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到了晚清,最著名的團體當爲臨桂詞派,該派的主要人物有王鵬運、鄭文焯、朱祖謀、況周頤等人,而這幾位人物又被稱之爲“晚清四大詞人”。最早提出這種說法者乃是龍榆生,1931年出版的《暨南大學文學院集刊》第一集上發表了他所作的《清季四大詞人》一文。

然而,龍榆生在此文中所提到的四大詞人,並非就是上面提到的那四位,這裏面不包括朱祖謀,但卻有文廷式。他的這種做法倒並不是說朱祖謀的水平比不上另幾位,其主要原因是因爲他寫此文時朱祖謀還在世,因此本着“生不立傳”的成規,沒有把朱祖謀列入。雖然說文廷式的詞在其當世也很有名氣,然而他的詞風卻跟另三位相差較大,故後人把文廷式從四大詞人中撤了出來,而補上了朱祖謀。

王鵬運:興亡事,醒醉裏,恨悠悠(上)韋力撰

王鵬運等撰《和珠玉詞》一卷,民國二十年刻惜陰堂叢書本

自此之後,“清季四大詞人”成爲了專用名詞,而這“四大”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那四位。但朱德慈認爲,這樣的概括並不準確,他覺得應當將文廷式加入,並稱爲“清季五大詞人”,其理由是“文廷式的詞作成就不比臨桂派四大詞人弱”,看來臨桂派成爲了清代詞學中的重要派別。

關於“臨桂詞派”這種稱呼,最早的出處是葉恭綽的一句話,葉在《廣篋中詞》卷二中說:“幼遐先生於詞學獨探本原,兼窮蘊奧,轉移風會,領袖時流,吾常戲稱爲‘桂派’先河,非過論也。彊村翁學詞,實受先生引導。文道希丈之詞,受先生攻錯處亦正不少。”看來“桂派”只是葉恭綽的一句玩笑,而他的這句玩笑也並沒有說是“臨桂詞派”,他僅說是“桂派”。但是,他的這句玩笑卻受到了後來研究者的重視,比如蔡嵩雲在《柯亭詞論》中說:“第三期詞派,創自王半塘,葉遐庵戲呼爲桂派,予亦姑以桂派名之。和之者有鄭叔問、況蕙風、朱彊村等,本張皋文意內言外之旨,參以凌次仲、戈順卿審音持律之說,而益發揮光大之。此派最晚出,以立意爲體,故詞格頗高;以守律爲用,故詞法頗嚴。今世詞學正宗,惟有此派,餘皆少所樹立,不能成派。”

蔡嵩雲在這裏直言,“桂派”之說是本自葉恭綽,而後他點出了這四大詞人之名,由此可見,晚清四大詞人其實就是桂派詞人。對於這派的詞旨,蔡嵩雲也有所論述,他把桂派視之爲晚清唯一的詞學正宗,雖然其他詞人也有,但都不能單獨立派。

王鵬運:興亡事,醒醉裏,恨悠悠(上)韋力撰

王鵬運輯《四印齋所刻詞》清光緒十四年臨桂王氏家塾刻本,書牌

王鵬運:興亡事,醒醉裏,恨悠悠(上)韋力撰

王鵬運輯《四印齋所刻詞》清光緒十四年臨桂王氏家塾刻本,目錄

王鵬運:興亡事,醒醉裏,恨悠悠(上)韋力撰

王鵬運輯《四印齋所刻詞》清光緒十四年臨桂王氏家塾刻本,內頁

其實,這四大詞人僅有王鵬運和況周頤是廣西臨桂人,但因爲王鵬運實際上是該派中最重要的人物,故而這一派被稱之爲臨桂詞派。但也有人不這麼稱呼,比如錢仲聯則認爲該派的核心人物是朱祖謀,他在《清詞三百首》前言中說:“這派的中心領袖是朱祖謀,影響從清末直到民國二十年以至朱的身後,彊村是朱氏因家鄉湖州祖居埭溪鎮位於上彊山麓而取名。這派的領導人物和成員,朱氏外包括王鵬運、鄭文焯、況周頤、張爾田、陳銳等,他們並不是湖州人,王鵬運、況周頤是臨桂人,早期同官京師,切磋詞學,時人有‘臨桂派’之稱。但王、況詞風並不相近,二人說不上派。”

在這裏,錢仲聯直接點題,講出了朱祖謀在晚清詞學上的重大影響,同時又稱他跟王鵬運和況周頤在詞風上有着一定的區別,因此他的結論是:“朱氏之所以成爲該派的領袖,一則他先在京師時與王鵬運共同探討詞學,趨向基本一致,再則朱氏晚年卜居蘇州,鄭、張、陳諸人都聚集於吳下,形成風氣……這許多詞家,圍繞在朱氏周圍,成了‘彊村派’的羣體。”

