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頭變幻大王旗”的近代中國,人們不得不做出選擇,而選擇的前提是看得懂,所謂“一眼萬里”。回顧百年滄桑,很少有人在整個一生中能幾起幾落始終不被徹底打倒,程潛算是一個。1949年,他比閻錫山選得對;1957年,他比章伯鈞看得準;周恩來最後的表態,保全了他的名譽和家人,無怪乎同是湖南人的唐生智感嘆說:“頌公死得值”。

原國軍上將程潛:毛澤東在中南海親自爲他划船

1938年,程潛與夫人郭翼青

1949年,在中國鼎革之變的關鍵時刻,國內所有的政治勢力都不得不做出抉擇,尤其是那些既不是共產黨,又不是蔣介石嫡系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南渡北歸”,而又有幾個真的明白自己的選擇意味着什麼?“北歸”者在歷次運動中心灰意冷,“南渡”的在小島上鬱鬱寡歡。在內戰最後時刻,程潛選擇和平起義,作爲一名軍人、一個黨國元老,那一定是個深思熟慮的艱難選擇。

內戰進行到1948年,蔣介石已露敗象,國民黨內人心渙散。召開國民大會前,蔣介石邀請程潛參與第一屆副總統競選。等到了副總統競選進入最後一輪,只剩下孫科、李宗仁、程潛三人角逐時,蔣介石又勸程潛退出競選,把自己的票轉給孫科,程潛一氣之下把票都給了李宗仁,成就了李代總統的金陵殘夢。程潛隨即提出回湘主政。

何應欽覺得以程潛的實力,只讓他管一個省實在說不過去,便把江西也給了程潛,成立了長沙綏靖公署,下轄湖南、江西兩省。程潛回到湖南,立刻招兵買馬,擴充實力,爲最後時刻的選擇增添籌碼。經過精細準備和仔細思量,1949年8月5日,程潛率部在長沙起義。

1949年8月30日,毛澤東親自草擬電文發給程潛:“新政協召開在即,擬請頌公及仇亦山、陳子良出席,共商國事,倘能命駕,毋任歡迎”。程潛來到北京,受到了中共高層的特殊禮遇。9月9日,程潛乘坐的火車抵達北平,毛澤東、朱德、周恩來、林伯渠等到火車站迎接,在北平的前門火車站,毛澤東握住程潛的手說:“頌雲兄,久違了,可好啊!”毛澤東親自到火車站迎接的民主人士,一個是宋慶齡,另一個就是程潛。

毛澤東力勸程潛幹省長

與程潛相比,閻錫山也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也是早年參加同盟會,也是黃興丈夫團的成員,也曾打殺過共產黨,也曾與共產黨交情不淺。可1949年之後,閻錫山失去了山西,而程潛卻被毛澤東力勸當湖南省長。自從中原大戰失利之後,閻錫山便只想保住山西老家,做他的山西王。1949年,當國共最後的和談破裂時,太原方面也拒絕了和談,4天之後,太原解放。在山西執政38年的閻錫山只得到臺灣做寓公,了此餘生。

政協會議之前,毛澤東單獨接見與程潛一同起義的程星齡,對他說:“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對頌公如何安排好?中央決定成立幾個大區,其中有中南軍政委員會,屬於第四野戰區,頌公是老前輩,他從事革命時,我們還是學生。我想讓頌公屈就副主席,論輩分實在是有些爲難,你是不是和頌公商量一下?”毛澤東又說:“頌公搞了幾十年,幾起幾落,始終沒有被打倒,不簡單。”後來,程潛暫任中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到了1954年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程潛擔任了湖南省人民委員會主席,後來改稱省長。

1958年,毛澤東回到湖南老家,宴請程潛。這時程潛已經當了4年湖南省長,又擔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總是往返於北京和長沙之間。席間他向毛澤東提出,歲月不饒人,要求卸任省長職務,讓年輕一些的同志擔任。毛澤東卻說:“現在大局安定,不能調換,您是中央的人,我們沒有把您當巡撫看待,還是您擔任省長爲宜,事情多叫他們去辦。”毛澤東還建議程潛可以“北京住半年、長沙住半年,天氣熱的時候到北京,天氣冷的時候住長沙,豈不是兩全其美”。就這樣,程潛這個湖南省長前後當了14年,直到1968年。

