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春不住,清明又至。提醒我此節氣的不是日曆更迭,而是莫干山路綠化帶中一朵朵冒出的杜鵑花,紅的、白的、粉的、黃的漸次開放,奼紫嫣紅。每天騎着電瓶車上下班,我都假想自己是古代策馬而過的書生,踏花歸去馬蹄香。那流逝在身後的一抹抹色彩想要把我拉回一道道思念裏。

思念一山嫣紅,那春天的一把火。映山紅也叫杜鵑花,在巴蜀有“杜鵑啼血”的典故。客家話它又叫做羊角祭花,其中黃杜鵑有毒又稱之爲羊不食花。羊本是爬山能手,羊看了此花都躑躅不前,只能讓它兀自擱在石板上,故還稱羊擱板花。

每逢清明,故鄉的山野像是被誰點了一把火,摧枯拉朽這裏紅一叢那裏紅一片。如果覺得還不夠就在別的山坡再點上一把火苗,遇風燎原。它是掃墓的信使,是山林的眼睛。它葉子的綠意也風格迥異,剛冒出來的是嬌嫩的新綠,風中招手久了的是深沉的墨綠。故鄉的映山紅是純粹的紅,沒有城裏的雜色;故鄉的映山紅是肆意的紅,沒有園丁的雕琢;故鄉的映山紅是思念的紅,根植於先人的寄託,綻放着後人的希望。

此刻讓我們作映山紅中的一個細胞,我們大概能看到這樣的畫面。全株映山紅分爲吸收、傳輸、綻放三個大結構,各司其職又相互串聯。有一個細胞說:此時營養素五格,已達標準。另一個細胞說:此時花紅素滿格,已符合開放要求。還有一個細胞說:催動素還差半格,3號傳輸員及其吸收員還需繼續努力,收到請回話。於是,對講機傳來:收到收到,已全力配備中,請稍候。就這樣,催動素從土壤裏一點點的被吸收由花莖傳輸到花芽上。卵球形的花苞慢慢鼓脹起來,一點點地撕裂,越來越大。不行啦,我要開啦。譁一聲,吹出一股微風,終於盛開了。這嘩的一聲像花瓣掉在天鵝絨的毯子上,輕柔有彈性。我也快不行了,給我讓開點位置,譁一聲又開了一朵。我也不行啦,我也不行啦……盛開的嘩嘩聲、吹出的微風此起彼伏,在雜樹間穿梭,在山谷間迴盪。我沒有聽過豆莢清脆的爆破聲,紫花地丁啪啪的開裂聲,只覺得這映山紅的嘩嘩聲是世上最美得最柔的聲音。那帶着晨露的花蕊像美麗的長睫毛,撲閃撲閃地打探着山間春色。這朵花的睫毛沾到了另一朵上,擠擠挨挨地鬧着要春遊。

思念一次春遊,全家浩蕩的春遊。關於清明節,說思念春遊似乎有點大逆不道。因爲它本該是雨紛紛,是欲斷魂,是莊嚴地緬懷,而不是扔下書包漫山遍野地撒歡。可是,你讓一個孩子童年就深刻感受生離死別,發自肺腑地與逝者交流不覺得可悲、殘忍嗎?且不說古代清明也有踏青的說法。

客家人掃墓比較特殊,時間上分春秋兩季,春季在清明前幾天,秋季在重陽節前幾天。客家人春秋兩季掃墓與“二次葬”的風俗有關。它源於客家祖先爲躲避戰亂災荒的南遷時期,一些在南遷過程中離開的家人就地下葬,做一標記待找到合適的居住地,穩定下來後再找回標記地把遺骸遷移到居住地重新選址下葬。規模上又分自家墓和衆墓。自家墓一般祖父輩算起,更久遠的基本屬於衆墓。掃公墓由親房叔伯間每家每戶輪流牽頭組織,其餘不做東的每家派一代表參與。無論是衆墓還是自家墓,流程大抵類似。

掃自家墓的這一天,一般男女老少都出發。大家帶上鐮刀、鋤頭、打火機,用尚籮挑着一擔祭祖用品,三鮮、茶水、酒水、香紙竹炮等。大人們男的挑擔,女的扛鋤頭,小孩若高興就拿把鐮刀,不高興就空手而前行。其實哪裏會是空手呢,小孩的手是閒不住的,或揪上一朵路邊盛開的油菜花,或撿起一塊路邊奇形怪狀的石頭,又或者伸開雙臂跳起來想要攔下迎面飛來的燕子。來到田埂下、山坡上抑或竹林深處尋一座墳,儀式便開始了。家中壯丁會用鋤頭把墓地潭凹裏及其周邊的亂石清理,把某些放牛娃因爲牛繩捆綁造成鬆動甚至倒塌的石碑重新移正位置或加固。婦女們拿着鐮刀割去周遭的雜草、荊棘,用柴刀劈去周圍的雜樹。小孩被吩咐把一張張豎長米黃的宣紙或草紙用扁平的石塊壓着掛在墓地四周。然後打開尚籮蓋,擺出各種祭品,點蠟上香放鞭炮。十來聲鞭炮列次上空,一縷縷嫋嫋騰起的青煙伴隨着響聲在山谷田野間迴盪,像是對先人的呼喚。我記得小時候每次清明,奶奶總是雙手合十跪在爺爺的墓前,神神叨叨地說着這一年家裏發生的大小事,似乎她和已故丈夫交流起來依舊暢通無阻。她相信點燃的香,半空中炸開的鞭炮能在某個隱祕的空間建立起某種量子糾纏,實現某種無縫切換。臨了還要讓我們兄弟四人在爺爺面前磕頭,說上幾句話,許個願或者彙報下最近學習成績什麼的。我是真的信過,比如曾一本正經地在心裏跟爺爺說:“能不能保佑我哪天在放學路上撿到錢,然後霸氣地買副乒乓球拍”,只是後來大概爺爺犯春困忘記了……

