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時期,自有非常之喫。”

知名畫家、藝術評論家謝春彥本期專欄文章談及了當下“日日下廚,餐餐執勺”的生活體悟,又憶及60年前家人“食鼠謠”實錄。憶往昔之餘,作者驚動於歷史的荒謬與走馬,也懸心於當下武漢三鎮的同胞。

疫情非常時期的“喫”與“喝”

謝春彥作品《食色》

俗諺雲開門七件事,第一件便是“喫”——這恐怕算不得庸俗,聖人也說“食、色,性也”,若俺們喫不飽肚子是沒有力氣與“新冠”這兇魔一斗的呀!

今年庚子鼠年,彼未至時我即畫了一張很樂觀喜氣的畫,以爲那小老鼠定然會帶來吉祥和如意,咱們一定會有好果子喫的,哪承想這孽障一夜之間卻把個神州聖地鬧得天翻地覆,真的“華陀無奈小蟲何”?不亦悲夫!不過,我堅信天無絕人之路,從來沒有像現在的國中一樣,不管老少男女,尊貴還是卑下,我們不是都得宅在家的四壁之內嗎!寫過“有的人死了,他還活着;有的人活着……”名句的詩人臧克家先生在幹校時也寫出過極寫實的另一句,謂“天花板是一頁讀膩了的書”——於今我算是也實悟了他的才調,不過單邊主義式臨摹無聊而已吧。

對目下的我而言,日日要自己動手做飯,快遞小哥冒險衝毒送來的菜必需老夫這個生手親做,日日下廚,餐餐執勺,也並無多大隨園意趣,那雙立人炒菜鍋,鋥明瓦亮,下了油更是油頭油麪,還吱吱吱如鼠竊者那樣起聲似在嘲於我,這纔是我半個多月來看膩了的有形小象小邏輯啊,也頗足一哂。

疫情非常時期的“喫”與“喝”

謝春彥作品《這小子值班》

倒過60年,也沿上是庚子老鼠掌光陰日月,倒教俺想起只讀了小學的我家老三春柳弟做的那首“食鼠謠”來。這三爺酷好皮黃,能唱黑頭,唱時頗莊嚴,如大將臨陣,一點都不敢馬虎,京胡拉得更好,曾給翁思再和汪灝二位行家操過琴;賀友直丈在去世前忽然來電說想聽老三自拉自唱了,我便一個電話把他從老家招來滬上,急忙趕到鉅鹿路賀府的“四室一廳”,佬佬已很虛弱,卻神情振奮,站起圍着飯桌走臺步,又一手打着鼓點一邊跟着老三唱,眼中閃出淚花來……沒幾個月,老人家便離開了。老三大約戲文唱詞聽多了,便自然而然地做起韻句來,他說不是詩,也不懂詩。他的“食鼠謠”完全是“報告文學”式的實錄,講的是發生在1960年夏季時童年的親自經歷,不長,引如下:

憶昔一九六○年,

天災人禍度日難。

阿柳當時年尚幼,

相隨老父去作田。

飢腸轆轆走不得,

老父將兒背瘦肩。

南畝荒蕪無黍豆,

掘地三尺尋鼠窟。

自古人被碩鼠盜,

誰知今人盜碩鼠。

碩鼠倉內糧已腐,

萬般無奈殺碩鼠。

去毛開膛水洗淨,

拾柴生火上鍋煮。

非是老父不慈悲,

腹中無食要餓死。

念此舊事心有愧,

不拜蒼天拜碩鼠。

老三年近七十,親歷了農村萬畝產放衛星,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砸了各家的小鍋小竈喫大鍋飯不要錢,以至不久的60年庚子飢得挖地覓鼠喫了,這與嶺南食鼠的美食偏好絕然不可同日而語矣,歷史的荒謬和走馬豈止令我一慟!

疫情非常時期的“喫”與“喝”

謝春彥憶1960年的畫作“食鼠謠”

我曾遵其囑修改以後副之圖,名之“食鼠謠”,上月中搞畫展時張出,小女以爲不祥,說鼠年將臨怎麼好掛喫鼠的畫呢,我堅持,以示不忘來路苦辛也。不日果然武漢告急,又聞是有楚人大啖鼠的本家蝙蝠之故,不也怪哉!老父的土墳就在老家被污染干涸的陽河邊上,短碑刻有“抗戰一老兵”幾個字,晚年的他總因國家困難往往爲飢切所苦,寒冬凍雲下墓草枯枯北風中又作何唱呢……

老話且休,友輩知我近時避災淺草齋中,閒置了光亮的皮鞋,日日趿了拖鞋驚恐中三餐自制,憐我憫我,難以想象。我在電話中答曰:所謂烹飪者,公式即:菜+油+鹽+火,白喫白喝了大幾十年他人勺中物,現而今自作之,自受而已,何陋之有哉!震坤、建國、王衛諸學棣又親送生熟菜,更教灑家口得實惠而心有溫暖。

疫情非常時期的“喫”與“喝”

謝春彥作品《喫自》

非常時期,自有非常之喫,我於竈前,手持炒菜鏟,常遙望楚天,懸心於大武漢三鎮的同胞父老兄弟姐妹,這時節豈辣鴨脖可以盡之,要命的民以食爲天呀……

枯寂之中,抬起倦目忽見白壁上所張友人楊醫生行草撰聯雲:“雅食必究腰肥瘦,談吐何須舌短長”,真是道出了一個美食老饕的喫喝真經,不過看着看着,忽覺首聯雅食二字何不如直白的易爲“喫喝”爲善罷……

庚子正月元宵節後二日於滬上淺草齋竈間二丈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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