“反右”時與周恩來達成默契

1957年,共產黨下決心整頓“三風”,並且號召黨外人士大鳴大放,幫助共產黨整風。夏天,湖南省政協召開大會,許多人提了意見,這些書面發言稿一件件都呈送給程潛審閱,他在上面的批示總是四個字——“留存,送京。”

6月6日,中央書記處書記彭真從北京打電話到長沙,說要派專機接程潛和湖南省副省長唐生智到北京參加整風座談會。8日,專機飛抵北京,同一天的《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爲什麼?》,拉開了“反右”的序幕。

程潛回到北京東城寬街2號的寓所,剛進門就聽門衛彙報“周總理來了”。這一次,周恩來特意把程潛的政治祕書楊慎之叫住,對他說:“孟瀟的文章是你執筆的吧?”原來,1957年3月27日,《人民日報》發表了題爲《學習中馬克思主義的思想方法分析問題》,文章署名唐生智(字孟瀟),實際上就是楊慎之代筆。這篇文章“左”得恰到好處,發表後反響不錯。周恩來接着說:“我們邀請頌公來北京參加座談會,他年事已高,你多出點主意。”之後,周恩來和程潛在客廳裏談了一個多小時。兩個人談了什麼,沒人知道,但兩人肯定是達成了某種默契。據楊慎之祕書回憶:周恩來走後,程潛就吩咐楊祕書寫一篇發言稿,準備在第二天的民革中央全會上發言。在政治風雲突變之際,程潛究竟怎麼想的,誰都難以揣摩透。文章是祕書隨“風”轉舵的產品,也是這種默契的體現。


原國軍上將程潛:毛澤東在中南海親自爲他划船

第二天,程潛在民革中央的會議上照稿宣讀了這篇講話。講話中談道:“要不要共產黨領導?這本來不是一個問題。誰在今天還提出這樣的問題,或者向共產黨的領導權進攻,只表明他在政治上的幼稚無知和狂妄……且不說共產黨的強大,且不說憲法規定了共產黨對我們國家事務的領導權,退一萬步,請問:不要共產黨領導,誰來領導?……我們民革代表舊軍政人員,其他的民主黨派各代表一定階層、階級,這是中國政治歷史形勢和階級力量對比決定的。”這番話後來被總結成“政治領導不能輪流坐莊”。

深夜,人民日報記者來訪,說程潛將軍的發言十分好,明天全文見報。中宣部部長陸定一的意思是以《民主黨派何去何從?》爲標題。這篇文章的發表,在當時敏感的政治氣氛下產生了轟動性的效果,對“反右”運動產生了影響。後來,這“輪流坐莊”的罪名莫名其妙地安到了章伯鈞頭上,據章詒和回憶:“1957年5月21日,正患腹瀉的章伯鈞乘坐吉姆轎車前去參加會議,在車子裏還在思考給共產黨提什麼意見,想着想着,想出了一個‘政治設計院’的方案。”就是這個“政治設計院”的想法,被說成了想搞“輪流坐莊”,章伯鈞便成了頭號右派。

“程星齡被打成右派,這不是殺雞儆猴嗎!”

“反右”期間,一位曾經參加長沙和平起義的國民黨將領,由於沒有授得軍銜,跑到程潛處出言不遜:“頌公,您過了河穿上了鞋襪,蠻舒服的。我們還站在河心,渾身發抖啊”。程潛對他嚴加訓斥:“共產黨有一杆秤,秤星很準,各歸其位。我是國民黨一級上將,唐孟瀟也是國民黨一級上將,我們爭過名利沒有?共產黨不過河拆橋,我也不過河拆橋,你將我的軍,等於將共產黨的軍,你這樣想就是違背了我們當初起義的初衷。現在爭功搶賞,斤斤計較,可恥之尤。”程潛說着手舉柺杖,滿臉怒色,那人自知理虧,溜了。

不過,對於民革的人的遭遇,程潛看得很明白。1957年夏天,程星齡被打成右派,隨後,湖南掀起了批判程星齡的高潮。中央統戰部的負責人向程潛打招呼,可私下裏程潛說:“程星齡是我族弟,蔣介石討嫌他,他和共產黨聯繫多,曾身陷國民黨囹圄,還是我藉機保他出來。長沙和平起義,他參與謀劃,功不可沒。現在要打他成右派,這不是殺雞儆猴嗎?”