因此,錢仲聯認爲不應當把這一派稱爲“臨桂派”,而要關注該派的領袖朱祖謀,而朱祖謀號彊村,故他認爲應當將“臨桂派”改名爲“彊村派”。但是從歷史衍變來看,王鵬運填詞的時間要比朱祖謀早得多。光緒二十二年,朱祖謀在北京加入了王鵬運的咫村詞社,從此之後纔開始學習填詞,而況周頤的弟子趙尊嶽在《填詞叢話》中也稱“清末彊村、蕙風並師半塘”,而“半塘”乃王鵬運之號,即此可知,王鵬運乃是朱祖謀之師。

對於錢仲聯的這個說法,巨傳友在其專著《清代臨桂詞派研究》一書中,進行了較爲詳盡的分析,而後認定:“王鵬運纔是這一詞派的開創者和領導者。”既然如此,那巨傳友怎麼看待錢仲聯的這個說法呢?他認爲,王鵬運去世之後,朱祖謀遷居到了蘇州,隨後況周頤、鄭文焯等人在江南一帶聚集,而這些詞人中,以朱祖謀的聲望最高,故他成爲了臨桂詞派的領袖,因此巨傳友認爲,如果把王鵬運的去世作爲界線,那麼此前的領袖當然是王鵬運,而後期則是朱祖謀,更何況從詞派的發展脈絡而言,朱祖謀依然是本着臨桂詞派既有的風格,故而這一派稱爲臨桂詞派更爲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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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鵬運輯《四印齋所刻詞》清光緒十四年臨桂王氏家塾刻本,王鵬運序言一

王鵬運:興亡事,醒醉裏,恨悠悠(上)韋力撰

王鵬運輯《四印齋所刻詞》清光緒十四年臨桂王氏家塾刻本,王鵬運序言二

對於這種認定,已然成爲了學術界的共識,比如嚴迪昌在《清詞流派述要》一文中稱:“號稱‘清季四大家’的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況周頤是近代四位影響極大的名詞人和詞學家。‘四大家’中除王鵬運外,其餘三人均自光緒、宣統而入民國,以‘遺老’身份唱和於滬、吳一帶。王鵬運、況周頤均系廣西人,朱祖謀先擅於詩,後受王鵬運影響而專力爲詞,故時人又有‘臨桂派’之稱,其實‘桂派’的詞學觀,淵源仍在‘常州詞派’,是‘常派’的餘波一脈。”

在這裏,嚴迪昌認爲臨桂詞派乃是常州詞派的餘緒,而謝桃坊也是這樣認定的,他在《中國詞學史》中稱:“因爲鵬運與況周頤都是廣西臨桂(桂林)人,其論詞作詞均在詞壇獨樹一幟,故又被稱爲‘臨桂派’。然而其詞學卻淵源於常州詞派,實爲常州派的緒餘。”

雖然這樣的認定也有着不同的聲音,限於篇幅,在此不再一一展開論述,然有一點可以確認,那就是王鵬運對臨桂詞派的貢獻,因爲這一派能夠成立,除了他的詞作,同時他也是該派的組織者,故而王鵬運可以稱爲臨桂詞派中最重要的人物。

王鵬運出生在桂林,10歲之前一直生活在家鄉。咸豐九年,王鵬運跟隨父親來到江西的任職地,到了同治九年,他考中了舉人,而後他就進京參加進士考試,雖然沒有考中,但他卻留在了北京。在此期間,他開始填詞,關於這方面的影響,應該跟王拯有很大的關係。

這位王拯本是王鵬運的親戚,他在京期間建起了覓句堂,王拯在覓句堂中經常搞聚會,邀請廣西籍的人士來填詞。而在此期間,王鵬運結識了端木埰,此人對王鵬運影響較大,他糾正了王鵬運的詞作中一些輕佻纖豔之弊。

同治十三年,在王鵬運26歲時被補授爲內閣中書,十年之後又升爲內閣侍讀,再過了十年,他被升職爲江西道監察御史,到了這個職務就可以直接給皇帝寫奏章了,爲此王鵬運特別高興,於是寫了一首《鷓鴣天》:

太液秋澄露半銷,天風依約響琅璈。漫將弱質輕蒲柳,得近宮牆也後凋。

移故步,認新巢,鳳池回首日輪高。蔚州即墨聲華在,珍重新恩賜珥貂。

王鵬運在這首詞中描繪了他得授此職的喜悅心情,並且以此來表示他要效忠皇帝,可見他是何等感激這種知遇之恩。他在此任上彈劾過許多著名的大臣,可見王鵬運的性格頗爲耿介,爲此也得罪了不少人,況周頤在《王鵬運傳》中稱:“鵬運秉性淳篤……夙不慊於津要,惎之者百計中傷之,卒坎壈於仕途。才識閎通,不獲竟其用。”

