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放肆地摇动着树枝,“呼-呼-”在屋子里都能听见树枝发出的声音。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飘着,半个多月前就开始了,苍茫大地,放眼望去,只见白色的大小不一的无数花朵,在缓慢地旋转着,飘落着,好似无数的白色精灵在尽情地歌舞,黄土高原在这飘飘洒洒的弹奏中,天地一色,山山岭岭,沟沟卯卯,都变得清纯洁净,没有泥潭,美得耀眼,白得逼人。

屋子里很暖,很舒服。

已是夜晚十点多了。

她静静地靠在床栏上,没有开灯。放假了,偌大的学校突然沉寂下来,被无边的黑暗和寂寞笼罩着。床前不远处,炉火在红彤彤地燃烧着,偶尔有一束两束蓝色的火苗突然燃起,又突然熄灭。她看着炉火,沉思着......

有人敲门。门开了。走入一个颀长的人。

她抬起头:“啊?是你?刘洋?”

他温和地看着她:“念念,是我。怎么,在等人?”

她点点头,脸一下子全红了。

“今天的晚饭,你在哪儿吃的?”他自己倒了一杯开水,在火炉边坐下来。

她的心跳得有点急,略略静了静,她才答道:“在外面,陕北饸烙馆。你呢?”

他低头呷了一口水:“我本来想叫你与我一起去我叔家吃饭的,又怕你拒绝,所以就没叫你。这不,我这个时候才回来,全身都冻得麻木了。喝了点酒,口又渴得厉害。人家说‘又冷又饿,日子难过’,依我看,又冷又渴,日子才是真正的难过呢!”

她听见他的笑和一口一口呷水的声音,微微地眨眨眼,感到全身心都在无限幸福地舒展。她是欢迎他的,她喜欢看他,喜欢听他的声音。他做的事情,不论大小,她都有一种含笑欣赏的姿态。他颀长、瘦削,那张年轻清秀的脸上有一种不变的冷静和倔犟。

她知道过完年,到春天开学的时候,他将不再到这儿来代课了。他家虽然很穷,母亲已瘫了多年,屋里屋外全依靠着年老的父亲那一双手,没有兄弟姐妹帮衬。但他有一个舅舅,在省上,据说还是个大官,加之他的勤奋努力和卓越的才华,这个小乡镇岂能支撑得了他的梦想,听说他已经被借调到政府部门了。

她早就知道他,几年前就知道。这沟沟峁峁,虽然零零碎碎,又似乎无边无际,各村隔沟隔岭,了无联系似的,各中小学分散在各个乡镇之中,也无联系,可是共有的那所县城重点高中,却只有巴掌大,哪个娃会念书,那消息就似长了翅膀的鸟儿了,各村各户说不准都知道那个娃了。那个娃就是高挂在夜空中的星星了。

她和他,都是这样的星星。

只不过,他的家在离县城更深更偏的山中。而她,却在和他同一个镇的街道上。

她一进县一中,就知道他了。他是那么优秀,每次都能拿全校的同年级第一名。她高一,他高三。当她念书的名声在中学日渐增高时,他已考入省上某大学。当她高中毕业手握某大专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却无望去就读时,他依然如星星一般在村民们的心中发出不曾减损的优秀之光。她回家务农一年后,来到了镇中心小学当了代课老师。没有想到的是,竟然遇见了他!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百感交集。他在全国特岗教师招聘笔试答卷上以一分之差落榜了。他却对她笑笑:“明年继续考!”那张年轻的脸上是一种冷静和倔犟。

她回想着往事的时候,眼睛便有点潮。

她睁开眼,说:“大雪封山了,还不知道怎么回家吧?”

他说:“是啊!这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春季期你不来这里上课了?”

“嗯”

短暂的沉默后,她说:“你真行,我好佩服你!其实我也好想再念书。有机会参加考试......”

他看了看她,那么娇小,此刻,那双大眼正出神而茫然地看着不知什么地方。他知道她家境也不好,在她高中快毕业时,她母亲跟麻将馆的老板跑了。父亲是个老实、懦弱而又无能的人。再说,父亲一直有慢性胃病,靠一年只能种植一茬玉米的田地任他那双苍老的手如何翻弄,也翻弄不出足够的钱来供女儿上大学。她高中毕业便在家务农了。可是,读书一点就通的她,干农活却是笨拙得出奇了。这种笨拙与念书的聪慧灵敏简直可以成正比。她本来要去省城或者北京打工的,可是看着父亲,又不忍心,便来到了镇上当了代课老师,钱少得可怜,八百多元钱一个月,可是毕竟不用日晒雨淋地去受罪,既可以安心地看看书,又可以照顾父亲。所以,到这里来,她是高兴的。她显得那么安静,那忧郁的神情仿佛天生。看着她,他每次都有深深的怜爱之意。多么相似的命运和对生活的苦难冥冥之中把他们牵扯在一起。这时候,他的心也正被这种怜惜疼爱的潮流轻轻地冲撞着洗刷着淹没着。他低头呷水的那一刻听见她温柔地说:“夜已很深了,过去吧,啊?”

