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書話:故鄉江南讀書記

《杜甫評傳》 莫礪鋒 著 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書人書話:故鄉江南讀書記

《莫礪鋒說唐詩》 莫礪鋒 著 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

書人書話:故鄉江南讀書記

莫礪鋒在書房


我祖籍河南,但生於江南,長於江南。我在蘇州生活了20多年,在南京生活了近40年,我已把江南視爲真正的故鄉了。作爲一個熱愛古代文化的讀書人,能在人文薈萃的江南度過一生,真是得其所哉!

1.蘇州高中時,我喜歡看閒書

我出生在無錫,牙牙學語時隨着父母移居蘇州,一年後又遷往太倉縣。就行政區劃來說,太倉縣也屬於蘇州地區。1963年秋天,我考進了大名鼎鼎的“蘇高中”——蘇州高級中學。三年後我高中畢業,正逢“文革”開始,於是又在蘇高中校園裏多待了兩年。高中時代的我不是一個很用功的學生,我常常在星期天溜出校門去四處遊逛,不管同學們正在教室裏埋頭苦讀。五年中我幾乎步行走遍了蘇州城裏城外的景點,從近在咫尺的滄浪亭,到離城20多里的靈巖山、天平山。當時太湖的西山還沒有用長橋與陸地連接,所以我雖然早從《水滸後傳》裏得知西山島上有一座“莫釐峯”,卻無法步行前往,只得作罷。

我在高中時喜歡看閒書,其中有不少與古代文學有關,比如《中國文學史》之類。我甚至還讀了一本王力寫的《詩詞格律十講》,並基本掌握了“平平仄仄”的規律。如果說喜歡遊逛使我熟悉了蘇州的風景,那麼愛讀閒書則使我知道了蘇州除了山清水秀的景色之外還有足以自豪的人文積澱,正是這兩者的完美結合才形成了這座歷史名城。

蘇高中的校園就是明清時代蘇州的府學,被改建成體育館的大殿裏仍懸着“明倫堂”的匾額,校園裏道山亭的匾額則是由清末狀元陸潤庠手書的。語文老師還告訴我們校園後部與文廟相連,那兩個半圓形的水池就叫“泮池”,清初金聖嘆哭廟的故事就發生在那兒。離蘇高中最近的園林是滄浪亭,那是宋代詩人蘇舜欽罷官後隱居的地方,園內的歷代碑文不計其數。最使我感興趣的是“五百名賢祠”,裏面刻着與蘇州有關的五百位歷史名人的磚像,幾乎覆蓋了整整一面牆壁。當時我能指認出來的“名賢”不足20人,大多是文學家。城西的寒山寺是一座小巧玲瓏的廟宇,它全因張繼的那首《楓橋夜泊》才聞名遐邇。我父親曾用油燈的煙把這首詩燻在一把蒲扇上,所以我從小就熟讀了“月落烏啼霜滿天”的句子。來到蘇州不久,我便約了幾個同學同去尋訪。雖然寺門外的那座“楓橋”已破舊不堪,橋下的小河也難與“江”字聯繫起來,但是寺內倒是十分整潔。那口著名的銅鐘仍掛在木架上,不過守護在旁邊的小和尚不許我們撞鐘,不知它的聲音是否還與當年張繼所聽到的一樣悠揚……

凡是我遊過的蘇州景點,都塗抹着濃重的歷史文化的色彩,都殘留着古代文人墨客的流風遺韻。虎丘山下的五人之墓是不用說了,刻在墓碑上的《五人墓碑記》選入了我正在學習的高中語文課本,我正是從課本上讀到了它才前去尋訪的。天平山下的高義園是宋代范仲淹所置的“義莊”,雖然刻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兩句話的巍峨牌坊那時還沒建立,但《岳陽樓記》是選入初中語文課本的名篇,我來到高義園裏怎會不聯想起這兩句千古名言呢?靈巖山頂的“館娃宮”相傳是吳王夫差爲西施而建的,宮內的那口“西施井”曾映照過西施的絕代美貌,關於夫差、西施以及伍子胥、范蠡等人的故事經過司馬遷的生花妙筆已流傳千古。當我登上靈巖山時,那滿耳的松濤、山岩上的蒼苔和襯映着悠悠白雲的古塔都使我沉浸在對遠古歷史的遐想之中。要知道,那些故事可是發生在2000多年之前!