關於下跪磕頭這種影視劇裏的橋段說起來好像帶着幾分揶揄,但八歲那年叔叔那一跪卻在我心裏留下來深深的印痕。我七歲那年,爺爺走了。叔叔不在家,據說去廣東打工了。第二年掃墓,叔叔一到爺爺墓前就嘭一聲雙腿跪下。剛剛還把我馱在肩上讓我迎風飛翔的那個他突然如一堵牆轟然倒塌。他沒有放聲大哭,只是身子在顫抖,嘴角略帶抽搐。他對着裏面的爺爺敬一杯米酒磕一個響頭,聲勢如搗臼。只是回家的路上我依稀觸摸到了他臉上尚未風乾的溼潤。那年墳前叔叔懺悔的內容我也模糊不清了,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傷可能只有映山紅能怒放。

今每逢掃墓時節,父親總在電話裏發出憂嘆:多年後你們大概忘了祖宗是誰,埋在了何處。是的,現在的年輕人大多外出了,等外出的遊子真正懂得了清明的氣氛,大概分不清何處是自家故人。或真如段子所言,對着石碑上的二維碼手機一掃,已故先人生平信息一長串跳出來。

思念一場味蕾的旅行,花的酸澀和餅香。映山紅不僅是視覺的享受,更是孩童味覺的探索。每次掃墓看見身旁一叢從高起的映山紅都忍不住折幾束抱在懷裏,也有和哥哥比賽誰折得多的時候。然後把懷裏的映山紅隨意地摘下,很巧妙地用嘴抽出花蕊再咀嚼,有一種輕微的酸澀。那種酸,那種澀,是恰到好處的,是喫上一朵後閉上眼就畫面叢生,神清氣爽的。那是春天破曉之時,漸漸發白的山崗,一點點明亮起來,紫色的雲彩細微地橫在那裏。如風和煦,如花絢爛,縈繞在舌尖,飄逸在胸膛。一朵一朵地往嘴裏塞,似乎走路起來都仙氣悠然。喫不完的也要帶回家,有時直接用柴刀砍下一整棵,扛在肩上帶着幾分得意,山谷迴盪着“大王叫我來巡山,巡完南山巡北山……”回家後找來一個玻璃瓶灌滿水將其養起來,看着花朵日漸消瘦,撐過一週。雖然不忍心,但還是逃不過被扔進竈膛裏的命運。

相對於花的味道,餅是接地氣的。每次掃完墓都臨近中午,我們兄弟幾人都會搶着瓜分祭祖過的煎餅。它是用粳米粉、鹽和水揉至後,再用豬油把兩面都煎成酥脆金黃。沒有過多的材料,沒有繁複的工序,但我們這半天的目光卻死死地被它勾住,早在出發前我們心裏就已有了各自的分法。若沒喫上幾口這煎餅,這個春天已成遺憾。所以常常因爲分餅不均而哭着回家,奶奶只好重新做幾塊安撫是非。

杭州的映山紅開了,故鄉的映山紅也開了!我把自己扮成一朵花的後裔,把小小的耳朵和眼睛打開,循着春風的漩渦,自良渚遺址出發,南下——

回閩西,回塘背,爬到大崗上,在最美最茂盛的映山紅枝頭。招搖嫩綠的雙手,孕育一次“譁”開。

(視頻及部分圖片源於有云農場)

- END -

作者簡介

逸之,原名羅佛寶,福建長汀人。浙江大學漢語言文學本科畢業,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散文學會會員,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計劃青年作家人才庫”人才。現爲浙江某雜誌編輯。出版散文集《腐草爲泥》,散文入選《長汀當代文學作品選》,另有作品發於《星河》《浙江作家》《品味·浙江詩人》《交通旅遊導報》《諸暨作家》《今日浦江》《甌江文化》等。獲2015年浙江省新聞出版局和長興圖書館共同舉辦的“悅讀·閱美”書評徵文比賽金獎;2015中國紡織之光教育基金會舉辦的紀念錢之光誕辰115週年徵文比賽優秀獎;2015年杭州市旅遊局舉辦的“我愛杭州·十張最能代表西湖的照片”絲綢明信片攝影大賽入圍獎;2018年《浙江詩人》雜誌“微醺”主題詩徵文優秀獎等。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