不知怎么他不愿意走,他想聊聊,说不定以后,他和她将极难得一聊了。他抬头看她时,发觉她冷得有点微微发抖。

“你冷吗?”他说“那你就躺下去吧!以后,想聊天也找不到这么好的雪夜气氛了,你说呢?”

她用手轻轻地捋了一下右脸上的头发,把那几根发丝别在耳朵后面,耳朵有点烫,或许已经红了,她心里想着越发尴尬,悄悄地看了一下他,只见他正含笑地望着自己,茶杯在他双手合握之中冒着缕缕白气,炉火在他面前很旺地燃烧着。“瞌睡了,就睡吧!”他含笑地再次说,有着显而易见的体贴和温情。

她的心在一刹那不由一热,眼睛竟然又有些潮。于是,便慢慢滑入被中,如鱼悄然入水。她侧身向外睡,睁开一双杏子般的大眼,望着他。他是那么挺拔啊!一张瘦长的脸,白皙中透出一份刚毅和倔犟。鼻梁高耸,有棱有角的嘴唇上方已有了一抹淡淡的胡须。那丰茂的黑发,那眉眼,那沉稳的坐姿,在她的心中有着毕生难以忘怀的爱恋和渴盼。这份爱恋和渴盼,没有尘世诸多外部条件的诱惑,完全引发于内部的一切:性格、品德、才华……只是,当她注视他时,她只觉得甜蜜,甜蜜之中,全身心却又处于一种晕眩的状态。自己却是不明白的,不明白心中的那份涌动便是爱的情愫。

炉火依然很旺,红彤彤的。他们处在火光的照耀中,又谈起了各自的童年、家庭、梦幻,以及希冀和憧憬……远近偶尔有一两声高亢的雄鸡啼鸣声划过夜空传进耳膜来。

他低声说道:“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暖和了没有?……”并没听见回答声,他惊诧地望她,却发现她已睡着了。睡着的她,显得那么娇小。那张小巧、精致、白皙的小脸,宛如一朵飘飘欲动的花瓣。长长的睫毛,使得那张小脸愈加可爱。他呆呆地望着她,心跳得是那样的急,血一阵一阵的直往后脑勺奔涌,无端地,他觉得紧张而憋闷……想来,在这样寒冷的冬夜,娇弱的她一定睡不暖那冰凉的被子了吧?……

她其实并没有睡着。她佯装睡着了,闭上眼以此来提醒他时间不早了,应该回房睡觉了。他却并没有走。她只得继续装睡,后来,竟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但这种睡眠是似睡非睡的,听觉还没有关闭听的功能。是的,她现在在听着他。

突然,她觉出他坐在了床边,俯着身,一只手撑着床,眼睛可能正在凝视着自己的脸吧?要不,脸怎么会无端发热?心也慌起来。她拼命抑止心慌,尽量让自己的呼吸不出现异样。他一动不动地地坐了那么久,千年万年应该也在他静坐的时刻悄悄地过去了……她一直很紧张,心如奔马,“咚咚”不止,却又必须呼吸如常。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出那张面对着自己的脸在慢慢地移向自己的脸,那种微妙的温热在慢慢的向自己拂过来,自己的脸也越来越热……那张脸摩擦着她的脸,她的心似乎立刻要爆炸了。她含糊不清地梦呓一声,从被子中伸出一只手,推开了那张脸。那张已长有胡须的年轻英俊的脸让她的手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又梦呓一声,她不露痕迹地侧转了身子。她缩进被子的手,无措地搁置着。干嘛要推开他呢?干嘛要侧转身子呢?她后悔起来。真希望他能再次有所行动啊!她是喜欢并欣赏他的,曾经她幻想过,如果嫁入他那大山重重之中的家,比她家更穷更偏远的家,她却又是不甚愿意的。可如今他已经考上了公务员,她完全可以嫁。可是他会娶她吗? 一定不会了......