2.南京大學時,我跟着程千帆先生讀書

經過幾年漂泊以後,我於1979年考進南京大學中文系的古代文學專業,在程千帆先生的指導下攻讀碩士、博士學位。有人說南大地處南京這座省會城市,其地理優勢北不如北京,東不如上海。如果這是指政治學或經濟學,當然不無道理。但是對於中國古代文學這個學科來說,南大地處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可謂得江山之助。人稱六朝古都的南京,最鮮明的城市特徵就是深厚而優雅的文化傳統。雖然在南京建都的王朝大多短命,但是南京的文脈卻千年不衰。當年梁武帝在南京制禮作樂,大得中原士大夫之仰慕,以爲正朔之所在。其實梁朝的經濟、軍事實力都不如北朝,它的真正優勢就是文化。正是在公元五世紀的南京城裏,出現了中國歷史上最早的文學館,成爲與儒學、玄學、史學並列的國家最高學術機構。據歷史學家考證,南朝文學館的故址就在鼓樓之西,正是今天的南大鼓樓校區。昭明太子的《文選》,是在南京編纂的。劉勰的《文心雕龍》,是在南京撰寫的。李白一生雲遊四海,曾七次來到金陵,遠多於他進入長安的次數,並寫出了“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的深情詩句。王安石和蘇東坡在朝廷裏針鋒相對,但他們在南京的半山園裏相逢時,卻心平氣和地談詩論文,以至於東坡動情地說“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安徽人吳敬梓寄寓南京,在秦淮河畔寫成《儒林外史》,還自稱“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在南京的江寧織造府長大的曹雪芹把《紅樓夢》的故事背景安排在南京,並把其中主要人物稱爲“金陵十二釵”。即使是南京的下層居民,也受到濃郁文化氛圍的薰陶。柳如是等“秦淮八豔”,無不精通琴棋書畫,其他城市的煙花女子似乎缺少這種集體性的文藝範兒。《儒林外史》中寫才子杜慎卿在雨花臺上聽到兩位挑大糞的底層勞動者說:“我和你到永寧泉喫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臺看看落照。”杜慎卿慨嘆說:“真乃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所謂“六朝煙水氣”,就是一種有歷史積澱的文化底蘊,一種淪肌浹髓的文化修養。南大文學院地處南京,堪稱得江山之助。南大古代文學學科的著名前輩,如王伯沆、黃季剛、吳瞿安、汪闢疆、胡小石等先生,石頭城下的風聲雨聲曾伴隨他們的琅琅書聲,玄武湖畔的煙柳長堤曾掩映他們的瀟灑身影。

能夠在南京這座歷史文化名城求學,當然是人生的福分。但說實話,跟着程先生讀書確是相當辛苦的。尤其是我,剛入學就感到汲深綆短,左支右絀。我從未在中文系讀過一天書,雖然蘇州中學的語文老師給我打下了較好的語文基礎,我在農村時也曾把幾本唐詩宋詞的選本讀得滾瓜爛熟,但那離專業的要求畢竟是天差地別。還好,我被學校裏批准免修英語,於是我一頭扎進李白、杜甫的古典世界,埋頭苦讀。程先生親自爲我們開設了兩門課程,一門是校讎學,另一門是杜詩研究。他老人家親自登臺講課,從怎樣收集材料,到怎樣處理材料,手提面命地指導我們進行學術研究。在沒課的日子裏,我與同窗張三夕習慣在宿舍裏看書。我倆的作息時間完全重合:黎明即起,晚上11時熄燈。除了一日三餐前往食堂,我們便面對面地坐着讀書,其間基本不交一言,直到熄燈上牀後才說幾句閒話。

3.成爲新中國培養的第一個文學博士

時光迅速,1981年底,我獲得了碩士學位。1982年初,我成爲程先生的第一位博士生。開始攻博以後,程先生認爲不必爲我一人專門開課,於是所有的課程都採取專書研讀的方式。程先生開列的必讀書目如下:《論語》《孟子》《老子》《莊子》《左傳》《詩經》《楚辭》、《史記》《文心雕龍》《文選》。程先生確定這份書單的理由是:雖然我的研究方向是唐宋文學,但是要想具備研究唐宋文學的功底,就必須對先唐典籍下一番功夫。況且博士生在讀期間必須在學業上打好堅實的基礎,撰寫學位論文僅僅是學習內容的一個組成部分。於是我根據這份書單埋頭苦讀,絲毫不敢鬆懈。我儘可能選擇重要的版本來讀,例如《詩經》,我既讀了孔穎達的《毛詩正義》,又讀了朱熹的《詩集傳》。又如《楚辭》,我通讀了王逸、洪興祖和朱熹的三種注本。《史記》則以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爲主,以梁玉繩的《史記志疑》爲輔。程先生要求我每讀畢一書都要上交讀書筆記給他批閱,我至今珍藏着幾冊讀書筆記,上面留有程先生的親筆批註,它們已成爲我用來教導剛入學博士生的“革命歷史文物”。經過1000天的苦讀,我終於完成了博士生階段的學習任務。1984年10月22日,我順利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成爲新中國自己培養的第一個文學博士。

我在讀博的三年裏“目不窺園”,沒有遊覽過南京的任何名勝古蹟,但我心裏明白自己身處六朝古都,古代的騷人墨客曾在這裏寫下無數的錦章繡句。畢業留校任教以後,我得以從容尋訪古代文人在南京留下的足跡,以補償讀博時留下的遺憾。從南郊的南唐二陵,到東郊的定林山莊、半山園;從曾經走出王羲之、謝靈運的烏衣巷,到埋葬忠骨的老門東王伯沆故居,我走遍了城裏城外的相關名勝。我覺得在這樣的環境中研讀古代文學,令人格外神清氣爽。

我年近古稀,碌碌無爲。但此生有幸在蘇州高中與南京大學這兩所江南名校學習,有幸在蘇州與南京這兩座江南古城生活,真是前生緣分。現戲仿白居易《憶江南》以抒己懷:“江南好,風景盡曾諳。塔聳虎丘藏細雨,城連鍾阜擁晴嵐。何幸住江南!”(作者:莫礪鋒,系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曾任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