王鵬運:興亡事,醒醉裏,恨悠悠(上)韋力撰

《琴清閣詞》光緒二十一年、二十二年徐乃昌刻本,王鵬運序一

王鵬運:興亡事,醒醉裏,恨悠悠(上)韋力撰

《琴清閣詞》光緒二十一年、二十二年徐乃昌刻本,王鵬運序二

如此的個性當然會影響到他的仕途。當年慈禧太后要用大筆的錢重修圓明園,王鵬運上奏章堅決阻止此事,搞得慈禧太后大不高興,爲此差點兒惹來了殺身之禍。而後戊戌變法的失敗也讓王鵬運產生了很大的幻滅感,他曾寫過一首《西河·燕臺懷古用美成金陵懷古韻》:

遊俠地。河山影事還記。蒼茫風色淡幽州,暗塵四起。夢華誰與說興亡,西山濃翠無際。

劍歌壯,空自倚。西飛白日難系。參差煙樹隱觚棱,薊門廢壘。斷碑漫酹望諸君,青衫鉛淚如水。

酒酣擊築訪舊市,是荊高歌哭鄉里。眼底莫論何世。又蘆溝冷月,無言愁對,易水蕭蕭悲風裏。

王鵬運在這首詞中表達出了他對國事的失望之情。王鵬運生逢亂世,愛國之情無法得以實施,心中爲此而積下來的鬱悶就成爲了他所填之詞的主格調。比如甲午戰爭時,清軍大敗,之前的主戰派都受到了懲罰,當時的禮部侍郎志銳就曾上書主戰,戰爭失敗後,他被貶往烏里雅蘇臺任參贊大臣。志銳在出京之前,很多朋友給他送行,在送行會上,王鵬運寫了首《八聲甘州》:

是男兒、萬里慣長征,臨歧漫悽然。只榆關東去,沙蟲猿鶴,莽莽烽煙。試問今誰健者,慷慨着先鞭。且袖平戎策,乘傳行邊。

老去驚心鼙鼓,嘆無多憂樂,換了華顛。盡雄虺瑣瑣,呵壁問蒼天。認參差、神京喬木,願鋒車、歸及中興年。休回首、算中宵月,猶照居延。

甲午戰爭後,李鴻章等準備把臺灣割讓給日本,文廷式上奏,認爲不應當答應日本人的要求,同時王鵬運也上奏提到:如果滿足了日本人的要求,今後將後患無窮。而後文廷式遭到了李鴻章等後黨人物的暗算,被迫離京,王鵬運在給文廷式送行時寫了首《木蘭花慢》:

茫茫塵海里,最神往、是歸雲。看風雨縱橫,江湖澒洞,車騎紛紜。君門,回頭萬里,料不應長往戀鱸蓴。悽絕江天雲樹,驪歌幾度聲吞?

輪囷,肝膽共誰論?此別更銷魂。嘆君去何之?天高難問,吾舌應捫。襟痕,斑斑凝淚,算牽袂何只惜離羣。煩向北山傳語,而今真愧移文。

對於這首詞,嚴迪昌在《清詞史》中評價說:“愁懷抑鬱,怨情濃重。”面對這樣的政局,王鵬運覺得已經難以抒發他的報國之心,於是南下離開了朝廷。在南下途中,他路過了河南開封,而後他特意繞道,前往朱仙鎮去拜岳飛祠,他在這裏也特意填了一首《滿江紅》:

風帽塵衫,重拜倒、朱仙祠下。尚彷彿、英靈接處,神遊如乍。往事低徊風雨疾,新愁黯談江河下。更何堪、雪涕讀題詩,殘碑打。

黃龍指,金牌亞。旌旆影,滄桑話。對蒼煙落日,似聞悲吒。氣讋蛟鼉瀾欲挽,悲生笳鼓民猶社。撫長松,鬱律認南枝,寒濤瀉。

王鵬運:興亡事,醒醉裏,恨悠悠(上)韋力撰

王鵬運墓

王鵬運在這首詞中表達了自己壯志難酬的鬱悶心情,之後他繼續南下,到達了南京。在南京時,他受到了張仲炘等人爲他舉辦的接風宴,在此宴上,他寫了一首《水調歌頭》:

微風轉城曲,涼意乍先秋。不知今夕煙月,何事爲人留?欲訪齊梁陳跡,但見珠歌翠舞,燈火夜光浮。孤嘯倚舷立,釃酒酹沙鷗。

興亡事,醒醉裏,恨悠悠。微茫空外雲氣,直北是神州。爲問青溪舴艋,來往撇波雙槳,載得幾多愁?漫灑新亭淚,吟思渺滄洲。

這首詞表明王鵬運雖然對政局失望,但他依然有着憂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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