现实总有一种不可逾越的障碍,更多的时候,感情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生存下去,并且轻松一点,富裕一点,这种希望是这么强烈,这种希望里面甚至没有考虑感情,而且在必要时,可以完全放弃感情。

她对他的喜欢,或者说爱,是矛盾的,是不明晰的。在无措和希望中,善于想象的大脑像放电影一样,将一些缠绵的镜头一个一个地送到眼前来……突然,她想流泪,为自己感到悲哀的感觉从心底卷了上来。当年母亲悄无声息地离开家远走高飞了,她最初知道这个消息或说在确认事实的最初一刹那,那种悲哀无助凄惶也曾让她流泪痛哭。那时的心情同这时一样,是那种坐在雪地之中的清冷和无望。

瞬间她似乎听到他在脱鞋子,紧接着她又感受到了他的凝视,以及由凝视而带来的微热。她仿佛看到了他那一双清澈而又自信的眼睛,还有那眼睛中的温情。不知为什么,她胆怯了。立刻,她又有了一种悲凉,或者只能顺其自然和听天由命吧。可他只是慢慢地张开双手,将被子裹住的她轻轻地拥住了。好像生怕会弄醒了她,他不敢大声出气。这一刻,她的心奇怪地又安静下来,心中有许多想法在游移,却模糊得很。

许久许久,他的头有如婴儿依赖母亲般,紧紧贴在被子上,隔着被子依靠在她背上。她的心里这时柔波翻涌,不能自抑。她本能地想伸出手去抚摩他的发和脸,都是苦命的人呵!许久,许久,他的头抬起来了。过了几分钟,她听见他如风一般轻微的叹息和似有哽咽的一声轻笑。她的怜惜如花般娇艳地在柔柔的心波之中开放。突然,他的头又俯下来,好像不能自抑的,他的脸又贴上来,但立刻就惊慌地闪开了。他的唇几次要落到她的脸上去,但都怯生生地又闪到一边去了。那微微的鼻息是多么好闻啊!

又过了许久,他放弃了各种努力,他的双手放开了,他在活动关节,用来抵挡寒冷。“啪啪”的碎声让她好笑。但是,她又紧张起来,一颗心几乎要从她的喉咙中喷出去。她觉出他的双手正试图从被子中伸进去——如果他一定要伸进去,不论他将干什么,她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阻止,还是顺从?……他的手伸进去了,握住了她的脚。她感到他的手是那么冰凉。他握住脚,握了好一会儿,似乎想把它握暖。她一动不动,心中的感动难以言述,在那一刻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虚脱状态中。他如风般轻掠而过的叹息又一次响起来,之后,他迅速地在她的脸上印上了一吻。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依然,很轻很轻,她听见他弯下腰穿好了鞋子,走过炉子旁边的椅子,走到门边了。走出房门了……门“咣”关上了……脚步声拐了一个弯,“咚咚咚”下楼了……她百感交集。被他吻过的那个小部位,热辣辣的……

她睁着眼睛,睡意全无。过了很久,她才听见他的叫声,叫她插门。不一会儿,她听见他在剧烈地呕吐着。

她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外衣。从桌子上拿了一个杯子,开门走下楼去。天空,白茫茫的,好像浮着一层厚重的雪粒。地面白晃晃的。厚厚的雪,脚一踏上去,咔咔咔地响。风吹过来,清冽得刺入肌肤。她吱吱咔咔地返回房子倒了一杯热水,又吱吱咔咔地踩过小路。她觉得那支离破碎的两行雪,正如自己此时的心境。走到他的房门前,她却不敢敲他的门。

“害怕吗?”他沙哑地问。

他以为她小解呢。她想。然后,她的脚一刻也不停地载着她轻飘飘地进了自己的房子。那杯水,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很礼貌地敲门,他告诉她,夜里他呕了。她默默地想着桌子上的那杯水,什么也没有说,一双眼只是看着他。

他眼里带着自信微笑的说:“那首诗我看见了,我激动了一夜,真的......”原来昨晚他走的时候顺便拿走了桌子上她经常翻阅的那本徐志摩的诗集《冷翡翠的一夜》,那里面有张纸条,上面有她写给他的一首小诗。

她故作淡定,反而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什么? 哦?”

你就像那一树的杜梨花

清香高雅

我只能远远闻着

不敢奢想

成熟的季节还有那酸酸甜甜的果实

于是我就把这心事

悄悄地埋在杜梨树下

还有

那一树的洁白

期待他日

让岁月酿成芳华

......

窗外的雪,还在下着,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两个命运相似的人站在窗前,仿佛看到了那颗杜梨树,密密麻麻的杜梨花层层叠叠在和暖的春天里,如雪似玉,璀璨晶莹,洁白万顷..... 天地一片纯白,闪着耀眼的银光。

作者简介:李明琴,80后女生,生于陕南。曾获第二届冰心文学奖,并受邀人民大会堂颁奖。现任《西北作家》签约作家,《中国乡村》陕西总部编辑。喜欢写诗,喜欢读书,喜欢出去走走。14岁在《韩城日报》发表第一首诗,至今共写有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300余篇。曾在多家报纸杂志和公众平台发表过诗歌与杂文。大多时候不爱说话,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写诗打发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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