1958年,大躍進開始了,程潛老家的鄉親鄰里有時來家裏拜訪,說出了一些實話。比如,程潛家鄉湖南醴陵的官莊水庫,就很成問題。死庫容太多,拆遷戶太多,而灌溉面積卻很少。程潛就出生在那裏,那個地方該不該修水庫他比誰都清楚。聽家鄉人說,修水庫時,男男女女赤膊上陣,而監修的基層幹部態度野蠻,和國民黨的保甲長一樣。程潛發火道:“我是當年國民黨軍隊的參謀總長,日本侵略軍進駐官莊,把我的房子當馬廄,後來聽說是參謀總長的舊居,立刻清掃退出。修官莊水庫,淹沒我的私宅,我是一省之長,爲什麼不先和我打招呼?這不是禮貌不禮貌的問題,個人私利問題,這是蠻幹和科學之爭的問題。你們不敢講,我敢講,我要直接報告毛主席。”這些話是有些斤兩的。在那個年代,恐怕只有程潛敢說這樣的話。

周恩來:程潛家是革命幹部成分

新中國成立之後,程潛算是爲數不多與毛澤東保有私交的黨外人士,毛澤東對他也是禮遇有加。解放初期,毛澤東考慮到程潛舊部衆多,人事關係複雜,按月撥大米五萬斤作爲特別開銷,以後幣制改革,改爲每月5000元,那可真是一筆鉅款,要知道當時國家主席的工資只有500元!據程潛的祕書楊慎之回憶:“一半左右固定支給他的部屬,其餘部分除了赴京開會時開支300-500元外,從不隨便動用一文。”

1952年秋天,毛澤東特邀程潛到中南海划船,兩人坐上游船,毛澤東要親自爲程潛划船。程潛忙說:“使不得,你是國家元首,又年近花甲,怎麼好你爲我划船。”“哪裏,哪裏。你是國民黨元老,又是我的老上級,家鄉人,還分什麼彼此,何況你已古稀之年,總不能叫你爲我划船吧。”在影片《開國大典》中,毛澤東爲程潛划船的故事被搬上銀幕,廣爲流傳。毛澤東和程潛之間的確交往頗多,關係親密。程潛和夫人郭翼青,還有幾個女兒常被邀請到中南海做客。1963年,毛澤東過七十大壽,在中南海舉行了家宴,一共只有兩桌,除了親屬外,還邀請了4位湖南老人:程潛、章士釗、葉恭綽和王季範,那天程潛攜夫人和女兒程熙應邀參加了主席的家宴,席間擺滿了湖南家鄉菜,毛澤東還特意讓廚師爲程潛加上了豆豉辣椒和燻魚兩道菜。

“文革”開始後不久,周恩來擬定了一份“必須保護的重點人物名單”,包括宋慶齡、程潛、章士釗、蔣光鼐、蔡廷鍇等13位民主人士,並指示把程潛接到301醫院休息,等到危險過去,又安排程潛回家休養。1968年初,程潛在家不慎摔了一跤,造成骨折,到北京醫院手術。可那時北京醫院已經亂作一團,醫療秩序混亂。4月9日,86歲的程潛帶着遺憾離開了人世。

得知程潛去世,周恩來、江青等人到家中弔唁。悲痛之中的程潛夫人郭翼青當面問周恩來:“總理,程潛的成分究竟算什麼人?我們家到底算什麼成分?”周恩來當着江青的面大聲回答:“頌公當然是革命幹部嘛!他與共產黨合作那麼多年,抗日功勳卓著,和平起義義聲昭著,還是一級解放勳章的獲得者。解放後,身兼要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你們的家庭當然是革命幹部家庭嘛!”

在“城頭變幻大王旗”的近代中國,人們不得不做出選擇,而選擇的前提是看得懂,所謂“一眼萬里”。回顧百年滄桑,很少有人在整個一生中能幾起幾落始終不被徹底打倒,程潛算是一個。1949年,他比閻錫山選得對;1957年,他比章伯鈞看得準;周恩來最後的表態,保全了他的名譽和家人,無怪乎同是湖南人的唐生智感嘆說:“頌公死得值”。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