚娘鏟豬糞,廚娘又好氣又好笑,趕他出去,他就把廚娘反鎖在豬舍裏。廚娘從豬舍裏出來,狠狠對木石道:“你個不正經的老東西,放尊重些哈。不是看你年紀大,我一腳鞭踢廢你!”

有人說木石變態了,也有人笑他,木石,你想偷到廚娘啊?癩蛤蟆想喫天鵝肉不成?

木石道,額、額、額,我是看人家長得好看,就想多看看她。人家是有老公的,怎麼看得上我!

……

木石漸漸老了,行動也不靈便了。他的腰彎下去很多,腳也天天痛,痛就抹點萬金油,抹點風油精,抹點紅花油。他的腿明顯瘸了,走路一崴一崴的,可還是閒不住,照例關門鎖門,照例一天上樓下樓找領導好幾次。雖然政府給他每月發送85元的老人補助,他還是去撿破爛。他說,他還有人情打送,村裏的,親戚的紅白喜事,他一個不落都要去,隨禮雖然少了一點,但不能沒有。一句話,不能欠人情。

木石偶然也還去縣城。

那天,木石領到兩個月,一百七十元的老人補助費,揣到懷裏就要進縣城去。還是唱着那句歌:

“而今咯世界真是好,想咯東西都想得到。”

6、

忽一日,巫翔覺得有些日子沒有看見木石進城,就開着車子去探望他。

在敬老院,巫翔沒有看到木石。問院裏的人,都說他去挖土去了。所謂挖土,就是幫附近的人家挖菜地。勞動力強一點的人,每天工錢百、八十,木石以前是五十,現在是三十。

巫翔在地裏找到了木石。遠遠地,巫翔看見木石佝僂着腰,喫力地、緩慢地揮着鋤頭。走近去,只見木石滿頭大汗,一身淋漓了。

作者簡介:

李夢初,筆名春仔,男。江西省新餘市人,現任職於江西省銅鼓縣人民法院。八十年代老文青。1984年開始散文創作。現爲江西省宜春市作協會員,新餘市作協會員,《西南作家》雜誌社簽約作家、《蜀本》雜誌簽約作家。先後在《創作評譚》、《西南作家》、《新餘日報》、《新餘文學》、《仙女湖》、《宜春日報》、《宜春文藝》、《侗族大歌》、《仰天崗》、《南來北往》民刊等發表散文、小說多篇。曾獲第二屆“立新杯”(2015)《新餘文學》獎,《仙女湖》創刊十週年散文二等獎。散文《年的記憶》入選江西省作協2017“春節裏的中國”主題文學徵稿;《偶遇野藍枝子》收入現代出版社《2017讀家記憶年度優秀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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